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陆榆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程憬极有耐心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低下头再度叹了口气，露出一副难得一见的糟心模样。
他提起陆榆的箱子，对陆榆歪了歪头：“先走吧。”
“哦。”陆榆木然地应道，跟着他下了几阶台阶，突然停住脚步，“去哪儿？”
程憬拎着箱子稳步下楼，头也不回地问：“你难道想回去？”
不想。陆榆的内心发出一个诚实的声音。
他盯着程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慢慢跟上他，问到：“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刚来。”程憬转过一个转角，顺势抬头看了他一眼，“想回来拿点东西的。”
程憬把箱子倒了个手，陆榆这才后知后觉地追上去：“我自己来吧。”
“这不就到了。”说话间，程憬快步走到一楼，将箱子一把放到地上，把拉杆递到陆榆手中，“行啊，自己来吧。”
陆榆接过箱子，将肩上的书包往上背了背：“那我去图书馆就——”
“别闹了。”程憬打断他，“大年初七谁家图书馆让你过夜？”
陆榆思索片刻，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那我找个咖啡馆待一会儿，晚点回去。”
“去我现在住的那里吧。”程憬直截了当地宣布，又把刚刚还回去的行李箱抢回手中，“多住你一个也没事，反正是谭老板的房子。”
陆榆张了张口要说话，程憬立时将他堵了回去：“别问。”
看着陆榆被噎得有些憋闷的表情，他忍不住好笑，转过身拖着箱子往校外走去：“他们俩的事你别问，但是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榆默默地跟上来，心道：我没有要问。
又在心里补充一句：我一点也不好奇。
a市的冬天异常干冷，假期前的那场雪早已经化得无影无踪，柏油路面冻得发白。二人出了校门，陆榆跟在程憬身后七拐八拐，穿出十月旁边的一条小巷子，从一个隐蔽的小门钻进了一个老式小区。
小区里的照明不太好，道路也狭窄，道两边密密麻麻停满了私家车，程憬走在前面，介绍道：“这边大多是租房的学生。”
陆榆默默跟在后面，因为室外的寒冷而有些萎靡。经过一盏昏黄的路灯时，一片小小的白色从他眼前闪过，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
身后的人突然停住脚步，程憬有些疑惑地转身：“怎么——”
“又下雪了……”陆榆截断他的话头，怔怔地望着天空中，轻声说。
在昏黄的灯光照亮的地方，雪花稀疏地从空中落下来，风渐渐地吹了起来。
陆榆望着那盏灯，程憬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侧身看着他。
雪在他们二人中间纷纷扬扬地落下。
陆榆的神情有些茫然。
“怎么了？”程憬似有所感，敏锐地向他迈出一步。
陆榆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却伸出手将自己的围巾重新理了理。
他半张脸埋在驼色围巾中，声音因而有些发闷。
“没事。”他将书包往肩上背了一下，走到程憬身边，“快走吧，已经很晚了。”
程憬没动，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就在陆榆忍不住想打破这种寂静时，程憬转过身，往其中一个楼门走过去，说：“到了。”
·
虽然陆榆与谭恪此人接触甚少，但在从程憬身后初次窥见这间位于顶楼的一居室时，还是微微地吃了一惊。
他前方，程憬收起钥匙，语气平淡：“很惊讶？”
陆榆跟着他走进屋子，真心实意地回答：“确实有一些。”
老式的小区，一进门就是走廊，左手有一个卫生间，右手便是集客厅与卧室于一体的房间，房间的尽头是阳台和厨房，整体不过五十多平米。
尽管房子整体十分陈旧，房间内整体的装潢却简约而极富艺术气息。贴墙摆放着一张单人床，看起来柔软舒适，床角衔接着一张长而宽阔的深灰色金属工作台。窗户下方放着一张软榻，软榻的一边，是连接到天花板的书架。门后立着一个小衣柜，在衣柜下方的一角，胡乱堆放着许多个东倒西歪的石膏像。
如果摒除这间房间本身审美超前的布置和装潢，这间屋子简直是乱得让人无法直视。
地上东一支西一支凌乱地丢着几支画笔，书架下支着一个画架，画架面前的地上散落着许多支颜料和铅笔。工作台上堆放着高高的各种材质的画纸和许多书本，在这一切的正中间刨开了一处空当，程憬几乎从不离身的电脑端坐其中，众星拱月，十分风光。
看见陆榆的表情，程憬笑了一声。
“怎么样，”他将陆榆的箱子推到墙边，探过软塌去拉窗帘，“符合你心中谭学长的形象吗？”
