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陆榆手中的杯子歪了一下。
他有点儿茫然地抬起头，却直接撞进程憬深邃的目光中。
程憬歪了歪头，对他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又来了。
满嘴跑火车。
只怕上一句都不一定是真的。
陆榆内心幽幽地叹了口气，对程憬说：“你嘴里有哪句是实话吗？”
他只是随口揶揄程憬，却没想到对面的人竟然皱起眉头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陆榆有些狐疑地喝了口姜汤。
程憬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仿佛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什么，直到陆榆开始百无聊赖地研究起谭恪的书架来，他才十分谨慎地开口道：“我没有对你说过假话。”
陆榆正看到程憬头顶上的第二排，对一本《剑桥艺术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闻言道：“啊？”
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飘下来，就见程憬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堪称有些凝重。
程憬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对你说过假话。”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陆榆让他突变的态度搞得有些莫名。
“你记住就好。”程憬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他伸手将自己放在书架上、几乎凉透了的姜汤拿下来喝了一口。
陆榆不明就里，但看程憬一副不肯轻易罢休的架势，便迭声哄他：“好了好了，我相信你。”
说完，自己心里倒是没由来的有些成就感。
原来程憬还是有像小孩子的时候啊。
他这么想着，突然有冲动想去摸摸程憬那头浓密的黑发。
程憬的表情将将宽慰一些，站起身来，顺手拿走陆榆手中的空杯子：“你一会睡床，我在这儿靠一下就行。”
他从陆榆身边经过，别扭地用小拇指挑开阳台的门闩，进门时，脚还在门槛上轻微地绊了一下。
阳台的寒意涌进房间，陆榆双手撑在软榻上，看着程憬在厨房里背对着他洗杯子，手指无意识地在垫子上轻轻敲打。
程憬关上水龙头，将两只杯子挂起来沥干。陆榆的手指停下，扬声对程憬说：“你睡床。”
“你睡床。”程憬不容置喙地重复到，返身从阳台走出来，“你是客人。”
“让主人睡沙发是什么道理？”陆榆毫不退让，抬头望着程憬，“你没让我流落街头，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也不是主人。”程憬低低笑了一声，走到工作台边抽了两张纸巾擦手，“主人才是你差点儿流落街头的原因，想起来了吗。”
“……”陆榆哑口无言。
他跟程憬无声地对峙了片刻，从身边抓起一个靠枕抱在怀里，宣誓主权般往软榻中间挪了挪。
程憬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表现，陆榆立时就感到了一丝丝无地自容。
但事已至此，他梗着脖子道：“我不管，我喜欢这张榻。”
程憬将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双手还因为冷水的刺激而泛着红。他重重地在陆榆身边坐下，也扯过一个抱枕，侧头看着陆榆，真诚地提议：“其实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都睡床。”
陆榆跟他拉开点儿距离，抱着枕头看他。
程憬说：“还是说，你觉得我会对你做点什么？”
“我没有。”陆榆想也不想地否定。
“那不就完了。”程憬一摊手，怀里的枕头顺着腿骨碌碌滚到洋灰地面上，“就这么定了，你再闹唤你就是觉得我对你有所图谋。”
陆榆把枕头抱得紧了些，默默地盯着程憬。
“怎么了？”程憬问。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比我想象的还不要脸。”陆榆移开目光，弯下腰去把枕头捡起来拍了拍，丢到身后，“每当我要对你有所改观时，你都能及时地维持住人设。”
“骂我？”程憬挑了挑眉毛。
“倒是不傻。”陆榆说。
“牙尖嘴利的。”程憬捞起那个枕头拍了一下陆榆的后腰，“你要洗澡吗？”
陆榆往走廊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犹豫：“不了吧……”
“没关系的。”程憬站起身来，一路将地上散落的画笔和颜料踢到墙边，“你要洗就去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他这儿乱归乱，还是干净的。”
他停在床前，将床上唯一的一个枕头扔到内侧，转身从小衣柜中抱出来另一床枕头被子，扔在了床边。
在程憬的反复敦促之下，陆榆到底还是被推进了浴室。
他身上只剩了一件t恤，手里抱着刚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睡衣和牙刷，程憬站在他身后，从他的身边伸出去一只手，帮他调试热水。
陆榆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微热。
