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尖的嘴,附满墨绿羽毛的翅膀，若非发出了声响，不注意就像是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这是一只雀。
“臭和尚！”怒目的鸟类口中发出人声，从草丛里钻出来,直直冲向长发的佛修。
它整个的体积其实不大,但是随着与东显的距离减小，也渐渐化成人形,变为一个绿衣的少女。
与其说是少女,实际上外形还是更像个年幼的孩子，比少年模样的剑灵都要稚嫩得多的那种。
单说是绿衣也不大准确，她的服饰颇有些鸟族的特色,并不浮夸，但也不单一,有些羽毛的花纹与饰品,衣摆是渐变渲染般的墨色。
这很巧合。
东显是个没事会去降妖除魔的佛修,同时他降妖除魔只以自己的标准来认定妖魔是否有罪,也就是说,即便除妖除到了并非罪大恶极的妖魔身上,也毫不在意。
因此,哪怕和身为魔修的单释归不同,他是个名满天下、人人称颂的佛修,也不代表他没有仇家。
其实按理来说他是不大有仇家的。
因为妖成群聚集的不多，而那种标志性的已经有名的真正妖族聚集地，他也不大会去那里降妖。
所以多数情况下就算不斩草除根也没事,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好斩草除根的。
尤其他与魔修不同，外在形象多是慈悲为怀，也不太做斩草除根的事，他斩妖除魔本就是为了某些目标之物，虽然也常斩除其他作恶妖魔修攒功德，但也没有必要做更多多余的事。
倘若剩留的妖魔没做过什么恶事，多此一举斩除也对他有损。
毕竟他跟那些魔修修的又不是同一种道，不论有多与别的佛修慈悲之道不同，也远非魔修之道。
纵使如此，意外也不会不发生。
东显可以确定对方是来寻仇的，他记得这雀妖的原形。
那是在他斩除另一只雀妖后，这只年幼的鸟便像是从外归来，见到了他站在那只雀妖的尸体前。
那时这只幼崽也是这样愤怒地看向他，显而易见与死去的雀妖关系匪浅。
可惜它仅仅只开了灵智，尚不像今日这般可以化形，更别说是有什么攻击力能找他报仇了，连伤害都做不到。
这小妖什么都没做过，东显自然也就没管它，径直离开了。
不过到了今日，已是几百年后，远没有当日那般弱小，再次见面跳出来，理所当然是来寻仇的。
尤其是喊完臭和尚，两人就打了起来，情形再清楚不过了。
比之先前来找单释归报仇的男子，这只来找东显报仇的雀妖就要有天赋且强大的多了，可惜与佛修的实力差距还是不小。
“可否容我一问……”狄西上前抵住了两人的攻势，不知是否因为这般场景实在与之前男子找单释归寻仇过于相像，神色中略带无奈。
但对上看起来格外稚嫩的少女，他的态度又和善许多，“东显是何处得罪了姑娘，这般一见面就喊打喊杀呢？”
“你……”被硬生生打断让年轻的雀妖有些气愤地看向少年，可一看清楚，她还是止住了不大尊重人的话。
“狄西大人？”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变得意外又有点委屈，“您也是妖，为何阻止我杀这个和尚呢？”
狄西做妖的时候，虽然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待在雪山上，但是在妖怪里还是有些名气的，因此这只小雀妖似乎认得他倒并不太令人意外。
“这有何可奇怪？”剑灵反问得理所当然，“东显是我的朋友，见到有人想杀我朋友，我为何不阻止？”
“朋友？”少女的表情更加意外起来。
她倒是听说过那位大雪妖和人类的剑修、佛修两个人走得挺近的传言，不过也只当那是信口胡说或是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倒是没想到那竟是真的。
只是……
“这和尚杀了不少妖怪，我的姐姐也死于他手，狄西大人为何与他做朋友？”
这个问题让已非雪妖的剑灵笑了笑，“这就说来话长了。”
“好吧。”雀妖点点头，她也不那么在意这些东西，此刻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纵使是狄西大人，也不能阻止我，他既杀了我的姐姐，今日我就必要报仇。”
事实上，当年死的虽然与她同为雀妖，却并无真的血缘关系，只是二者身为同类，又无任何敌对意思，长久交往之下情同姐妹，便一直以姐妹相称了。
她们相处了那么多年，感情不浅，姐姐被杀，妹妹自然是要报仇的，何况在修行上，姐姐还对她有教导之恩。
少年闻言若有所思，“东显除妖之事我是知晓的，说来我与他会认识，就是他原本准备来除去我的。”
“那你为何……”
“可东显并非滥杀无辜之辈。”他说，“因此他才放弃了一开始的目的，我们才有机会成为朋友。”
这个回答让雀妖皱起眉，“他既不滥杀无辜，为何不能放过我的姐姐？”
“这就是我阻止你的原因了。”剑灵道：“我恐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不如还是听东显的说法，若是当真是他的错，我也不会再阻止你。”
他朝女孩微微俯下身，温和笑道：“你意下如何？”
比起之前阻找单释归报仇的人的时候，狄西的态度实在要好上态度，不管是对来寻仇的人，还是对被寻仇的人。
