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时分,京师正是秋老虎正盛的时候,连夹的都穿不住,而离京两千里外的戍北,天高气爽,早晚都得穿棉。
从京师出发的护送弥腊质子归国队伍绵延数里,鸿胪寺卿丁兆身穿绛色朝服,由大纛卤簿相护,车架行在前列。他的身后,是数千人的队伍,狻猊睥睨的金帜如烈火一般,一直烧到天边……
碧空如海,绿草连天,风一吹来,草甸里的麻花头、野菊、芍药、苜蓿……等等各色野花随之拂动,如同连绵起伏的浪头。
一匹浑身如泼墨,一丝杂毛也无的神俊奔驰在旷野上,马背上的少年鬓如刀裁,眉眼清俊,一身剑袖玄衣衬得人宛如一棵挺拔的树,随着马儿奔跑,轻抬腰腹。
他提速疾驰,身后便有几匹马儿影子似的跟在身后随扈,打头的赫然是为红装女将军。
“最近的塌它部落距此地不过两百里,你看到那条小河了嚒?那是莎梭河的支流,别看河道窄小,舆图上一画,能把连州外围绕进去!连绵几千里,供养着那片草原。”
裴甯虽从未驻守过边疆,但关于戍北以及周边两国的事一直颇为关注,山川舆图也是极熟悉的,长鞭遥遥向北一指,引着裴宛向北望去。
“莎梭河,是塌它的母亲河,就如同咱们大雍的敕蓝河一样,同样发源于喀拉尔山——那就是喀尔拉山,现在离得太远了,咱们只能看看她的雪顶……”
鸿胪寺卿打马上来,热烈地说道:“等到了四方郡,咱们就能一睹她的尊荣了!”
裴甯笑道:“丁兆,据说四方以前有海,是嚒?”
乍然听见公主垂问,年轻的官员难得羞赫了脸,嗖嗖嗓子:“那都是流传在荒野里的传说,连孩童都不尽信的。殿下想听,微臣就略讲讲……据说,早在许多年前,整个扈州都是一片大海,名曰四方,是神女在人间的法身……”
少年一打马腹,乌金骢撒开四蹄,疾奔而去,将漫漫无稽传说一股脑儿丢在身后。
……
四方郡。
护军行辕沿着南界开阔地驻扎,八宝青红毡庐正是弥腊质子步察檀泷的辇帐。
一柄红缨长||枪扎在行辕外,青年下马疾步入内,随身扈卫亦解了佩刀,守在帐外。
“屠臣来了,不必行礼,如今我是微服。”裴宛率先开口,冲周子衿道:“阿姐也来了,你见过她。”
周子衿此刻也是微服便装,于是仅冲裴甯行礼,裴甯是钦点的此行护军统领,眼下戎服未卸,点了点头,自从上年周子衿入狱,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
“这是檀泷,步察檀泷,你该知道他。”
周子衿侧首,看了一眼在旁侍立的高大青年,眉目深邃,一双猫眼,在灯烛的摇曳下,像猫一样无情。
他当然知道步察檀泷,十四年前,弥腊国主派兵偷袭大雍边城,被当时的抚北军打得拱手献降祈和,并送以步察家长子为质。
檀泷就是那位步察家长子。
那时周子衿才十二岁,刚入伍,轮不到他戍边,更遑论挂帅称将军,但对弥腊那一战,也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推演过的。
“檀泷无碍的,如今他是步察家仅存的嫡脉,他的祖父、父亲都因塌它人的谗言而死。”裴宛又道:“自我受封起他便服侍我,同我一起听讲经筵,一课不落,那么多老师傅围着他念经,他什么德行我清楚,你且放心。”
周子衿笑笑,连称不敢。
“那就好,多余的话不赘言,屠臣,你来把眼下的形势说一说。”
周子衿便从袖中抽出一份卷轴,铺在茶几上。
不同于麒麟宫里常见到的大雍舆图,这图上的大雍只显现北边半部江山,反而全幅勾勒的是北境荒原。在这图上,大雍戍北、弥腊、塌它、山峦、海子、关坳、部落驻扎点、放牧动线,用不同色彩的铅粉标注得一清二楚。
羊皮卷轴摸着很新,但应该是开合过太多次,已经皴了皮。
周子衿在图上勾了勾:“眼下我们在这里,四方郡。这往北一整片,辽阔千里,都是扈州,往东是连州莫尔道关,往西是古雅——”
裴宛:“古雅榷场。”
“对!”周子衿手指点点这里:“榷场上一次开市还是太||祖皇帝那会儿,如今两百多年了,终于在我朝又见到驮马络绎,四方商贾云集的盛景,只可惜——”
裴甯指指北方:“只可惜想吃掉它的人很多。”
周子衿:“是的!想来,榷场总裁官和扈州州府应该已经奏呈给朝廷,报呈自打今年开春,塌它的游牧骑兵便频频骚扰古雅榷场。碍于王庭与我朝皇室的协议,他们目前只出洞小股势力,找由头寻衅……”
周子衿话说到一半,衿粲然一笑,“但微臣却是最不喜这种犹如虫虱,在耳朵旁嗡嗡嗡之辈——如果不把它摁死在墙上,流下血,对其他‘嗡嗡嗡’起不到震慑作用。”
裴宛抬眸,轻轻道:“孤与卿同感。”
