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到,大军准时朝着古雅的方向拔营而去。
路金喆同柳儿乘一辆车,缀在路金麒马车后,行驶在辎重车队伍行列里。
……
她一路惦记着头天夜里柳儿说的裴宛旧疾内情,因此觑了个空,便提起这茬来。
柳儿也不藏掖,径直问道:“我听刘庆说过,当年在浣州的时候,可巧姑娘撞见了殿下心疾复发的场面?”
提起那一回,路金喆仍旧心有戚戚,很是后怕:“是,好生吓人,事后他说这是从胎里带来的宿疾,平时倒也不见这么大阵仗,连药也少用……饶是他这么说,但看他抽刀放血眉头也不皱,想来多是习以为常了。”
柳儿亦叹道:“是啊,殿下也就十来岁往后,用了许多内外兼治的法子,把身子骨打熬好了,那药才断断续续不吃了的。从前幼时,太医署换了多少医正,试了多少偏方,那是数也数不清。您那回撞见的放血,也是情势所迫。”
金喆对他这病症本就不明就里,忙催促柳儿快说,柳儿思忖一会儿,索性直言道:“殿下|体内原有一种血毒,胎里带来的,遍寻神医也未曾治好,后来还是护国寺方丈荐了一位苦行僧来,他治下一副‘嗜香虫’秘方,竟能压制血毒。只是那嗜香虫刁钻得很,每每两个旬日便要发作一回,发作时身上痛极,不过只需用集香散克制它就万事无虞了。但是,倘若集香散用得晚,那便需要放血将那虫引出来。”
“对,就是那劳什子虫儿,怪不得那会儿刘庆一进小楼就要找什么香丸香散,只是我从前不爱熏香……”
柳儿伸出手,抚了抚金喆,道:“那又能怪您什么呢……不过,除了每两个旬日都要发作的嗜香虫外,殿下这血毒还有一宗紧要之处——”
她见金喆提了一口气,忙接着道:“是心绪,凡有心情激荡,或郁郁悲愤之际,都极有可能引发急症,病发时嗜香虫威力大涨,有时连集香散雀丹都不顶事,只能……”
路金喆听后,不觉咽了下嗓子,只能什么?这话不言自明,只能是放血了。
“所以,从前太医署就给殿下谏言过,此疾最怕情切意深,忧思甚重,所以最好是七情不动。”
七情不动,七情不动……
路金喆睁大了眼睛,手指不由攥紧。
柳儿见她一副神思惘惘的模样,不由后知后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些,懊恼地在心里打嘴,正想说点什么找补,却听路金喆满面焦急地追问:“那这血毒只能用嗜香虫的法子克制嚒?不瞒你说,当年在浣州的时候,我还领殿下找果儿看过诊,她也曾说过,这嗜香虫的法子虽能克制血毒,但太刁钻损身——殿下|身上到底患的是什么病症?如何落下的?往后该怎么治?嗜香虫看起来也不是长久的方儿呐!”
“是啊,嗜香虫到底不是长久的方儿。既然姑娘问这病症的来龙去脉,我不瞒您,只是这里头夹杂着许多宫闱秘辛,有些连我也一知半解。”
于是柳儿便絮絮诉说起来,从敬德元年,皇帝陛下御极登基,广纳后妃开始。
……
“那是敬德二年,后宫里出了一件极为可怕的巫蛊之事,有后妃用腌臜手段邀宠,不幸牵连到陛下,使陛下中了一种血毒。这毒治了几年,也是遍寻神医,但终究药石罔救,后来也找了许多江湖游医,那些敬献上来的偏方便由被迫种上血毒的太监宫女来试。”
“当年先皇后初入宫时是一位正六品的司药女官,见因试药而患病死去的人太多了,便向陛下自荐制药,并说服陛下凡医正们治下药方,她都有商榷的职权。”
“先皇后委实是位温柔又有才德的女子,那些原本孤傲不逊的医正,最后无不对她心悦诚服,连陛下也爱慕她。当时我年纪小,仅仅是跟在父亲的身后,远远地看过她几眼,便也觉得所谓‘蕙质兰心’正是如此了。”
“敬德四年,先皇后受了敕封,晋了妃位,封号为‘庄’。庄妃娘娘虽晋位,但是仍旧不忘研制血毒药方。果然那几年陛下病情渐愈,凡气血不足,便服雀丹。”
“敬德六年,宫里来了位神医,敬献一副能彻底根治陛下血毒的良方,只是那药方里大多都用的是虎狼之药,陛下自然不敢用,试药的太监一名病症痊愈,一名却死了。”
“众人踟蹰不前之际,庄妃娘娘力排众议,为陛下试药。她引了血毒种在自己身上,与一众医正们一面详述病情,一面商榷用药——可是那场试药,最终还是失败了。那药方并不能根治血毒,反而极其损身耗元,更可怕的是,庄妃娘娘在中了血毒两个月后,竟把出喜脉!”
