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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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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回书局一别后,白丹青便和裴宛以忘年之交相称,几次邀请他来诗社玩。

文人所谓的玩儿,不外乎焚香品茗,操琴下棋之类的,头两样虽然对裴宛来说是大忌,但应付应付场面,足够了。

堂堂一国储君,于行动、宴饮、经筵、觐见上的规矩何止于焚香品茗那么简单,若真写出来,都能现出一本书。

几次茶会下来,诗社众人只见这位身着华服,年纪轻轻的小公子一举一动甚是美观,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配上他拿捏的恰到好处的礼仪规矩,正经是个风流写意的公子哥儿。

就连他带的书童也不俗,一双妙手,泡的一壶好茶,引得几个老茶客都折了腰。

*

这一日,裴宛仍由檀泷作陪,来到山南村参加诗社茶会。

出乎他意料的,今日的茶会上,白丹青并不在,如今众人簇拥着的是个年甫弱冠的青年,一颦一笑皆有白老先生的影子。

他身边陪着一个中年文士,青衫布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浣州通判刘长生!

裴宛向檀泷递了个眼神,檀泷明白,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众人对裴宛还有印象,深知他也是个风流爱玩的,见他独自一人分花拂柳而来,忙上前恭维欢迎。

刘长生见此浓眉一挑,朗声道:“若我记得不错,鄙社对外早就不纳新了,怎么今儿来了生面孔?”

裴宛闲适的踱步走进,朝他拱拱手,施了一礼:“晚辈淮州费慎之,前儿刚入的社。慎之见过先生,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刘长生瞧他分明是个佯装大人的孩子,倨傲的不应声。

便有年轻的诗人上前打着圆场,向裴宛引荐:“这是咱们社有名的诗友,号‘老骥’,你同咱们一样,称他老骥先生便可。”

那年轻人冲刘长生躬身作一长揖,很是恭敬的套近乎:“有阵子不见先生,想来一定是衙门里事忙,先生早把我们这一摊忘到脑后了!这位慎之小友虽是新来的,但实在是个风趣秒人,咱们都替您相看过啦!”

众人都笑了,便有人附耳对刘长生身侧的青年说了句什么。

那青年笑了笑:“既然是父亲引荐的,那自然是没差的,只是既入了咱们社,不知道诗做的如何?”

听了这话,大伙儿互相看了看,憋着笑,都不说话,裴宛那“狗屁不通”的诗稿他们都是传阅过的,便打着哈哈:“他的诗才,唔,偶有佳句,偶有佳句!”

刘长生耸耸肩,得,知道是什么水平了。

反倒是那青年,言笑晏晏,与裴宛互通了名号。

白辞,字援鹿,裴宛沉吟一番,记下了。

*

众人闲话一阵,于竹屋溪泮次第而坐。

饮过清茗之后,口占了几首诗,都不尽兴,见浣州通判在此,便切切地谈起时事来。

有人问道:“八月十五那晚上,听说行宫里乱得不像样!老骥先生,您当时在行宫里,什么光景可瞧的真真的!怎么样,比外头传的如何?”

刘长生饮尽杯中残茶,叹了一口气:“那天的情形呀,现在想来,都不似真的一样。敕蓝盛景百年难遇,把那天上银河请下凡来,再来一处浣州好女夜泊花船,这些本来都是极风雅的事,偏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陛下要采选御女的风声,满船女子趁着天黑跑了一大半!好麽,光是报上来淫辱女子的案子就有三起,全是护军所为!你们说说,好好的夜宴,怎么闹得这步田地?”

便有人唏嘘:“‘夜奔’的传闻都是真的?”

同样也有几个消息灵通的,跟着摇头:“那晚去行宫的,可是非富即贵,出了这等事,那起子泥脚杆子出身的护军,杀了他们都赔不起唷!”

刘长生冷冷的哼了一声:“他薛乓泽还想借着这机会在圣驾面前为浣州商会讨一声好,如今这下好了,商会那帮人不得撕了他,看他还能落下什么好?”

座中便有年长的诗友笑道:“老骥兄,您也是薛州牧座下好大一肱骨,怎么背地里这么编排他?”

另一个凑趣道:“你又不懂了,那姓薛的惯会在二公子面前装傻充愣,卖的一手好乖,我们刘通判忙前忙后,筹了不知多少银子,都听不到一声响儿,一句好话。”

大家伙便纷纷露出恍然大悟之态,刘长生嗤笑:“我可不跟姓薛的似的,他们姓裴的说句‘好’值什么?不若小白先生夸我一句,够我乐一年的。”

白辞忙摆手:“不敢不敢。”

这话太有深意了,裴宛不动声色打量座中人。瞧他们把那姓裴的恨不得踩到地上,把姓白的捧到天上的架势,心中那个突兀的、大胆的猜测逐渐有了形状。

座中一个中年乡绅站起来说话,裴宛知道他的名字,叫武萍。

那武萍问刘长生:“我听说,采女诏书已经拟下了,如今满城人都在思量对策呢,我是连夜把几个孙女送到淮州老家去了,大雍朝两百多年,没承想还能发生这种不着调的事儿!”