程憬的姿势仿佛将他亲密地环在怀中，让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无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他的余光落到一旁的洗漱架上，程憬恰好在此时从他身边退开，掸了掸最边上一条毛巾：“用我的就好，还有牙膏什么的都在这里。”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关上了浴室门。
门廊里的灯黑着，浴室里很快传出水声，程憬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待到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才抬脚向卧室走去。
他在卧室中央站了片刻，微微转过身，在谭恪的书架上扫视一圈，最后抽出那本《剑桥艺术史》，拿在手上走回了床边。
理了理凌乱的床铺，他抽出一个靠垫垫在背后，随手翻开了那本书。
陆榆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时，一眼看到的就是程憬靠在床头，手里捧着本书发呆的样子。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程憬毫无所觉，他便悄悄向程憬的头顶伸出一只手。
就在他即将要碰到程憬的头发的一瞬间，程憬面不改色地抬起一只手钳住他的胳膊，转过头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瞎？”
恶作剧失败还被人当场抓包，陆榆讪讪地抽回手：“我洗完了。”
“嗯。”程憬将手下的书翻过一页，“看得出来。”
见陆榆站在床边不动，他便站起身来：“你睡里面，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陆榆张了张嘴，程憬直接将手里的书丢给他，自己径直进了浴室。
陆榆低头看看手里的书，又回头看看浴室紧闭的门，将书放在枕头上，习惯性地向放在工作台一角的吹风机伸出了手。
陆榆把头发胡乱吹干，洗澡后的倦意很快袭上来。他手脚并用地从床脚爬到床的内侧，被褥柔软温暖，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
环顾四周片刻，他把枕头上的书拿过来，挑了感兴趣的章节开始，却不想一页还没读完，就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热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程憬站在花洒下低着头，一动不动。
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
陆榆到底在想什么，陆榆是不是察觉了什么，陆榆是否也一直在试探他，陆榆如果知道了一切会怎样反应——
他面临的不确定性多如牛毛，几乎要将他淹没在其中。
他了解陆榆，陆榆不但不笨，反而聪明得惊人，但陆榆总是过于相信他人。
陆榆不喜欢怀疑别人。
所以他才能和陆榆安然相处至今。
程憬丝毫不曾怀疑过，一旦陆榆知道他也是重生者的事实，他们迄今为止的一切太平和睦都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热水从他的头顶蔓延而下，他低着头，弯曲的黑发挡住一部分视野，只留下脚底的一小块地砖。
必须要——
必须要尽快找一个恰当的时间主动坦白。
不论如何都必须……
他伸出手，从洗漱架上摸到洗发水的瓶子，单手按出一些来，胡乱在头发上揉开。
待程憬关上水龙头时，视线偶然瞟过毛巾架，随即一愣，才想起毛巾被陆榆拿到了外面。
随即，他无奈地摇摇头，拿起换下的衣服随便擦了几下，便关上灯走了出去。
一回到卧室，程憬的脚步立时顿在了原地。
陆榆蜷着身子睡着了，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褥间，手臂摊在被子外面，半张脸被柔软的枕头挡住。他的手边放着程憬刚刚随手丢给他的那本《剑桥艺术史》，胸口微微起伏，睡得很沉。
程憬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他在床边轻轻坐下，伸出手去，拿着陆榆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被子下面，又将那床被子往上提了提，将被角往他的肩膀下面掖了掖。
陆榆的脸埋在枕头中，呼吸均匀绵长。
程憬静静注视着他的睡脸，手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脸颊伸了过去。
然而，那只手还没有达到目的地便停在了半空中，程憬的目光微微一动，手转了个方向，转而捻了捻陆榆有些长长了的发尾。
干燥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程憬的神情才逐渐放松了些。
他单手撑在床上，低头望着沉睡的陆榆，就那样一直看了很久。
陆榆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含糊的梦呓，胳膊再次从被子中挣脱出来。
程憬便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把他塞回去。
他看着陆榆如小动物一般的睡姿，心想：
我从未奢求过这样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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