“陛下子息薄弱,当时后宫里已经有六年没有宫妃受孕……庄妃娘娘自知中毒已深,本欲打掉腹中胎儿,陛下得知此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并勒令她禁足青鸾宫,再也不能随意出入太医署。”
……
路金喆听着柳儿细数从前那些过往,并没有怎样心神激荡,反而硬生生打了个哆嗦,凭她对当今圣上为人做派揣摩,后头的事不欲多想,也知道是怎样,真真叫人令人齿冷!
而庄妃娘娘腹中那胎儿,就是裴宛了罢……
“然后呢?”
“后头的事,”柳儿眼里满是怅然,摇头叹息道:“我就不太清楚了。我的父亲当年是青鸾宫侍卫,自打庄妃娘娘被禁足以后,父亲在家中就对宫中诸事闭口不言。当时我年纪也小,只听家下人提过一两句,说庄妃娘娘那时候就疯了……可想而知,那血毒犯时,身上极痛,娘娘为顾忌孩儿,自不肯用药。当时她的模样形状,宫中只有流言,并未有人亲见,当年伺候她的宫人,在殿下出生后都被陛下尽数下狱治死,青鸾宫简直与冷宫无异……”
“敬德七年,庄妃娘娘产下一麟儿,便是当今太子殿下。殿下一落地,不需细看,便知是个不全的孩子,太医署一验,果然身染血毒,且毒在心窍,他们都觉得他活不过当晚。刚出生的殿下并未有任何敕封,甚至连宗正寺奏报请玉牒为他序齿陛下都不允,说他不祥。”
“只有娘娘,她不顾生产之痛,日夜照料殿下。雀丹对于小儿来说,毕竟甚补,便召集亲信太医,研制专门针对此症的温养气血之药,并自己服下,以母乳喂养殿下。”
“叫人刮目相看,又无比佩服的是,殿下受娘娘悉心照料,熬过了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敬德九年,太医令白泓书便研制出一副极其温养血脉的药方儿来,所需用药都是四海奇珍,起了个诨名叫‘四海方’。这方子吃下,血毒虽未根治,但殿下|身体好受许多,除了孱弱些外,起码不用终日卧床,能站亦能走了。”
“后来白老致仕,但太医署仍然没有停下研制新药举措……敬德十二年,宫里来了一位苦行僧,据说是由大相国寺方丈引荐,特地来为陛下治愈血毒的。他游历四海,精通巫蛊偏门之道,当年那妖妃使出的腌臜手段,与他所习之术同属一源,据他所言,原来血毒不是中毒,而是中蛊。”
“治蛊便不能只靠解毒制药,而是究其根本,随研制出一味奇怪的药,或者说是蛊来——‘嗜香虫’!只是那个时候,众人虽深信他的话,却没有人敢尝试,有大相国寺主持在,……旁人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支使太监宫女试药。”
“那个时候,后宫,朝臣,陛下,所有人虽未明说,却都默默看着青鸾宫——庄妃娘娘却命宫人将宫门紧闭,权当两耳不闻。关于这件事,宫里众说纷纭,没有人知道原因,我想,她是恐怕试药失败,便再没有人看护殿下罢。”
路金喆喃喃道:“可是,嗜香虫终究是被用了……”
她后知后觉睁大眼,莫不是当时为陛下试药的,是?
