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西淮陷在噩梦中,一整夜都在逃命。
沧澜城接天的火光,四处慌张的叫喊,他一直在逃。
后来不知道逃到什么时候,姊妹不见了,只剩下他自己,被一个女人抬起了脸。
“长得倒是不错。”
她轻抚着他的眼睛,从眼窝一直划倒眼梢。
“好勾人的眼睛。”
她说:“将军,这孩子我要了。”
再后来就是密闭压抑的马车,和很多个孩子一起。颠簸遥远,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
有人来,教了西淮很多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有些孩子哭,但西淮从来不哭。他只一声不吭地看着,受着,记在心里。
那些孩子都怨燕启,恨燕启,但是他不。
他恨弃城而去的银家守将,和腐朽不堪的盛泱。
“......西淮,西淮?”
一夜深眠,第二日天光大盛,有人在屋外扣门。
西淮朦朦胧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拥被问:
“谁?”
那人顿了顿,道:“我。”
“银止川。”
这银家公子倒有趣,偌大一个府邸,仆从小厮见不着影,什么事儿都是他亲力亲为地来干。
也不嫌麻烦。
西淮有点不耐烦,面色不愉地起身,慢吞吞穿衣物。
他和寻常家的少年不一样,在里衣里面,还穿着一件小衣。
及至银止川站在门外,等得快没耐心的时候,门才倏然打开了。
西淮一面开门,一面扣扣子。
银止川看着他,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怎么了?”
西淮问。
“没什么。”
银止川不太自然地撇过眼,半晌,又忍不住还是转回了视线,蹙眉问:“我怎么觉着......每次见你,你都变一个人似的?”
西淮淡淡一笑:
“哪里。在下平平无奇一小倌,毫无特别之处。”
但银止川分明觉得,在赴云楼初见他的时候,他是隐忍冷淡的模样;后来带回家,夜行府邸,又是冷清落寞的;现今睡一觉起来,就变得伶牙俐齿又一肚子坏水儿了。
但直觉里,他又觉得,现在这样的西淮,好像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过几日有望亭宴,带你出去买几件衣服。”
银止川说:“进了我银家的门儿,就是我银家的人。吃穿用度都得是最好的,不能被人比下去,知道么?”
西淮“哦”的淡淡应了声,也不谢恩。就这么随他出去,锁了门,慢悠悠朝外走。
西淮的院子是“瞻园”,在金陵也有一个这样的院子,就在秦淮水边儿上。
银府这个是仿的。
园院里草木深深,高堂院宇,离银止川卧房不远。
银止川看着西淮在他前面走,目光落在他的腰间。
西淮的腰很窄,是清瘦的少年身形,乍然看上去还有些纤细。
然而穿着白衣,就更显得犹如不及一握了。
“你这腰有多少尺?”
银止川看了一会儿,问:“两尺有么?”
西淮一顿,回过头来,随着银止川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
“许久没有量了。”
他道:“问这个作什么。”
“待会儿要带你去订衣服。”
银止川道:“我正寻思着带去你哪家店。......这也太窄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放在西淮腰侧,轻轻握了一下,好似在估量尺度,而后不由皱起眉头:
“你在赴云楼都没有吃饱过么?盛泱以丰柔为美,你瘦成这样,也太作孽了些。”
然而西淮倒不觉得自己作孽,他微微抬眼,接着漫不经心往前走去,道:
“有什么‘为美不为美’的,我倒觉得我如何都十分出众。”
“......”
银止川立在原地,犹如被他那句“我如何都十分出众”震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回想着方才握住那柔韧腰侧时的感受,喃喃说:
“好罢。是还挺出众的。”
......
星野之都是整个盛泱的“心脏”。
这里繁华,热闹,不识民间疾苦。无论外头如何变幻,星野之都永远是歌舞升平的。
银止川作为银府的公子哥儿,倒不怎么喜欢去刻意讲排场。
“我不喜欢闲杂人等进府。”
银止川淡声说:“有什么需要购置的,要么自己动手;要么令人买了,送到府宅门口,再令小厮搬回来。”
西淮略微回忆了一下,银府确实没什么仆从。
只有数百名护院平日里守着,小厮少得不见人。连叫他起床都得亲自做这件事,就可见一斑。
“那里就是镜楼。”
走到街边,人来人往地都是马车和骏马。银止川略微拉了西淮一下,让他退到自己身后,避免被高马碰到。才接着道:
“镜楼是星野之都的中心,一楼有两面:一面是赫赫有名的销金窟‘赴云楼’,一面是只效忠于朝廷的‘天机阁’。”
这两面,一个是醉生梦死的烟花场子,一个是汇集天下之情报,充当君王眼目与爪牙的密机阁。
分明是完全搭不上关系,甚至全然相反的地方,却就这样和谐地处在同一栋楼阁里。
从南北两个面看过去的时候,也是如同照镜子一般的两面——
因此得名“镜楼”。
“那是什么?”
银止川带西淮从旁侧路过,西淮目光瞥了一眼,却见镜楼门口站着许多人,似乎在排队。
“他们在做什么?”
