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国正大街,第一楼。
……
“该我了,该我了!”
十来个妙龄少女挤挤挨挨,一股脑凑在梳妆台前,等着路金喆给她们画眉。
弥腊盛产一种黛粉,不用研磨,沾水即溶,粉质细腻莹润,比大雍女子常用的黛石黛膏要好用上许多,扫到眉毛上隐隐带着点翠色,叫人见之忘俗。
路金喆自打见了,便叫麒哥儿大量购置这种黛粉,运回京师商行去卖。
只是弥腊时兴浓妆,红粉敷面,黛扫蚕眉,今儿君辞带金喆亮相,乐宫的女孩子们见她细眉弯弯,桃腮杏靥,打听她是从大雍来的,不禁央着她请教新妆。
弥腊姑娘性子豪爽,金喆又是个自来熟,因而连推拒也省了,坐下来便开始为众女子画眉。
安坐在绣墩上,细看眼前少女的脸,然后皓腕轻转,眉笔一扫,半边蛾眉即成了,正待旁人屏气凝神之际,她又一笔将另一边也画完。
弥腊女孩揽镜对照,喜不自禁:“别说,这长蛾眉乍一看有些不顺眼,但看久了果真愈看愈美,路姑娘,你手艺是这个!”
她比了个拇指。
旁人凑趣道:“还有这一笔画眉的技法,咱们也画了几年的眉毛,竟没见过手这么稳的!”
“是呢,还能两笔画的一模一样!”
金喆笑笑,“我是錾刻行的,练得就是这一手稳和准的功夫,不值什么,是这黛粉好。”
大家便笑,又请她拆下簪来,一番传看,果然啧啧称叹。
正热闹着,忽然有姑娘进来,用弥腊语急急说了句什么……
众人听了脸色都一变,金喆听不懂弥腊语,抬头望向君辞。
君辞俯身,蹙眉道:“敕儿斤府上家仆来告假,说他家郡主今儿身子不爽利,不来了。”
弥腊的七脉贵族,金喆也略有涉猎,这敕儿斤家,如今弥腊国主一脉。
“哼,什么身子不爽利,还不知道她?从不把乐宫教诲放在心上,只怕是那懒怠的毛病又犯了……”
“罢了,敕儿斤家的郡主,不知比我们高贵多少呢!区区排演,又没有国主亲临,哪里能劳动的到她?”
“说这些也无益,如今告缺一个人,可怎么办?”
金喆正懵懵的,忽然见大家都停了话头,全都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嗳,你们不会是……”
“对啦,就是你!”
君辞一把拽住她想要逃跑的手:“那句大雍老话怎么说来着?死马当活马医罢,反正你也跟我跳了这许多天,就当是救救我们!”
“是呀,路姑娘,缺一个人这舞不好跳呢!对了,我们弥腊不光黛粉好,这荷叶衫你穿过没?”
“快给路姑娘找一件簇新的衣裳来,刚劳动你画眉,如今也叫咱们服侍你一回!”
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托起金喆,她哪里还说得出反驳的话来,当下赶鸭子上架,应了她们。
……
因弥腊天气早晚过于阴凉正午又暑热非常,此地不论男女都喜穿半袖衫,乐宫的这件舞衣,比寻常衣衫用料更盛,制式也更夸张。
金喆在小燕儿的服侍下,穿戴好舞衣,君辞为她戴上头饰,又细细抚平几乎长至曳地的头纱。
弥腊仕女们围着她打转:
“这对臂钏也是路姑娘你自己打的嚒?”
“嗯,要摘下来嚒?”
“唔,不用!这么戴着就好,很配这件衣裳,回头咱们也把臂钏一齐戴上方好!”
“……”
一番打扮,金喆终于穿戴好了。
穿惯了大雍衣裳,头一次尝试半袖衫的金喆有些局促,这两片袖子倒也同她往日爱穿的大袖一样,袖幅宽大,只是长度堪堪到肘下,袖口裁成荷叶形状,她稍稍一动,便露出两截皓白的手臂。
这不说旁人,就是要让她家学里的女夫子见了,也必定会怒目叱道“此妖服也!”[注]
“想什么呢?”君辞推了她一把,笑道:“快照照镜子,好不好看?”
金喆忙摇头,把脑袋里的女夫子晃出去,从镜中一瞥,只是这一瞥,她就怔住——罢了,什么礼教家规,哪有衣裳好看重要?
与大雍在衣饰上偏爱雍容的风格不同,弥腊时人更喜奢靡华丽,这套出自弥腊乐宫的舞衣有着全副头面,上面缀满了珍珠与各色宝石,层层叠叠的白绢,织成海浪一样的裙裾,从前她爱穿红着绿,到今天才发现,原来白色竟如此衬人颜色,怪道是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呢!