之前那次听到灭人满门时，狄西当下就反问起单释归来，而这次听见雀妖说东显杀了她姐姐，却笃定这或许是误会。
两相对比之下，就显得好想比起单释归，狄西更加相信东显不是会那么做的人。注意到这一点的单释归略有些想要皱眉。
这次的雀妖报仇就是他安排的，就像他确信先前有人来找他报仇就是东显手笔，两个人不需要像对方确认，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事就是对方搞的鬼。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是有意思。
只是狄西对这妖物态度如此之好，是因为她是妖和较为年幼，还是因为……这是女性呢？
狄西的原形没有性别之说，应该在选择恋人时无论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可化形时选择了男性，是否会更加倾向女性的恋人？
被询问的少女思考了几秒，还是没有反对，“既然狄西大人这么说了，那我就暂且听一听这和尚的说法吧。”
毕竟当初她见到的只是东显站在姐姐尸体前的场景，并不能完全确定就真的是东显动的手。
如果是狄西大人为这和尚说话，那么她听一听解释也无妨。
雀妖想到的，东显自然也想到了，他点点头以示同意。
这妖物如果都这么想了，那岂不连现成的解释都想好了，他还需要编造什么理由吗？
不过是……需要添些细节而已。
“我是听闻有妖物作祟才去的。”穿着僧袍的佛修解释起来，“县城中陆续有人离奇死亡，尸体怪异，远非凡人之力可造成。”
这倒不是他瞎编的，实际上大部分的解释都不需要编造，全可称为是真相。
雀妖对那时的命案是有印象的，平日飞去城镇时就听到不少人在谈论这几起案子。
她点点头，“确有此事。”
下一秒，东显得话就叫她变了脸色，“我调查后确定此案是雀妖所为。”
“你莫不是想说是我姐姐杀的人？”
长发僧人丝毫不为所动，面不改色道：“确是她所为。”
听到这样的回答，女孩又气愤起来，“怎么可能？姐姐时常教导我不可步入邪道，妖想成仙不易，万万不可走捷径，她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哦？”佛修扬起眉毛，看上去意外有些嘲讽，“你细细回想与你姐姐的相处，命案发生的那些时间里便当真没有丝毫异样？”
实际上，不仅有，还有很多。只是那时她更年幼，没有成熟的逻辑思维，又与姐姐感情甚笃，自然是姐姐怎么说她就怎么信了。
可即便如此，以平日里的行为举止来说，姐姐也与随意残害凡人性命的形象相距甚远，她怎么都没法相信姐姐真的是那样的家伙。
少女的反应显然是难以想通，“可她明知一旦这样做了就再与成仙无缘，为什么……倘若她当真是为追求力量不择手段，又为什么要教导我不可步入邪道？”
不管怎么样，哪怕是从现在去回忆思索、寻找细节，姐姐也还是是真心实意的对她好的，绝不存在什么那样教导她了是为了防止她变得更强之类的可能。
“因为她这么做不是为了追求力量。”这是实话，东显嘲讽的表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现在已经又回到了平常的神色，“有人挟恩求报。”
这倒解释了许多事情。雀妖想，以前想不通的问题现在都迎刃而解了。
一开始姐姐是有高兴地同和她说过找到了以前救过她的恩人，待报答了这份恩情，便没有与那人的因果了。
后来她再问，姐姐就转移了话题，不再提此事，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姐姐似乎变得就哀愁许多，命案也是之后逐渐开始发生了。
怪不得姐姐有时会一再的提醒强调不可步入邪道，想是觉得自己已经迫不得已成了那样，不愿她也走上这条老路。
人形完全是孩子似的雀妖吸了吸鼻子，眼圈有些变红，已有泪水蔓延上眼眶，神色既哀伤又自责。
一个懂事的孩子哭起来是很可怜的，尤其还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可惜在场在三个人都冷心冷情，内心丝毫没有触动，只有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动容。
其中以人造人的神情最为自然明显。
就在狄西考虑自己是否应该要上去安慰一下对方时，绿衣的小姑娘就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
她看向佛修，问道：“这么说，姐姐真的是你杀的？为了将残害凡人的妖魔铲除？”
终于到了这个问题。
东显面色不变，“并非如此，贫僧到时便已是那般场景了。”
这话显然有些出乎雀妖的意料。
更加令她意外的是东显接下来的举动。
佛修拿出了一颗内丹，上面熟悉的力量与气息让女孩立刻认出来这就是她姐姐的妖丹。
“或因你姐姐不再愿意继续帮他，那人企图抢夺妖丹，以此使自己获得为恶的力量。”显然东显也知道她认出来了，这么说。
他将妖丹给予年轻的雀妖，“那时你还太过弱小，将它交给你无法消化，也只会带来祸患，但今日再见，我想这大概是给你的。”
反正这妖丹也对他没什么用处，继续留着倒不如用在此时。
这发展完全与女孩最初设想的截然不同，一时还有些呆愣，不知该对这个上一秒还是仇人的佛修做出什么反应。