另一个叫邱燕去的诗友也道:“我也得了消息,听说宫里琢磨出个‘赎身帖’这一转圜的法子,只要缴一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张‘赎身帖’,可勾去一个适龄女孩的采选户籍,一万两呐……”

刘长生听了,眉头紧蹙,拍案而起:“岂有此理!不若明抢!”

“就是!”

“邱先生,消息做得嚒?”

邱燕去倒一杯茶放在手上闻香,慢声道:“太监来福儿那边漏出来的消息,你们说准不准?”

大伙儿面面相觑:“那十之八|九准了,话说话来,几个人家出得起这钱?哎,趁早‘拉郎配’罢!”

那武萍年轻时还中过秀才,于时政上很有自己的见解,愤愤不平的道:“大雍二百多年,哪代不比今朝吏治清明?可先帝们宁可微服巡幸,也没哪个跟当今这样,如此大张旗鼓,铺排宣扬。这龙舟飘在敕蓝河上两个多月,林林总总花了几千万两银子,户部每年还勒紧裤腰带发饷呢,果然普天之下,只供养一人呐!”

有一个年轻的诗人拍下手中折扇,肃然道:“浣州瞧着是富甲天下,可坐上的老爷们大约都没去田里看过。就说咱们浣州,前儿八月十五一场大雨,多少棉农在田垄上哭?没来得及摘的棉花都烂在地里,村民上报给里正,里正报给白老,白老连夜赶往县衙,知县怎么说?说眼前正是承驾的时候,提这些不吉利,我可去他妈的!”

一说到这些,大家群情激奋,一点书生样子都没了,跟村口那起子闲汉别无二致。

裴宛暗中瞧着,场上诸位,论起时政来各个都是上得了御史台的好料子,这小庙着实委屈了他们。

座中一人振衣而起,“小白先生,您发个话,那《南巡记》还续不续写?”

座谈这许久,白辞一直作壁上观,听有人这么问,他才仿佛大梦初醒似的,伸了个懒腰,笑了笑,掷地有声:“当然要续!不光要往下写,还要极力往白上写,要让那些田间老妪都能听明白。”

“好!叫天下的人都看看,敬德皇帝是个多荒淫无道的君王!”

“是啊!”

诗社众人尽了谈兴,又吃了一会儿茶,才相携告辞而去。

原来《敬德皇帝南巡记》的词文是白辞所做,裴宛心中疑惑才算解开,他之前白老浅谈几句,并不像是敢写反诗的脾性,原来如此。

白辞下得阶来,见裴宛仍在原地驻足,眉毛一挑,与刘长生耳语了两句,刘长生看了这边一眼,独自离去。

“慎之小友可是等在下?”

“我竟不知《南巡记》是出自兄的手笔,想当初还是因它与白老先生相识的呢。”

白辞一拍脑门:“哦,我想起来了,某天家父确实提起,说他在有间书局结识了一位小友,”他冲裴宛促狭的眨了眨眼睛:“他还说那小友曾言:‘这小人书通篇杜撰,唯有两句话还算是有些道理。’是也不是?”

裴宛折扇一开,腼腆的笑了。

白辞精神头上来了:“你还能从那小人书上看出道理?唔,看来得再设一桌茶案,我们得细论论了!”

*

白辞带着裴宛往山上走,推开一扇竹门,半座山的盛景次第在眼前展开。

竹屋连幢,山溪环绕,屋前栽一畦幽篁,屋后古木参天,院子里莳花爬满架。

白辞与裴宛坐在花棚里对谈。

“那画本子上都是我随便敷衍之言,哪两句‘算有些道理’?”

“‘本该行那解弦更张之事,没柰何一味保业守成,’这句写的好啊,我每每思忖,后脊骨发凉。如今王朝仅历两百年,正是煊赫之时,小白先生怎会有如此之言?”

白辞抚掌:“看来是要论时政了,慎之小友诗上不通,这上头倒是毒辣的很。”

裴宛闻言一笑:“我就是觉得小白先生这话里有着大学问,咱们关上门闲谈,又不与旁人分证,您怕什么呢?”

白辞极为洒脱:“我却是从不怕这个的,小友读史吗?”