柳儿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路金喆心里一下子揪着发疼,敬德十二年,裴宛不过也才五六岁呐!
“嗜香虫初用时,与血毒克制两相作用,那会儿还没有集香散来压制嗜香虫每两个旬日就要发作一回的反噬,殿下受的罪堪比无间地狱。”
“经过殿下这一试,众人便知嗜香虫确是对症的良药,只是心毒渐愈,嗜香虫发作时却也太可怕,陛下没有用。”
路金喆不由攥紧了手。
“吃对了药,殿下|身体越发好了,也长高了不少,他搬出青鸾宫,住到朝晖宫皇子所里,宗正寺为他上玉牒,序齿行三。只是那时候,庄妃娘娘不用陛下下令,自己就永居青鸾宫,再也没出过宫门了,她谁也不见,连殿下也不见,宫里人都说,她是真的疯了……”
“敬德十四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那苦行僧研制出专门压制嗜香虫反噬的‘集香散’,每每发作之前只需燃香,便可平安无虞度过反噬,殿下一用,果然如此,至此陛下才开始服用‘嗜香虫’。另一件事,却是庄妃娘娘自尽了——”
“庄妃娘娘薨逝,陛下悲痛至极,追封她为皇后,加封皇三子为太子。殿下从朝晖宫搬到明德宫,受敕封的殿下当时并未有别的请求,只求陛下将娘娘宫中旧人赏赐予他。”
“殿下受封当日跪下请求,陛下自然无法不应。也是他这一举措,使青鸾宫旧人避免重蹈敬德七年那场滔天灾祸,唉!”
敬德七年,先皇后诞下麟儿大喜之际,青鸾宫旧人竟全被下狱治死,柳儿说得嗟叹连连。
“再后来,殿下便行起了太子的职责,早经筵午临朝晚习武,我父亲还教他一套内功心法,用以调息经脉强健身体。说来也是老天开眼,诸天神佛庇佑,就是侍卫们无意中的举措,使殿下发现这血毒心蛊‘内外兼治’的好处,日夜练习不辍。如今,除了偶有心绪激荡之时发急症,平常只需多注意些,常备着药,便可大安了。”
“这法子这样好,陛下也练嚒?”路金喆面过圣,细瞧龙颜,不像是习武练功之人。
柳儿一笑,摇了摇头:“武功心法,修习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正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只有肯下苦功夫,身子骨才能打熬得好!”
陛下嚒,却是走了另一条路。不过这话,柳儿藏在心里,并未说出。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话柳儿说得稀松平常,金喆心里却坠坠地发疼,日月经年,他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敬德二十年她始见他,就觉得他瘦得惊人,还曾腹诽过,他爹妈怎么好意思?
却不知有如此讳莫如深的内情……
“那,那位苦行僧如今在何处?还在宫中太医署供职嚒?”嗜香虫终究不是良方,这位神仙如今可研制出新解药来了?
“不,他自打研制出集香散,便寻个借口,出宫云游去了。如今飘在那儿,竟谁也不知。”
“那这天下茫茫人海,可怎么找呢?你可知他名讳?”
“这么多年哑者也未曾中断找过他,这人举止怪异,哪怕是在宫中也跣足科头的,他还没有皈依,只一个俗名,叫聂真。”
*
车路遥遥,路金喆掀开车帘一角,极目眺望。
弥腊的冬天来得早,赶往古雅的路上却渐渐秋意深浓。蜿蜒小路两边,高低错落的杨柳松柏叫物候染成苍茫的黄色,绯艳的红色,有些低矮枝丫上的绿叶子,叫太阳老爷儿一照,竟簌簌的闪着金色。
就在这片浓郁色彩中,路金喆的目光穿过重重行进的军士,落在前方五彩辉煌的太子仪仗卤簿上。
她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好好地安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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