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陆榆的视线落在两只杯子上,半晌没有动静。
直到程憬将杯子举起来喝了一口,他才缓慢而有些僵硬地将杯子也慢慢举了起来,仿佛那是什么稀罕物件一般看了它很久。
随后,他也凑过去,嘴唇贴在杯口,喝了一口姜汤。
“有点冷了。”他说,“但是谢谢你。”
“这份祝福,我就收下了。”陆榆随意地将空闲的右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指尖触到一团褶皱的布料,他将那玩意儿掏出来,一个黑色的松紧布发圈在他手上展平。
程憬正专心看雨,却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
“怎么了?”他一转头,陆榆正把手掌在他面前摊平,一个熟悉的发圈躺在他的手心。
“……”程憬看着那只发圈,突然间也有些理解陆榆总是说不出话来的心情。
“还给你,谢谢。”陆榆固执地伸着手。
“不需要了吗?”程憬并没有去拿那只发圈,“手表不是不见了么?”
“一开始也只是为了挡掉一些麻烦。”陆榆眼角的余光看着窗户上的一滴雨珠从玻璃上沿慢慢滑下来。
“那么现在不需要挡掉麻烦了吗?”程憬追问到。
“……”陆榆沉默了一刻,随后说,“其实一开始也不需要。”
两人的对话再度中断,几秒钟的静默后,程憬用两根手指从陆榆手心夹走了那个发圈。
他随手将半干的黑发扎成一个小辫子,说:“好吧。”
陆榆转回去,将身上的外套裹得紧了些。
大雨打在身上的感觉仍然残留在神经末梢,他无法自持地回想起半小时前他们在秋雨中飞奔的感觉。
在铺天盖地的冷雨中,一股情绪在他的心中不断累积,隐隐有破土而出的趋势。
直到他们停在门廊,直到他们对着昏暗的门厅放声大笑。
内心的情绪喷薄而出,酣畅淋漓。
记忆深处的一件往事突然浮出水面,在他们上辈子的某一天,a国的小城市也下了这样一场大雨。
他们十指紧扣跑过半座城市,停在一座高架桥下,也是笑得如此放肆。
那时他们真的十九岁,对未知的未来充满希望,从不曾预想过有朝一日那些爱与欢愉都会成为刺向自己的尖刀。
身边的程憬与他记忆中并不相同,事实上,这个程憬更加沉稳、更加体贴、却也更加克制。
只有刚刚他们停在校门口的长廊下时,程憬对他露出的那一个笑容,才让他在记忆中翻出了曾经那个程憬的一片残影。
陆榆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总是叹气?”身边的人突然出声。
陆榆没有回答。
他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这个问题真实的答案,然后迅速地放弃了。
“我也不知道。”他对程憬说,“大概是习惯了吧。叹一声气,感觉很舒服。”
程憬轻轻地笑了。
“你又笑什么?”陆榆问他。
“我只是觉得,你在某些时候,诚实得惊人。”程憬的神色看起来十分闲适,像只窝在软垫中的猫。
“什么意思?”陆榆有些不解。
程憬侧头看看他,又转回去看窗外平缓了些的雨势:“对于自己的内心,总是过于诚实地剖白着。”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很罕见的特征。”
“有吗?”陆榆仿佛对这个问题并不十分感兴趣,心不在焉地回应着,“我习惯了。总是编造故事、寻找借口,真的很累。”
“那你之前为什么总是对我找乱七八糟的借口?”程憬喝了一口几乎凉透气的姜茶,状似随意地问起。
陆榆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程憬被这一眼中隐含的怨气逗笑了。
“真不像你会问的问题。”陆榆绕开他的问题。
“你好像很了解我。”程憬笑着说,“我会问的问题是什么样的?”