不过最终，她还是反应过来了。
绿衣的少女接过妖丹，稳定了一下情绪，对着僧人认真道：“多谢，还有抱歉。”
大概是今天得知的信息量太大，雀妖一时也没有细细想到姐姐的恩人是个凡人，是如何能将姐姐害死的。
主要还是那段时间好像姐姐确实受制于对方，显得好像那凡人更加强势，以往也并非没有人类能将妖怪害死的例子，以致于好像佛修的说法也没什么漏洞的样子。
妖怪化形的模样大多与本体有关，虽然也能变成别的样子，但属于其自己的样貌还是和本体联系在一起的。
雀妖现在的模样是个不过孩童的女孩，也就意味着对于妖而言，她也真的不过就是个孩童而已。
虽说她修行了几百年，怎么说也比真的只是这个年纪的人类孩童要成熟许多，只是百年时光对非人的妖物来说匆匆而过，甚至对修真的人类来说也是如此。
先前时她处于能力才摸到修炼门槛没多久的状态，这些年来雀妖也自然只是埋头修炼。
不怎么接触外界，对许多事情的认知都很少，便能想到的方面也就少上许多。
目睹本是来寻仇的雀妖轻易相信了佛修的说戏，单释归的心情不大好。
他叫手下去查的是东显不仁不义的事情，但不管东显的解释是真是假，现在都被轻易圆上了，明确的一点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并没有达到，安排的计划失败了。
虽说两个人互相算计又双双失败好像半斤八两，没人成功也就没什么好沮丧的，可失败本身就让人不快。
尤其本质上来说，单释归跟东显这么做的理由是不一样的。
经过狄西三百多年的行踪不明、几百年来对对方安危的担忧，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了狄西，对东显来说单释归虽然令人反感，却还远远比不上现在能安心的确定狄西的所在。
所以就算揭穿单释归的真面目失败了，他也不会太过执着的继续提出疑点或是不赞同，致使可能招致现今信赖单释归的少年的恶感。
只要狄西仍然安好，对他与往常无异，那么单释归的问题也可以不急。
但是单释归就不同了。
比起早几百年就认识的佛修，他才认识了狄西没多久，这种认识还是建立在对方误以为自己是过去挚友转世的基础上的。
这本身就让他有强烈的不安感，不论是谢崇叙至今还活着，还是所有他与隶原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地方，都令他担忧某一天狄西会察觉他的谎言。
他确实准备将这个谎扯一辈子，可这不表示他就不会为此忐忑不安。
或者说，就是因为他准备将这谎言扯上一辈子，他才会总是患得患失。
而东显这个狄西过去认识的人出现已经足够让人有危机感，更何况这人分明是佛修，却不仅蓄了头发，还显然对狄西心怀不轨。
尤其是从几百年前开始，对方就跟狄西关系很好。
狄西虽至今都没在道侣之类的方向显示过偏好，甚或可能并无找个道侣的打算，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和尚看起来是有不小的机会的。
不论从哪方面而言，东显都是一个需要抓紧消灭的隐患，就跟谢崇叙一样，最好尽快的不要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才会放心。
原本，从冒认隶原转世的身份起，在狄西对他的感情上，他就一直都是在冒着风险，现在再多上一点，也不超出安全范围。
因此，和东显面对计划失败了的反应不同，单释归还是打算再尝试一下。
“对多年前死亡的雀妖，我有些疑问。”带着面具的鬼修面无表情地开口。
谁知剑灵并没有想要听他接下来的话的意思，只平淡道：“我知道。”
单释归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是否要继续。
实话说，狄西的回答几乎是已经将态度摆明了，他不该再增大暴露的风险，只是对方的反应看起来好像不由分说的相信东显，就还是让他心中的天平往另一边倾斜了一点。
从重现的多年前几人的过去可以知道，隶原和东显的关系实际上并不怎么样，互相针对得有时候都有些明显了，所以，这大约也不算太过不同。
而且那时见到的某些线索……
这么想着，单释归又还是重新开口道：“其实，在我想起来的记忆里，关于你变成剑灵的事，东显他……”
然而少年继续打断了他，“我知道。”
这毫不犹豫的反应让单释归实在有些泄气，如果说雀妖的事与他们没有太大关系的话，那狄西被迫变成剑灵的事总还是重要的。
可狄西却如此迅速的打断了他。
难道狄西就真的这么相信东显、这么重视在乎这个佛修，比隶原还要重要得多？
单释归回想着自己见过的片段，并未从里面发现狄西相比隶原，要更明显偏向东显的场景。
但对于狄西而言，不管是东显还是隶原，恐怕都只是朋友，同是友人，平日里的相处若是太明显的偏向其中一人也不太好。
如此说来，难道狄西当真其实是对东显更有好感么？
正当单释归心下思忖的时候，黑发金瞳的剑灵转向长发的佛修，“东显，我想同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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