与镜前一众身量高挑,皮肤白皙的弥腊美人相比,十五岁的路金喆身量更为苗条纤细,尤其是那条腰封一束,更显得她纤腰不盈一握,惹得女孩子们纷纷上手摸得她浑身痒痒。
“嗳唷,嗳唷……”路金喆告了两声饶,大家瞧她眼饧耳热,娇憨无比,越发嬉闹不止。
……
众人换好衣裳上好妆,纷纷来到楼下。
第一楼座临弥腊国都最大的长街国正大街,紧邻太微宫广场,几经修葺,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楼门前置一架丈许宽的犀牛皮铜箍大鼓,每逢军士出兵,将军还朝,或者国主派遣接见使臣,不同的人们都要在此跳舞——就是这架鼓,让这座酒楼历经王朝更迭而不倒。
今天,鼓上迎来乐宫的女眷。
下月初,来自大雍的遣使队伍就会抬着步察家的长子,沿着国正大街,往太辰宫走过。
君辞满脸希冀:“到时候我就在这里跳舞,你说哥哥会认出我嚒?”
金喆往面纱上吹一口气,那意思是有它挡着呢!
君辞叹了口气,促狭道:“那我就使劲儿眨眨眼,你说过,我们两个眼睛一模一样!”
金喆胡乱点点头,她这会儿哪里还能顾得上劝慰君辞,正回忆着舞步,不住念佛。
“甭怕,就算你跳错了,这里也再没第三个认识你的人,谁会笑话你呢?”
也是。
金喆奇异的被她安慰到,破罐子破摔,上罢!
……
琴弦拉起,鼓槌敲击,这两天一直闭门不开的第一楼忽然鼓乐喧嚣起来,不大一会儿,十来个妙龄弥腊少女舞步蹁跹,叮叮咚咚地踏上花鼓,引来游人纷纷驻足,喝彩!
对面长街酒家二楼。
“几位商人老爷,菜即(齐)了,请末(慢)用!”
堂倌说着一口夹生的大雍话,招呼着刚落座的客人。
这一行八人,带着一应驮马货物,与往来商贾并无二异。为首的是个眉眼如墨的大雍青年,约莫二十来岁,戴着一副黑手套,落座便与四周人攀谈,瞧着是个很好相与的;他旁边左首落座一位相同年纪的男子,身量高挑,戴着一枚半遮面的面罩,瞧不大清容颜,只是看头发,该是弥腊人。
弥腊青年对首坐着一位年纪大约十五六岁的大雍少年,眉眼清俊,里头穿一身盘领剑袖袍服,外罩一件秋色锦缘缎子披风,除此之外便身无长物,拿着一杯清水慢慢喝。
其余从者皆是大雍人,刚拴好马,正你一言我一语闲谈沿途见闻,商议接下来往何处收货。
檀泷烫洗碗筷,裴宛顺手接过来,先递给周子衿,青年很是受之无愧地接过太子殿下亲自布的餐具,笑意盈盈地低声道:“那一桌塌它人,之前差点跟丢了,想不到有缘千里来相会,在这见着了。”
裴宛借着分碗筷的姿势正大光明看了他们一眼,还是在扈州遇到的那四个精壮汉子,如今已经换了塌它衣裳,穿的一色儿都是弥腊贯头衫,大约是在街上成衣店里胡乱买的,领口不太合适,总会忍不住拽一拽衣领子。
周子衿低声,示意众人:“看他们的手。”
一路北行,尤其是在古雅榷场巡察了一遭,太子以及随行哑者都已经对如何分辨弥腊塌它人很有些心得,塌它人个子并不高,但身型一般都比较健壮,周子衿说那是因为他们不论男女,都弓马娴熟,常年不辍练武的缘故。
只是一般塌它人的手,多是五指短粗,只在虎口处有些握刀提缰的薄茧,而这四个人手掌宽大,蒲扇似的,指节指肚都生着一层厚茧——非常年持握铁器而不能有。
周子衿吃菜的间隙,轻轻看了檀泷裴宛一眼,吐出两个字:“火乌。”
火乌军曾是塌它草原上最骁悍的一支骑兵,以擅长锻铁闻名,只是不知因何故没落多年,到如今连听过它名字的年轻人都寥寥无几。
裴宛却是专门搜查过他们的资料的,近几年,火乌军近乎是传说一般的存在,而塌它王庭也似乎执意向外隐瞒这支铁骑的动向。
“他们在说弥腊语。”檀泷借着给他们两人斟茶倒水的姿势悄声道:“……听说敕儿斤家的虞然郡主今天会出来参加乐宫仕女贺舞排演——不好,他们要伺机接近虞然!”
檀泷面色一变,他记得离家时敕儿斤家的那位小姑娘才不足两岁大,虽不是至亲,但到底是故人。
周子衿给他添一筷子菜,不同声色:“敕儿斤?看来他们的目的是弥腊国国主。”
……
舞乐正盛,酒家对面,临街一架丈许宽的花鼓上,十来名头戴面纱的窈窕少女正在翩翩起舞。
白色的旋裙层层叠叠,海浪一样随着鼓点起伏,少女们婀娜柔嫩的腰肢仿佛喀拉尔山脚下湖泊边那些姿态舒展的鹤。
对接二楼酒家上,周子衿一行人都有些默然。他们都知道,这些贵胄仕女们正在排演的是弥腊国主为了迎接质子回归,欢迎大雍遣使队伍的贺舞。
旁边那四个塌它人不知何时已经人去桌空,裴宛顺着二楼栏杆往下看,只见那四个蛮壮的汉子顺着如织人群,混进第一楼,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他蹙起眉。
周子衿伸着懒腰,拍拍肚子:“吃饱了,走,下去溜达溜达消消食!”
同桌众人很快听明白这话里意味,霎时都撂下碗筷,很快结账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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