“总之不是这样的。”姜茶凉透了气儿,陆榆将杯子凑到嘴边,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随手把杯子放在了一旁余归的桌子上,“这样太不聪明了。”
“你很高看我。”程憬毫不介意地将姜茶喝了个干净,也把杯子放到一边。
“我没有。”陆榆淡淡地说,“你就是那样的,你比别人看到的更加可贵。”
他转过身,抄起两只杯子,走向浴室的方向。
“陆榆。”程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
他的后半句话淹没在洗涮杯子的水声里。
陆榆站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沉默地搓洗着姜汤在白瓷杯子上留下的痕迹。
他一点也不想听程憬后面的那句话。
他知道程憬会说什么。
从那句“怎么了”之后的整段对话开始,他就渐渐地意识到了。
他和上辈子的程憬曾经在某个时间点发生过一字不差的同一段对话。
最后,在他转身离开时,程憬站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
那被淹没在水声里的最后半句话是——
陆榆,你真温柔啊。
·
待陆榆拎着两只湿淋淋的杯子从浴室走出来时,程憬正站在他的书桌旁,微微弯着腰看他书架上陈列的书籍。
见他出来,程憬站直身体,说:“不好意思,擅自——”
“没关系。”陆榆说,经过他身边,将两只杯子放在自己的桌子上。
“你是真的很喜欢诗。”程憬随手帮他抽了张面巾纸擦去杯子上的水渍,“从家里背这么几本诗集来上学。”
“也没有什么。”陆榆头也不抬,随手收拾桌面。
“很像八十年代文化繁荣时期的诗人。”程憬继续观摩他的书架,“带着一背包诗集乘车北上,理想又天真。”
陆榆的动作顿了一顿。
随后,他自嘲般摇了摇头:“是天真。”
程憬仿佛有所察觉:“不是嘲笑你,我觉得这样很好。”
“没有什么用。”陆榆面无表情道,“不能当饭吃。”
“难道人活一辈子就只为了吃饭吗。”程憬的手指停在其中一本的书脊上,“那这个世界也太冷漠了。”
“世界就是这么冷漠的。”陆榆轻轻说道,“也许有一天你就会知道,我们都没办法和那些事情抗衡。”
“那你又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来?”程憬将那本诗集抽出来翻阅,“都丢掉不就好了?”
陆榆一时语塞。
程憬垂头翻书,也不接话。
半晌,陆榆轻声说:“可我们总要有一些干净的东西保存在心里。”
他的声音轻得仿佛要被淹没在漫天的暴雨中。
程憬啪的一声合上那本诗集,转过身直视着陆榆。
陆榆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
“你很矛盾。”程憬说。
“不要分析我。”陆榆有些执拗地反驳道,“剖析别人可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行为。”
“咱们算是朋友了吗?”程憬突然问道。
“不算。”陆榆想也不想地回答道,“你是学长。”
“你是哪年的?”程憬不依不饶地追问。
“93年……这没有关系,你就是学长。”陆榆也毫不退让。
“我也是93年的。”程憬说,“我只是生日大而已,根本不能算长幼关系。”
“你为什么非要和我做朋友?”陆榆在这一天内首次有些气闷,“我把你当学长敬重不好吗?”
程憬凝视了他片刻。
“说出那样的话之后,任谁都会想和你做朋友的。”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我并不好奇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程憬说道,目光落在陆榆赤|裸的手腕上,然后又迅速移开,“可我非常好奇,你为什么能够在你身上那些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伤痕和迷惘中保持你的光芒。”
你错了。陆榆在心里回应道。
你看错了,程憬,我身上没有什么光芒。我是一个颓丧的普通中年人。
我是怯懦的、逃避的、与这个冷漠的社会虚与委蛇的。
这么想着,陆榆转开了头。
“你知道吗。”程憬将那本书插回书架中,“我和老孙是在苏教授的店里第一次见面的。”
“那阵子店里的墙面布置和现在不太一样,我们坐的那个位置旁边,有苏教授自己的一句语录。”
“他说,一个喜欢诗的人,一定是一个灵魂纯洁的人。”
“我不是。”陆榆说到。
“今天的雨白淋了。”程憬叹了口气,有点儿爱莫能助地看着他,“刚刚是谁说,不想再那么累得活着了?”
“这是两码事。”陆榆毫不退让,“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夸我,所以不得不谦虚一下而已。”
是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那样的,但我以后不要再那样生活了。
程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在原地愣了两三秒钟,才爆发出一阵大笑。
陆榆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半晌,程憬才停下来,一边揉着眼角笑出的泪花,一边用另一只手十分大力地揉了揉陆榆的头发。
陆榆的头发还带着些潮气,极其柔软,三两下被他揉得乱作一团。
陆榆下意识地伸手去拨他的手,却被对方躲开,继续胡乱揉着他的头发。
“陆榆,你这人,说起话来也挺招欠的啊。”程憬揉够了,放开他,看着对方一脸气闷,忍不住又有些想笑,单方面宣布道,“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陆榆无助地抓着被揉乱的头发,彻底没了脾气:“行,行……你说是那就是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