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才少年没有暑假。
即将升入大二的程憬早从放假前两个月就接到了自己曾经的直接接头对象孙葆平教授的死命令,从放假的第一天起一直到开学都老老实实留守学校挥洒青春。
换言之,就是名副其实的开小灶。
两年前的暑假,他躲在z大为全国各地收拢来的竞赛生们安排的酒店里,抱着台笔记本电脑偷偷摸摸入侵a大教学系统的后台。被系统内部隐藏的一个反入侵代码抓到了马脚,一路顺着网线追杀得丢盔弃甲,差点被人家搞得系统崩溃。
酒店里,是年十七岁的他久违有些心虚地抹了把脸。
程憬上辈子在a国攻读数学系,一条路一直读到博后,顺理成章地留校任教。彼时他偏要心高气傲地选择其中最为抽象的核心数学一支,却终生无所建树,郁郁寡欢,终年三十九岁,死于一场空难。
他死在陆榆过世后的第五年。
在他们分手十四年后,在他们三十四岁那年的一个清晨,程憬夹着一本教案,有些驼背,匆匆地穿过他们的母校校园,赶向下一堂课的教室。
是时,他剪短了陆榆曾经最爱的及肩中发,一头黑色卷发颓唐地在头顶打着卷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个平平无奇、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
我们也许能够透过岁月的棱镜在他脸上勉强寻找到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郎的残影,但那些模样一年一年被怀才不遇的失意和他生命里无休止的苦痛折磨着,越来越浅,终有一天也将了无痕迹。
当他快步走过教学楼的大堂时,仿佛被什么指引着一般,他随意地往右侧扫了一眼,随后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悬挂在教学楼一侧的电视上,正播放着全球早间新闻。
无法解释的直觉和心悸让他钉在原地,屏幕里妆容精致的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欧洲某国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
她身后的电子屏不断循环播放着影像资料,画面中,蒙着脸的暴徒对着周遭的建筑扫射。一发流弹击中巨大的玻璃橱窗,一个穿着西装的清瘦男人正巧从下面经过,意外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那神色也并没有持续太久,也就是一个眨眼的瞬间,他的身形消失在一堆玻璃废墟之中。
周遭的人们大惊失色、喧闹奔走,女主持人带着新闻从业者特有的冷漠,介绍道:
“……一位华国移民被掩埋在粉碎的玻璃幕墙下,经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画面定格,放大,聚焦在被埋葬在碎玻璃之下的人身上。
他的身体大部分被碎裂的玻璃覆盖住,一只手徒劳地向前方伸出,像是要抓住某些并不存在的东西。那堆玻璃如同他的坟茔,将他永远地、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陆先生旅居b国多年,生前就职于某知名金融企业……”
程憬看着那个自己十四年从未敢忘记一刻的身影,看着那双苍白的、他曾多次捉着反复亲吻的手腕。许多年前他们曾经相爱,那个人躺在他身下,漂亮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面容。他也像这样伸着手,喊他的名字,如同一个绝望而美丽的溺水者。
程憬已经难以回忆那天他如何走到教室,如何讲完当天的课程。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着遥远国度的动荡,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一只松鼠站在窗边——那些他都忘了。正如他忘了那之后他如何浑浑噩噩地独活五年,在他乘坐的飞机在空中剧烈颠簸急速下坠时,窗外的地面越来越近,他感到解脱。
而后的一切像一个漫长的梦,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刚上高一年级不久的时候。他凭借自己存储的知识分析当前的境况,在穿越和重生之间选择了后者。
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于他的记忆完美重合,无一丝偏差。意识到这点时,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想,如果他穿越到平行世界,那么这里一定有一个陆榆。
但如果他重生回自己的时间线,那么这里一定有——
“那个”陆榆。
他在五年前同陆榆一起死去的心,突然重新缓慢地开始了跳动。
那天起他开始自学他上辈子十分反感的计算机技术,凭着自己多年的数学专业基础迅速地克服了理论知识上的困难,成为了一个初级黑客。
他一刻不停地在网上大规模检索有关陆榆这个名字的信息,不久,他找到了生于1993年冬天的陆榆。
他冷静又有些狂热地思考起来。
转年的六月份,突然有一天,陆榆的网络足迹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尽管流量十分有限,程憬还是从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和之前风格有些明显差异的访问记录中,发现了一丝异常。
几个月后的一天,他侵入了陆榆所在高中的校内网,从他班主任的电脑里找到了一份学生分析报告。看着记录上的陆榆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好成绩和“a大中文系”这个报考意向,程憬在电脑前坐了很久。
直到屏幕慢慢暗下去,他与屏幕中的自己无声对视。
这有些荒唐,但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够荒唐了,那么再荒唐一些又有何不可?