西淮问。
“应当是在等观星阁的应招。”
银止川也扫过一眼,微微眯起眼,答道:“也该是这个日子了......观星阁你知道么?盛泱唯一一个可以和半个文武百官分庭抗礼的地方。”
盛泱信命运,更信人的命轨可以由观测天上的星象推算出来。
他们设有专门的观星机构,“观星阁”,大到国事,小到祭礼的吉日吉时,都要听从观星阁的意见。
一个观星阁少阁主,几乎等于朝野中的左丞右相。
“这些都是想要入观星阁的子弟。”
银止川道:“每年,观星阁都会招收新的观星小童。平民与世家子都可以应招,只需要缴纳十颗金株的应招金。你看。”
他略一颔首,西淮顺着银止川的目光看过去,就见果然不少百姓凑着在那里站队,却都是携家带口的。
“应招金是十颗金株,但许多家庭一年温饱也不过花去两颗金株。”
银止川道:“所以他们也会将女儿带来,就近典进旁侧的赴云楼里。无论姿色,总能凑一凑,送兄长或幼弟去应招。”
父母的爱总是很奇异,时常他们会做一些令人感到温暖,想起来就会流泪的事情;时常他们又会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错误地伤透孩子的心。
西淮看着那些一面哭着和女儿告别,一面又要将女儿卖进风尘地,送家中兄弟去观星阁作观星小童的父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半晌没吭声,银止川却笑着望着西淮,问:
“说起来,我还一直十分好奇,你是如何进赴云楼的。”
西淮垂着眼,银止川挑眉问他:
“你应当不是被父母送进去的罢?”
西淮微微一笑,哑声说:“自然不是。”
“——是打折腿,像狗一样扔进去的。”
......
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布庄。
进去后,掌柜的一看是银止川,就当即令人封店了,喜滋滋迎上来,道:“银少将军!”
银止川略微颔首,笑道:“李伯。”
李伯是从几十年前就开始给银府供布裁衣的。与银止川十分熟稔。
“许久不见少将军来了。”
他道,同时又目光落到与银止川一起进来的西淮身上,迟疑问:“这位是......”
“朋友。”
银止川说:“劳烦您定几件新衣。”
他弯唇笑着,模样不太正经:“要用最好的衣料。”
“哎,哎!”
李伯应着,笑说:“自然是用最好的!”
他当即搬出庄内最好的缎料,全摆在柜台上,一一给西淮介绍挑选。。
西淮喜欢白色,唯一能做文章的就只有衣物上的暗纹了。
银止川靠在一边,一面等候着他看,一面微微含笑说:
“如果都喜欢,都买下来......也不是不可以。”
西淮没有理他。
这个人可真是奇怪。
银止川审视着西淮的侧颜,觉得有种奇异感。
他分明是个小倌,但是没有一点小倌的样子。
反倒好像总是心事重重,在思虑着什么一样。他的出身是什么样,来历是什么,都是一团迷,令人根本猜不透他是如何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我替公子量一量尺寸罢。”
挑好了衣料,布庄老板笑微微拿出软尺,对西淮道:“公子,劳烦站直。离小人近一些。”
然而,奇异的事发生了——
西淮不肯叫他量尺寸。
“我自己量。”
他坚持道:“不用你来。”
“这......”
布庄老板颇有疑虑,迟疑道:“但是公子自己怎么量得准确?尺码不对,衣服做出来也不合身的。”
西淮不吭声,微微抿着唇。
“怎么了?”
见状,银止川走了过来,问道:“有什么问题么。”
西淮起初没说话,片刻后,才道:“我自己量尺寸就好。”
“不需要别人碰我。”
“这有什么讲究么?”
银止川略微勾起唇,虽然不明所以,但仍然将就着他:“好罢,李伯。你退出去,我来替他量。”
西淮说的分明是“不需要别人碰我”,银止川却自然而然地只将李伯划到了这个“别人”里,没有将自己算进去。
他屏退了旁人,现在布庄里只剩下西淮和银止川两个人了。
“这样好了罢?”
银止川道:“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早上是说你瘦了点,但你的身形骨架还是很漂亮的......”
“你也出去。”
然而,西淮倏然说。
“......”
银止川顿住了。
他眯着眼抬头,抱臂瞧着西淮,问:“我也出去?”
“是。”
西淮道。
“为什么?”
银止川道:“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也见不得的?”
西淮不吭声。
银止川审视着他。问:“西淮,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罢?”
西淮并不答话。
“我今天定要给你量尺寸。”
银止川道:“过来。”
然而西淮还是一动不动。
银止川等他半晌,语气有些微微的变了,笑起来,谑然道:
“西淮,你信不信我将他们都叫回来,看着你量?”
这倒不是银止川故意使坏,而是他从家变之后,就有些对外界抱有极大的敌意。
稍有不对的地方,就会令他提起警戒心。
二人僵持半晌,终究是西淮缓缓走到银止川身前。
银止川不耐烦道:“把衣服脱了。”
西淮手指放到衣领上,有一点轻微的发颤。
半晌,他一颗一颗解开领扣,只着里衣地站在银止川面前。
银止川怀疑地看着他,西淮比他矮一些,大概只到银止川鼻尖。
“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看着低着头的西淮,狐疑地开始给他量尺寸。
肩宽,袖长,腰围,臀围......
一路量过去,都没什么问题。只有量到胸围的时候,银止川微微定住了。
他像不可置信一般,无意中触碰到后,退回去又碰了一下。
而后银止川抬头,朝西淮看过去,西淮微微偏过脸,眼睫略微发抖。
......他方才摸索到,西淮的乳.珠上,有一颗翡翠的环。:,,,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