陆榆将书包放在箱子顶上，脚下不小心踩到半支颜料，他弯腰拾起软管放在书架上，喃喃道：“全线崩塌。”
程憬喷笑出声。
“谭恪看起来是那种自律严谨不苟言笑的理工男，是吧。”他推门走进阳台，随即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一会儿，煤气炉和洗刷餐具的声音一同响起，陆榆听得心慌，赶紧跟进了厨房。
他刚一进来，程憬便递给他两只湿答答的瓷杯，自己随手在案板上切了几片姜丢进去：“端走。”
陆榆看着杯底的姜片，有些无语：“你要泡姜糖水？”
“给你压惊。”程憬随口应道，又将一袋红糖塞进他怀中，“今天受惊不小吧。”
陆榆随手将杯子和糖全码在窗台上，靠着阳台门看楼宇间无声坠落的大雪：“和我没有关系，有什么可惊的。”
“心态不错。”程憬摇摇头，低声笑道。
他转身将洗好的勺子扔进杯中，金属碰撞杯壁发出一声脆响：“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榆沉默片刻，说：“陈老师说苏老师找我。”
闻言，程憬抬头看了他一眼。
“苏黎教授找你？”他重复了一遍，随即了然，“原来如此。”
“你又知道了？”陆榆轻声质问，声音中有些细微的不服气。话虽如此，手上却拿过了那袋红糖，撕开一个口子往杯子里挤着。
他倒完两份红糖，程憬刚好关掉煤气将开水提下来。陆榆退开一些，程憬注满两杯热水，将烧水壶放回了灶台上。
“我就是知道。”程憬瞟他一眼，将红糖塞进橱柜，端着两个杯子走回了屋里。
陆榆跟在他身后，随手带上阳台门，一句话不知怎的突然冒到嘴边：“我想问个不恰当的问题。”
程憬转过身，在画架前的凳子上坐下，递给他一杯姜茶，示意到：“请讲。”
对方坦坦荡荡，陆榆却倏然有些局促，但话已至此，他斟酌半晌，向着程憬问道：“你……早就知道他们的事？”
“你要问我的不是这个吧。”程憬垂下眼睛喝了一口姜汤，老神在在地说，“不用顾忌那么多，你问就好，我不会生气。”
杯中的姜汤蒸腾出徐徐白雾，陆榆的眼前一片模糊。眼睛被热气熏得很舒服，房间小而温暖，陆榆感觉自己身心都缓缓地放松下来。
他坐在软榻上，也将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辛辣的姜味混着红糖的温甜滑过喉咙，他清了清嗓子，顺着内心的声音，说：“那，你是吗？”
对面闷头喝茶的程憬突然轻微地呛了一口。
陆榆微微挑起了眉。
程憬有些欲盖弥彰地将杯子放到书架上，弯下腰拾起几管颜料来把玩，嘴上反问道：“你很介意吗？”
陆榆看着他的动作，嘴好像突然不是自己的了。
他说：“嗯。”
程憬的手垂在一支画笔上方，突然顿住不动了。
陆榆方才觉得不妥，连忙解释到：“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程憬慢慢直起身来，看着陆榆，“是希望我是，还是希望我不是？是非常反感，还是可以理解？是寻找同类，还是想在第一时间远离异类？”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陆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问清楚，我就回答。”程憬一字一顿地说道，将手上抓着的颜料管一把全部丢回画架下方。
陆榆迟钝地眨了眨眼，喃喃道：“我只是……好奇。”
“我是。”程憬说。
陆榆又眨了眨眼，突然间感觉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内心某个地方空落落的。
他站在那盏路灯下时，突然衍生出小小的私心，想要从这个程憬口中套出属于“程憬”的秘密，现在他知道了。
他执念了两辈子的许多个问题其中之一，藉由另一个程憬之口给出了答案——程憬从一开始大约就是同性恋，无论有没有认识当年的那个他，都是。
他垂下眼睛，白瓷杯子中的姜汤还在缓缓地冒着热气，他的内心在这一刻平静得出奇。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知道了又能说明什么呢？他纠结了两辈子，连起来十七八年，就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够证明程憬当初是否真的爱过他一样。
他“想知道”了这么久，现在他“知道了”。
那么其他那些问题的答案，也还重要吗？上辈子的那个程憬为什么消失，为什么给他打那个电话，为什么后来和女人在一起，又还重要吗？
就算知道了，又能够填补他长久以来的不甘吗？
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释然。
就在此时，说完那句“我是”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的程憬突然再次出声了。
“曾经不是，后来是了。”
他注视着陆榆，一字一顿地说道。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