“略读一点。”

“喔,读来什么感想?”

“某愚见,翻遍纸页,没有新鲜事。”

白辞挑眉:“没有新鲜事,说得好。历数前几朝,少则二三百年,多则六七百年,必有王朝鼎盛,必有日薄西山。可王朝的衰败,真的是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惹的祸麽?”

“难倒不是?”

白辞理所应当的说:“当然不是,此实乃国君失德之过也。”

“国君失德?”裴宛细细咂摸这两个字:“这倒是新鲜,古来圣贤都不敢自认私德无亏,若按小白先生说的,天底下没有一个帝王承得起有德之君!”

白辞呷了一口茶,摇摇头:“国君失德,并不是说国君私德有亏。实话说,国君的私德于王朝是无碍的,他品行仁慈也好,残忍暴虐也罢,只要不有违成宪,都不影响经国大事。”

这还是裴宛头一次听说这种帝王论调,不仅睁大了眼睛,“嗳”了一声。

白辞瞧他一个纨绔跋扈公子哥儿,难得对这些有兴趣,论起来越发头头是道:

“前朝大靖开国皇帝白褚鸿,生性残暴,每年开春都杀塌它,杀得他们二十个部落只剩下两万人。就这么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杀星,缔结了《告塌它书》,从此边疆三百年没起战乱。他的历史都是姓裴的写的,你可还记得怎么写的他?”

裴宛沉吟道:“《靖史》上说靖太|祖识人善用,雄才伟略,大靖百年无饥馁盖因一人耳。”

白辞又问:“可到了大靖最后一个皇帝白无逸,你道史书上怎么说他?

裴宛想了想,“只记得他连宫里的鸟雀都舍不得打死,史书上说他仁弱。”

“仁弱啊……”青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叹息一声,笑道:“这还是我朝太|祖念旧情,给他这两个字的评判。实际上,你从野史里,能读出他是个遇事犹疑不决,当断不能断的主。当年他没能阻止齐太后垂帘,又不能下狠心来浣州剿匪,才让斑衣公主觑得机会,荣登大宝,才有了大雍这赫赫江山啊!”

“斑衣”就是大雍太|祖女皇帝裴缨当公主时的封号,这一段过往于裴宛即是国史又是家史,自然一清二楚。

但他从没有站在前朝的角度揣摩过这段历史,因此眉头紧蹙,陷入深深沉思。

白辞将话题往回收,说回当今陛下敬德皇帝身上:“如今大雍朝已历两百余年,瞧着是边关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大约连当今陛下自己都这么以为罢?”

难倒不是?

“可是他没睁眼看看麽,塌它每年秋天袭边一次,他们只有几千个人,但我们抚北军二十万人沿着喀拉尔山布防,都不够使。”

青年的声音带着股残忍的冷意:“所以我说他‘本该行那解弦更张之事,没柰何一味保业守成’!”

裴宛听闻,久久不言。

白辞将头一转,眸光望向遥遥的山下,那里牧童归家,几处炊烟。

“你道这天下,什么多?”

裴宛明白,能回上这句,才是势均力敌的对谈,因而沉思一番,道:“官多。”

白辞拍着大腿,这才真正将这少年公子看在眼里:“满朝四万寄禄官,宗室男孩到了七岁便可授官,他们只凭着一点买官钱,就吃朝廷一辈子空饷!再多的老百姓,能养得起他们嚒?”

今朝吏员冗滥,已是吏治弊病,这个观点并不是裴宛第一次听到,经筵上有几个老臣天天在他耳边念,因此明白的很。

只是今天听白辞一语点破,却很不一样。

裴宛正襟危坐,郑重的看着眼前的青年。

他并不是官吏,顶多是一介书生,远看着眉目多情,相处一场却发觉他浑身都透着股执拗的癫狂,可哪怕是裴宛,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于政事上的犀利与通透,抵得过经筵日讲席上大半翰林学子。

白辞的声音笃笃有力,“所以,国君失德,在大局,在谋略,甚至在麒麟宫勤政殿那帮子阁老身上,而根本不在于他夜御几女,杀不杀鸟儿!”

裴宛把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极爽快的道:“往常我不爱读书,家里人再三再四劝诫,我还说没用呢。今儿听兄一席话,真真叫我酣畅淋漓!我也略去过几个地方,读过几卷书,跟您比,可算是见识浅薄,陈词滥调了。”

白辞“嗳”了一声,拍着他的肩膀:“慎之小友不可自谦,小小年纪,能说出‘官多’这两个字,就已然跟那起子空读书的书蠹有分别了!”

裴宛摇摇头失笑,连称不敢。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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