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楼下传来间歇的鞭炮声和儿童的笑闹声,程憬站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习惯性地将胳膊撑在阳台栏杆上,手上灵活地将手机在指间转来转去。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远方的夜空中炸开,他静静注视着烟花凋零后复归静寂的夜幕,手指一动,手机屏幕在他眼前亮起来。
发着细微光芒的手机屏幕上,是一串电话号码。
姓名处,新宋体的“陆榆”二字安稳地显示在闪动的光标之前。
楼下,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穿着大红色棉袄的小孩子,将一盘大地红盘在地面上。
小孩子捂着耳朵一脸兴奋地躲在门廊处,男人点起一支烟,迎着寒风吸了一口。
那盘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震耳欲聋。
几分钟后,男人和小孩消失在程憬的视野中,只留下地面上一盘狼藉的鞭炮皮。
程憬看着那满地有些褪色的鞭炮皮,神色有些寂寥。
他身后的客厅中,他的母亲将饺子馅剁得震天响;他的父亲站在客厅的顶灯下高声对近日来的社会新闻发表评论;次卧中,他爷爷的黑白遗像前袅袅燃着三支细香。
手机在手中又转一圈,程憬抓住它,调出小菜单,选择了“发送短信”。
撰写短信的界面在他面前打开,他看着输入处的光标,脸上忍不住浮现了些笑意。
阳台的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拉开,程憬不露痕迹地将手机放进裤子口袋中。
他的身后,程显之脸色不豫:“你站这儿干什么呢?你妈叫你去帮她包饺子。”
“没什么。”程憬转身往屋里走,和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透透气。”
程憬刚一走进客厅,餐桌旁的女人就抬起了头:“你这么半天干什么去了?”
“就吹吹风。”程憬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些,避开和孟小雅的眼神接触,径直走到餐桌旁坐下,冲着面盆伸出了手。
“你洗手了吗?”孟小雅看见他的动作,当即尖叫起来,“去洗手,洗完再过来。”
程憬便无奈地再度起身,向卫生间走过去。
程显之刚好走回客厅,见状皱着眉说:“越来越没规矩了。”
“哎呀。”孟小雅语带不满,“你干嘛老挑剔他,儿子还不够优秀吗?”
“就是你太惯着他,他才会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程显之一脸阴郁地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把电视调了个台,“过两天赶紧让他把他那个头发剪了去,男孩子家家的留这么长头发像什么样子。”
“孩子成绩这么好,留个长头发又怎么了?”孟小雅回嘴道,“再说了也没多长。”
程憬站在洗手池前,热水哗哗地从水龙头中流出来,他沉默地搓着手上的肥皂泡沫,听着外面的拌嘴声。
他对父母的感情有些复杂。
自他发现自己重生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四年。
他不再是上辈子十几岁骄纵又冲动的少年,于是高中时的竞赛事件没有再重演。他找到了陆榆,所以他在a市转头选择了孙葆平和a大。他已经历经过一次爷爷的离开,于是他的高考没有再次失利。就在不久前,他甚至确认了——
那个陆榆,真的是“他的”陆榆。
天知道那时候他的心情是怎样的。
陆榆靠在他的怀里,在沉睡中叫出那个只有陆榆会喊的亲昵称呼。
多么顺遂的新人生,看起来几乎是一帆风顺地摆平了所有难关。
但大概也只有程憬自己才知道,还有很多很多的暗礁,潜藏在平静生活之下,正悄悄对他的日常露出尖锐的獠牙。
陆榆所花费许久才想起的,那些个在他的家庭中发生的动荡,牢牢地铭刻在他的记忆里,一刻也不曾淡化过。
事实上,上辈子拉近了他和陆榆之间距离的,是令当时的他自己无比焦头烂额的困境。
即使是隔了十几年和一次重生,程憬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当初他顺着程显之的银行转账记录和出差时间一路查出程显之的秘密时的心情:是年他十七岁,成绩优异,家庭美满,而他的父亲却在外面养着一个长期来往的女人。
甚至还存在着一个只比他小两岁的、素未谋面的妹妹。
那个姓名不详的女孩子隐喻了太多事情。她的存在证明着,从一开始,这个家的一切幸福美满就全都是幻境。
他记得曾经的自己看着一无所知的母亲时心中涌上的不甘和恨意。
爷爷去世,奶奶和他们断绝来往。家里其他的亲人也逐渐减少走动,他的家庭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泥沼,独他一人在其中越陷越深。
直到他的父亲查出淋巴癌晚期的那一天。
那时他身在a国,刚刚认识陆榆不久。他们二人各执一杆面对面站在宿舍楼下昏暗无人的台球室中,陆榆初学打台球,技术烂得惊人,却意外地令他感到愉快。
从一团乱麻的日常生活中得以片刻喘息的愉快。
当年的陆榆明亮而善良,像一团小而温热的光,悄然地照亮了他的生命。
然后他接起孟小雅从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孟小雅在那边说了些什么,他麻木地听着、应着、挂断电话。
他的手握着手机垂在身侧,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对陆榆露出一个自认无可挑剔的微笑:——
而陆榆站在他对面,微微拧起了眉。
他说:程憬,你怎么了?