一年后,程憬躲开自己曾经蒙受的不公,在高三前的暑假成功获得z大夏令营的名额。他故意生涩大胆地去黑a大的系统,被a大计算机系当家的教授孙葆平反剿得差点翻车。
两人几番往来交手,教授给他发来一个地址和时间,于是他在a大后街的十月书园见到孙葆平,两人一拍即合,好苗子程憬当下就反了水。转年高考结束,他顺理成章被收进a大计算机系,开始了给教授当牛做马的日子。
他跟孙葆平请假说要去c市招生一天时,老头子差点把显示器丢他脸上。
最后他用未来两个月全部的休息时间加班作为交换,才成功获得了去c市捕获前男友的机会。
在c市一中的人群中亲眼看到陆榆时,程憬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值得了。那个人好好地站在那里,灵动、鲜活,不是数年来反复出现在他梦里的一摊玻璃碎片与苍白的手臂。
他克制着自己胸中涌动的情绪,在少年被人群推搡得将要摔倒时上前扶住了他。那腰肢还是陆榆十八岁柔软的腰肢,如他们相识那年,如他们分手那年。
他看见少年眼里的仓皇与闪躲,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而后的一切仿佛幸运得过了头。他刻意给陆榆留出空间消化当下的状况,事实上他自己也忙碌得一塌糊涂。直到开学第一周的周末,他早上听从食堂阿姨的安利买了份新出笼的包子,还贴心地分给蒙在鼓里的前男友一个,却把对方急得手忙脚乱。
程憬觉得心里有些暖,又酸涩得厉害。
他克制着满心的欢喜,帮孙葆平去校门口取快递。甫一回到办公室,老头子把他叫到办公桌前,上来就是一句:“你又黑后勤系统干什么?”
程憬没料到自己私下的小动作败露得这般快,只好作乖巧状,老老实实低头听训。
“丢人!”孙葆平恨铁不成钢,“做就做了,还这么不干净!新生一报道,你就要出事。”
“学生愚钝。”程憬不卑不亢。
“拿走!”老头儿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将一个纸卷丢到不省心的学生头上,“自己解决,别让你师母操心!”
程憬:?
他手忙脚乱接住纸卷,展开一看,转宿舍申请表,姓名一栏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陆榆。
孙葆平想起近日老伴儿天天拽着自己絮叨个没完的样子就太阳穴直跳。
媳妇儿惦记中文系小孩儿,一闲下来就跟他磨叨这事儿的不合理之处,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大一中文系新生怎么被跟三个大二理工生分到一屋。
今早吃早饭时,老伴儿第不知多少次提起这事儿,端着豆浆随口说道:“对了,其中一个不是你那个心头肉么。”
涉及程憬,孙葆平顿觉此事不对,干脆向老伴儿要走了那小孩儿的申请表。早上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一查,被后勤系统里熟悉的操作痕迹气得一股血直往天灵盖冲。看着记录里近日反复重新打上的数个补丁,孙大教授当即就想中风。
程憬看着手里的申请表,原因一栏写得引经据典声情并茂。孙葆平对他冷哼一声:“想想辙吧。”
说罢,挥手让糟心的学生滚蛋,自己收拾东西要出门。走到门口,想起什么,给杵在原地的臭小子补上一句:“要不你可就白忙活了。”
重生的程大教授被迫想辙,黑灯瞎火的蹲在宿舍窗口盼了一晚上,总算看见了小室友匆匆赶回宿舍的身影。
于是他站在陆榆面前,拿着物证,直白地质问他。陆榆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慌张:自他们重逢以来,多次出现在他脸上的慌张。
程憬早就看得清清楚楚:陆榆在躲他。可陆榆越是闪躲得明显,他内心越是有隐隐的激动。
这个陆榆越是对他避之不及,就越能证明一个事实:
他就是“那个”陆榆。
他并不知道上辈子他们分开后陆榆过得如何,但他知道陆榆是一个怎样的人。
受了伤,就会把自己包裹起来,既不会挽留,也不会回头,更不会说出一半个字的后悔。
而那时的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一生的爱人远走。
他说了分手,对方在短暂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后,披上诗人陆榆的外壳,倨傲地对他说:好。
他们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陆榆孑然一身鲜血淋漓地离开,他独自一人陷在他生活的泥淖中,日益扭曲。
终于在一次酒后,他卑微而痛苦地拨出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他说求你,陆榆。
那句话让陆榆对他彻底绝望,他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忙音,一人站在a国的寒风里,天旋地转。
那之后,他们彻底从彼此的生命里消失。
他再看到陆榆的消息时,却是他的死讯。
程憬那时候方才醒悟,四年也好十四年也罢,陆榆永远是他心底里一块朱砂痣,红得像血。他的内心好像有个疯子在不停地演出着一幕荒诞戏剧,座下空无一人,疯子在追光灯下癫狂大笑,他对程憬喊道:
你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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