周子衿颔首,轻笑:“经莫尔道大关一役,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对大雍抱有非分之心,最多是做些宵小行径——可是对弥腊,却说不准了。今年春天,塌它遭受旱灾,境内时疫横行,损伤惨淡,眼下正是它的恢复之期。”
他的目光漫过裴氏两位贵胄身边,最终落到檀泷身上。
青年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舆图上。
周子衿指了指弥腊:“天下人都知道,大雍遣使弥腊,弥腊将迎回他们的质子,两国交接典礼一结束,众人酣歌之际,正是塌它铁蹄趁虚而入之时!这是塌它人用不滥的计俩,一招鲜吃遍天,十四年前弥腊是这样,十二年前莫尔道大关上也是这样。”
裴宛在舆图上描摹:“如果弥腊落入塌它手中,他们必然会顺势南下,吞掉古雅。喀拉尔山是最坚固的壁垒,我们将永远失去古雅榷场。”
裴甯从旁道:“也失去雪山,千百年来,喀拉尔山一直替这片大陆阻挡着刀山剑海。”
檀泷:“千百年来,弥腊人在戈壁和草滩交接之际谋生,她的版图只有两个浣州那么大,人口不若京师十之一分;她从不主动挑起战争,几次攻打外埠,也尽是轻信了谗佞之言;那里的人们喜欢过平静的日子,最喜欢的事不过是黄昏时在葡萄架子底下唱歌跳舞……”
檀泷已经十余年没有回故国,说着说着,脸上带着些许怅惘之色。
裴宛拍拍他的肩,此次他微服前来,为的就会要拔掉边线上的这根顽刺,给大雍和弥腊留下喘息余地。为此,他已经在明德宫里盘算推演了许多次。
……
弥腊,国都,那契罗亲王府。
硕果累累的葡萄架子底下,两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埋首对坐,正在琢磨着什么……
其中一个梳着高髻,眉目深邃,一双琥珀猫眼,在稀疏的光影里几乎瞧不清本色,晚夏的天气带着点凉意,她却只穿一件薄薄的荷叶边半袖衫,手指头捏着两头根线,连呼吸也轻起来。
线的末端在另一个少女手上,其实整团绛色珠线多半都攒在她这儿。她似乎是怕冷的,穿一件从颈裹到脚的窄袖间色襦裙,肩上还披着块团花帔巾,头发用一枚白玉梳篦挽成松松的髻,髻簪步摇,颈戴七宝璎珞,眉眼娇俏,削肩如柳,胳膊上一对缠臂金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少女手边搁着一个银盘,里头堆满珍珠与色宝石,她十指翻飞,随编随取,很快一件珍珠腰链便渐渐有了雏形。
“好了,你看看!”她眼睛亮晶晶地说道。
君辞接过去,捧在手里细细打量,赞叹:“真好看,想不到喆喆你还有这本事,回头你可得教教我!”
“好,你快戴上跳舞试试?”
君辞系上腰链,试着在地上转了两圈。
她穿的半袖衫是弥腊舞女常穿的衣裳,下摆裙幅又大又多,旋转起来像朵漂亮的金莲,再加上那件腰链时隐时现点缀在裙间,更显得她珠光宝气,莲步蹁跹。
“果然腰链上不该用金玉,金玉太沉重,总是压裙子,这回换成蜜蜡,轻盈许多!”
君辞兴致上来了,即兴又舞了一曲。
金喆抿着唇笑,摇摇头,这下总算领略弥腊人,尤其是弥腊女孩子,是有多爱跳舞。
……
这两日君辞一直在跳的是弥腊一支很古老的贺舞,一般是在国主祭神或者有庆典之时启用,在弥腊,不论是贵族仕女还是平民女儿,人人都会跳,是她们从会走路之时就学的舞。
“既这么熟,如何还要每日练习?”
“你不懂,贺舞虽然是先祖传下来的舞蹈,但每每跳起时,也要合着四时、节气、用途做些修改。下月大雍遣使到来,国主将在太辰宫举办庆典,乐宫的仕女要在国正大街上将这支贺舞呈给遣使。”
金喆明白,君辞如此努力练习,不仅因她是乐宫女眷的一员,还因这是为迎接檀泷而跳的舞。
君辞旋转着来到金喆面前,递给她一只手:“来嚒,一起跳跳,解乏!”
金喆嘟囔一下,顺着君辞的舞步也跟着转起来。
她白看了这么些天,自认是个棒槌也看会了舞步,更遑论君辞时不时还要拉着自己陪练。只是她今儿穿的是一条团花间色裙,只有七破,裙摆旋不太起来,转起来倒像个斗笠。
……
葡萄架下,歇息的女仆们拉起琴敲起鼓,丝竹声声,欢歌笑语。
两个明眸善睐的女孩踩着鼓点,裙裾飞扬。
“明儿我们要去国正大街排练,喆喆,你同我一起去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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