时近五更,夜凉如许。
一顶青呢小轿落在贡院长街外,随即被稽查的南衙禁卫拦下,一个绯袍银带的年轻官吏从轿子里出来,出示了文牒与令牌。
“是柳主考啊,这么早就来入帘?”[注]
往届状元、今科主考、翰林院修撰柳静言轻轻颔首。
眼下正值八月廿五,会试九天六夜的大比刚刚过去,贡院里举子退场,内外帘官的考务差事才刚开始。
月亮随行,脚下的青石方砖被磨砺的坑坑点点,贡院辕门前百余丈的长街,不知走过多少或壮志踌躇、或惝恍迷离的应试举子。
柳静言沉默地走着,贡院墙上密匝匝覆着一溜儿荆棘,月夜里看去,森森如魅影,张牙舞爪。
……
五更梆子敲过,龙门外遥遥行来一队人,打眼一瞧,正是紫袍金带的内帘主考乔阁老以及一十二位副主考房官。
柳静言身位外帘主考,与内帘依例避嫌,只微微颔首,算打过招呼。
一时钟鸣锣响,考官入帘。
盥洗焚香,点卯唱名。
外帘受卷、弥封、誊录、对读、收掌等官俱已到位,柳静言照例说了两句吉祥开场,嗖了嗖嗓子,又道:“朝廷抡才大典,某与列位有幸同帘,承蒙照顾。大比那几日,想来列位也摸清某的脾气,所以有几句话,就有言在先了——”
“凡外帘官员与内帘官员严谨结交串通,这是老例儿,自不用赘言。咱们外帘自成一体,本不与内帘有牵扯,凡内帘官有话,亦一律由内外收掌相传。所以咱们外收掌只管侯在帘下等待传叫,不叫不许满堂乱窜;”
“受卷官卷子发往弥封之前,务必钤印完备——你们别打量我年轻,我是过来人,知道这里头大有猫腻可为,什么条印不印卷身,印不及缝,全是为后头掇换考卷做计议!弥封后若再补印,一律乞请,若有情弊,该受卷官吏一律移交刑部查清!”[注②]
“还是受卷封弥前,有一道手至关重要,素来场中出现纰漏、舞弊多出于此,便是那份抄记了举子姓名、对卷打号的簿籍,这东西也大有可为的很,倘若一时抄混了名字,或者传得人手一份,那咱们忙忙叨叨弥封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注③]
柳静言三言两语,将考务场上的猫腻花活抖落的一干二净,让底下一干外帘考官听了直咽唾沫。
看来这位贵妃娘娘钦点的年轻主考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时有人心里钦佩,一时有人心里不忿,一时亦有人心里打鼓,只是面上都若平常,肃立静听着。
“某惟愿不负朝廷所托,不负天下举子所期,伯乐相马,玉尺量才,与诸君共勉!”
……
敬德廿三年九月廿五日,阅卷完毕,大张红榜。一时贡院外挤满了来看榜的举子,也挤满了来看新科解元风采的行人与企图捉婿的老翁。
长街上鞭炮长鸣,又落了一地金桂,叫人踩得稀烂。
白徵早早携了同伴来看榜,从头至尾逡巡下来,他在乙科第一百二十名,看到这个名次,心里不由一滞,再看那榜单,熟悉的名字竟也没有几个。[注④]
倪二也在榜上,他在甲科第八。
周遭一阵恭贺之声,亦有嘈杂议论纷纷,同行落第的浣州举子奚落他道:“当初你不屑行卷,独身一个去考,倒也干净利落得很!”
白徵站在榜前,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明:“这榜有鬼。”
他一声低语,竟引得四周落第举子纷纷大声相和:“这榜有鬼!”
“这榜有鬼!!”
“甲科第八名倪子康是礼部仪制清吏司家的二公子,他素来文理不甚通,如何得中头榜?”
“甲科第三名米付文是出了名的擅做糊涂文章,他能得中甲三,学生不服!”
便有落第者作对子讥哂道:“你有什么不服?想必是‘埋首作答满卷十三经注全不认识,举目环顾座上一二考官皆是阿翁’罢了!”
“好!好一个全不认识,好一个皆是阿翁!”
直羞得几位头榜脸面通红,跺脚连连。
……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数千落第举子高喊着“有鬼”、“不服”,你推我搡便要冲进贡院问个明白!
四面的南衙禁卫立时挡在一起,纷纷提刀相喝道:“大胆,你们是要犯禁嚒?”[注⑤]
“呸!尔等只取权贵富贾之子,文理不通之辈!我看你们才是犯禁!”
“对!你们才是犯禁!”
“胡闹!”禁卫军对上义愤书生,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通,只觉得相当棘手……
白徵被裹挟在其中,正左右不得的时候,忽额上挨了个爆栗,火气上头,只见南衙禁卫其中一员、他姐夫薛旭之,正急赤白脸地冲他使眼色。
薛旭之眼睛都眨酸了,却见那小兔崽子耸耸肩膀,露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
“咚咚咚”三声开道啰响,一定红顶绿呢大轿子堪堪落定。学子们虽见识有限,却也知道这得是三品以上大员才有的待遇,一时许多人都肃静了。
轿帘未启,轿前导引道:“贡院重地,尔等学生因何喧哗?”
举子们一阵嘁嘁喳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敢上前应对。
轿子微微震动一下,引导立刻躬听吩咐。片刻又扬声问道:“先刚作‘座上一二考官皆是阿翁’对子的是谁?”
人群纷纷往后看去,只见有搡乱处,却又不见人出来。
那导引见状,便南衙禁卫命令道:“这不是风平浪静嚒。好了,赶紧疏散罢,贡院重地,圣人像前,别闹得不好看相。”
“是!”