他为自己辛苦筑起的高墙在那一刻倏然崩塌。
“你洗个手要多长时间?”拍打门板的声音响起,程显之站在卫生间门口,不耐烦地催促道,“大过年的,你别扫兴啊。”
程憬关上水龙头,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
程显之竟然让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微微退缩,梗着脖子说道:“快出来,你妈一个人弄要累死了。”说完,径自回了客厅。
程憬慢慢地擦干手,也走出了卫生间。
自他重生以来,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爷爷仍然离开了,但程显之却没有在这一年的初冬查出癌症。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快乐还是痛苦。
三年来,他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寻找陆榆一事上,刻意地与父母保持了些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见缝插针地暗示过孟小雅,也刻意地反复提醒程显之要定时检查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
上辈子的他在得知父亲病情之前,拿着诸多证据与程显之摊牌,但那一切最终都以程显之的诊断证明书而不了了之。
死亡面前,他们卑劣地和解了。
程憬在餐桌旁坐下,随手拿起擀面杖,慢慢地擀出一张漂亮的饺子皮儿。
孟小雅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手上快速地捏出一个又一个饺子,程憬闷着头擀皮儿,偶尔应答一声。
比起程显之来说,他更难以权衡的是对待孟小雅的态度。
上辈子的他像个超级英雄一样妄图守护母亲的爱情和家庭,妄图将母亲从程显之身边解脱出来,而孟小雅的反应却给了他狠狠一个耳光。
他的母亲像一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在真相面前固执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就是那样柔弱的母亲,在程显之的墓碑前,用自己的生命逼着他发下了这辈子最令他痛苦的誓言。
想到这里,程憬的胸口一窒。
大雨中程显之冰冷的墓碑,孟小雅额角的血混着雨水一同流下,空旷黑暗的公寓中反复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面闪烁的“陆榆”二字——
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孩子,电话那端传来的忙音,电视屏幕上一摊玻璃碎片之下一双苍白的手。
许多画面不可抑制地在脑海中交织重叠,程憬的眼前一阵发黑,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孟小雅奇怪的声音响起来,“没有皮儿了,你快点。”
程憬猛然回神,手上僵硬地一下一下重新开始擀起饺子皮。
“没事。”他这样说,“想起来关于课题的一点事情。”
记忆里,过去的孟小雅嘶声裂肺地对他喊着:
——如果你不和那个男孩子分开,我就撞死在你爸的坟前。
他屈服了。
于是,在那之后,孟小雅便每每顶着苍白憔悴的微笑,对他说:
如果你不和女孩子在一起,我就去找你爸。他已经不在了,我教不好你,也没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他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了。
作为报复,他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他按部就班地读完本科、保研直博,顺理成章地留校任教。
他定期发给孟小雅许多自己和身边的女性朋友的照片,却再也不曾回去自己生长的城市。
在程显之去世半年的时候,程憬站在校园中他们曾经接吻的那棵玉兰树下,拨通了陆榆的电话。
他想:我已经在深渊中扎根了。
既然如此,那么你不能再陷进来。你远远地走吧。
宝儿,恨我吧。
直到十四年后的那一天,他站在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的校园中,看着那张终审宣判一般的液晶屏幕。
头顶的日光是冷的,他想:他这一生。
折损了前程,失去了疼爱他的爷爷,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庭——
最后,终于也失去了陆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