白徵左右看看,忽儿上前一步,揖了一礼:“学生有话要说。”
人家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那导引自负见惯了跋扈超群的人物,听了这话,也倒竖着眉毛看着他,活脱脱像是在看一个二愣子。
薛旭之咬着牙齿小声道:“徴哥儿,退下!这是乔阁老!”
白徵:“学生白徵,见过乔阁老。”
僵持间,只见轿帘微动,主人从里头迈出来。众人抬眼看去,此人六旬年纪,紫袍金带,玉冠白发,说不出的雍容威仪。
乔泽臻颔首:“便是你作的对子?”
白徵摇了摇头:“回阁老,不是。”
“那你要说什么?”
“回阁老,学生要说的是:朝廷抡才大典,旨在纳贤取士,只是今日会试这榜放出,恐有欺君之嫌。”
“喔?”乔泽臻这才抬眼,看了看面前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脸孩气,只一双眼睛铮亮活泼,倒也能称得上一句恣意少年郎。
“欺君之嫌?你倒细说说。”
薛旭之上前一步,揖礼道:“世翁,他糊涂小儿,胡言乱语,将他打下去就是了,何必细究!”
乔泽臻瞥了一眼薛旭之,又与白徵道:“糊涂小儿?我瞧着未必。你叫白徵?我记得你是……乙科……第一百二十名。你已在榜,如何还说‘这榜欺君’呢?”
“——莫非,一定要高中甲科头榜,才算不欺君嚒?”
一语落下,边上围观的中第贡士、看热闹的百姓纷纷都向白徵看去,有大胆的放声唏嘘。
在旁同伴扯了扯白徵的袖子,低声道:“白二,别说了,走罢!”
白徵摇了摇头,“学生所言并非此意。自古士子应试,及第者登高而呼,得意洋洋;落第者向隅而泣,心有戚戚。然而玉尺量才,十中取一,得意者寡,戚戚者众。若问在场‘戚戚’者,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糊涂落第,谁不怊怅失意?群情鼎沸,就是民心,有司置若罔闻,便是欺君。”
乔泽臻踱着四方步,漫应道:“糊涂落第,置若罔闻?看来你要说的是这个了。只是自有科考取士以来,便是这样层层选拔,一榜定终身,依你之言,如何才能叫落第举子明明白白?”
白徵又朝乔泽臻揖了一礼,徐徐道:“学生尝闻古者仁君为政国家者,必有顺民之心,知民之急,而后治世昌明,修身而天下服。[注⑥]
何为昌明?学生以为:扬恶者事,给善者以警,扬善者事,给恶者以效,是也。
换言以抡才,欲取士昌明,宜张榜试卷,使‘通’有依,‘不’有据,别白优劣,高低立现。则慧者进其学,愚者明其庸;心悦诚服,落第之殇殆尽,壮志踌躇,进取之意骤增。——这,才叫落第举子明明白白!”[注⑦]
他这一番骈四俪六,锦心绣口的策论,民间百姓听不甚懂,尚没怎的,数千举子却全部哗然——张榜试卷?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
凭你是解元郎,还是落第举子,一应试卷张榜,能看到受卷弥封阅卷的凭证,甚至考官评语。那么落第有无情弊,岂不一看便知?
若果真能成,这可真是功德一件!那么……在场数千落第举子无不殷切地看着乔阁老。
而乔泽臻亦打量着白徵,这位秀美少年似乎完全不惧数千双眼睛,也不惧他一品阁臣的审视,泰然自若,昂首对视。
这一刹那,乔泽臻永远四平八稳的心境忽儿被针刺了似的,他警觉地又看了一眼白徵——少年浑身似写着四个大字“后生可畏”,就像当年他自己入仕时那样。
“你要张榜试卷?胡闹!会试章程是祖制老例,礼部无例可依,如何张榜?竖子小儿,休得胡言!”
“阁老遐龄,学生束发之年,是乎小儿,然中第贡士,岂可鄙称庶子?”白徵火气啪的又上来,言语也不再谦和:“光腚裸躯,嫘祖缫丝方始有衣;茹毛饮血燧人钻木方始有火!张榜试卷,虽此举古未有之,然‘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缘何不以今为一也?既要解得糊涂账,便要张贴明白榜!”[注⑧]
“哈哈哈哈!”
他那一句“光腚裸躯”直白得连那捉婿老翁都捋着胡子大笑,更不要说簇拥在他身边的举子们,早已憋得满面通红!又喁喁私语最后一句:“好一个白二,说得好!既要解得糊涂账,便要张贴明白榜!”
……
乔泽臻怒视着这狂妄少年,点着手说不出话来,那导引忙上前抚着他胸膛为之顺气。
然而白徵正做策论在兴头上,哪里管他喘气通畅与否,慢慢踱着步,给这篇策论文章收了个豹尾:
“试卷张之以榜,是顺举子之心,束之高阁,则逆举子之心,缘何不取顺心而取逆心耶?逆心则陷国君不仁,岂非欺君?唯盼顺心,而天下学子亦归心焉!”
他话音一落,便有无数举子合掌相和道:“好!唯盼顺心,而天下学子亦归心焉!”
“乞求张榜试卷!”
“对,叫咱们落第也明明白白,且要看看头榜做的怎样花团锦簇文章!”
……
此刻贡院长街上,数千落第举子再也不似先前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全唯白徵马首是瞻,以这篇《学子归心策论》为指路明灯,高呼呐喊,声声震耳!
这便是民心……乔泽臻环顾四下,深深吐纳,与举子们约定,会向朝廷谏言此略,只稍安勿躁。
南衙禁卫带头疏散围观的学生百姓,一时众人擎着白徵,欢呼着走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