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今日是谢栩第一次去廷尉报到。
几天前就被通知进入廷尉,但按照流程,得先去相关官署人事备案,再领官服官印等入仕之物,一切手续办好,方能进入廷尉。
谢栩虽是头一回进廷尉司,但廷尉司上下对他已有耳闻,这少年可是廷尉卿一把手钦点,前些日子又在抢险里立功,便连陛下都对他大加嘉许。是以谢栩一进廷尉便吸引了各层大小官员的目光。
而为了表示对谢栩的重视,廷尉卿王光定王大人亲自招待谢栩,像师父带着亲徒弟一般,领着谢栩面见廷尉各同僚,见完了,拍拍谢栩的肩,语重心长:“小伙子!来了我们这就好好干!”
谢栩颔首,谢过众人。
待同僚见面会完毕,王大人便去忙自己的,走前示意身边下属:“同僚们都认识了,你再带谢曹掾去官署里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谢栩目前的职位名为曹掾,古代曹掾是属官的意思,分许多种,例如议曹掾(主参谋),奏曹掾(主奏章),集曹掾(主廷议记事)等等,职务范围多且杂,谢栩是新来的,先给各个部门的大佬们打打下手,做做助官。方才廷尉卿带他认识了一干同僚,接下来就要熟悉官署各个部门的工作环境。
那下属是王大人的贴身属官,闻言便点头道:“是。”
王大人却踌躇片刻,想到某件为难的事,又补了一句,“若是一天熟悉不完,那就慢慢来。”
这话颇为怪异,廷尉司在本朝掌管天下司法及刑狱,类似现代最高人民法院再加部分监狱的结合体。要说大,的确大,可也不至于几百上千里,一天都走不完,是以王大人的嘱咐有些蹊跷。
那小吏却一点就通,话里有话道:“是,下官一定会照顾好谢曹掾。”
“照顾”一词也有些奇怪。
随后,那小吏便轻车熟路带着谢栩去向各处。
先是各部门办公地点,再去了案卷存放处,所谓的案卷,就是各案件的归总资料,是每一个案件最详细的事件及证据说明,极其重要,只见那各式各样的案卷堆满重重书架,小吏望着那案卷,告诉谢栩,以后这就是他主要的办公场地——谢栩刚来,先接受案卷整理等文职工作。
谢栩谢过小吏,小吏又带着他去了其他处,除开各办公场,还有审判庭,奏事庭,议事庭(类似现代的审判厅、会议室、调解室)……
除办公场所外,廷尉里还配有食舍(现代食堂),有专门的厨子和服务下人,一日三餐,乃至夜宵供应。
等一系列参观完毕,小吏行走的步伐倏然顿住,对谢栩说:“前方再过去,就是刑狱了,谢曹掾可要去看看?”
谢栩道:“当然。”刑狱是廷尉的重要组成部分,必须得去。
小吏深深看了他一眼,提醒:“那请谢曹掾先做好准备,刑狱可不比一般场所。”
“好。”
须臾,两人进入了刑狱。
而在这
时,谢栩才领会了小吏的真正话意。
与廷尉司各办公场所不同,办公场所总是窗明几净,光线堂皇,而画面一转到刑狱,仿若顿时换了一个世界。
幽暗、潮湿、逼仄,缺氧般的不适感,但这并非最明显的感观,冲击力最强的是惨叫与血腥之气。
凡入刑狱之人,多是有罪的,廷尉司是司法掌权者,为保世道平稳,还百姓公道,须对罪犯进行毫不留情的打击。而古代酷刑远超现代,进了牢狱,便没有半点人权可讲,为了问罪或惩罚,少不了用些残忍的手段。谢栩一路往前走,便看到牢笼里关着各类犯人,或死气沉沉,或颓靡绝望,或痛苦难堪……见了谢栩来,囚徒们眼睛一亮,发现是个新官员,想给自己博点希望,纷纷从监狱里起来,攀在牢笼上大喊:“大人!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啊!”
“大人!大人!放我出去!”
“大人救救我!”
“大人……”
无数呼喊响起,无数双手抓着栅栏门,哀求嚎叫!
谢栩目光所至,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衣衫褴褛,发丝乱蓬,形容枯槁,甚至还有人身上伤痕条条,血迹浸衣,虽是罪犯,看起来也极为悲惨。
谢栩眸光微闪,将视线移开。可犯人们仍是大呼大喊,直到带路的小吏不耐道:“再大声呼号,便将你们送去炼室。”
炼室在大陈朝就是拷问室,用来羁押重犯。也不知那是什么场景,罪犯们听了,均是浑身颤栗,很快缩在牢笼里不敢动。
吓完囚徒,小吏继续带着谢栩往前走。
待真正进入炼室,谢栩才明白囚徒们为何如此恐惧。
比起方才那关押着刑犯的牢笼,这炼狱门口,你会觉得整个世界,是一片炼狱。
四周尽是血迹,连空气里都充满浓重的血腥之气,滴滴答答的声音,不是由潮湿墙壁流下的水,而是人身上渗下来的血滴。
刚一进去,谢栩便被第一幕的场景顿住步伐。
一个大汉被绳索吊起来,悬挂在半空,也不知他犯了什么重罪,行刑官正用极快的刀剥他的皮!
他手段极好,薄薄的人皮掀开,除了红乎乎的血肉,能看到里头流动的红紫色血管,他甚至可以用小针刀将血管挑出来,拉绳子般在血肉间抽动……
偏偏这一切是在人活着、有意识的时候进行,大汉凄厉的惨叫充斥整个炼室。
一进来便遇到如此可怖的场景,连带路的小吏都不忍,目光看向谢栩,观察他。
谢栩面色还算平静,只将目光移开了一些,但移开也无济于事,整个炼室中全是猩红之物,地上是血,墙上挂满行刑的工具,最基础的棍棒、鞭、刀、枪,再过激一点的铁钩、血滴子、炭炉、炮烙柱,甚至还有各种奇形怪状,闻所未闻的刑具,每个刑具都凝着暗红血痂,昭示着它们曾虐杀过多少条生命。
往常,大多新来廷尉的官员,一进监牢便会被阴暗与血腥之气惊住,至于进炼室,更是不得了,一般人即便
在外面见过生死,也远不如炼室的恐惧……许多人要么吓得腿软,要么被血腥味激得呕吐,若是运气不好,亲眼遇到个正在行酷刑的,转身跑的都有。
是以刚进廷尉司的人,大多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这里的血腥及惨烈。这也是廷尉卿王大人及小吏反复提醒谢栩的原因。
小吏看着谢栩,“谢大人,您还好吧,要不要再往前?”
又道:“实在受不了,那就先回去,日后再来。”大多官员第一次都是这样,便连他自己也是。
谢栩目光幽暗难测,末了还是坚定地望向前:“继续吧。”
小吏惊诧,打量着眼前才十六岁的少年,说:“好。”
晌午阳光温暖和煦,谢栩从官署里出来。
街道上人流熙攘,他穿梭在众多脚步中,看着眼前喧哗热闹的一切,脑里却是刑狱里的一幕幕。
自剥皮的男子以后,他见到了更多惨况。
一个年迈老者,据说年轻时候是杀人劫财的山匪,被铁锁穿过了肩胛骨,而两个刑讯者,将铁锁从这一头拉到这一头,活生生在他身体里反复研磨,铁锁上厚厚血迹。
一个拒不交代同伙的罪犯,被烙铁烧到皮肤碳化,锤头一敲打,肌肉组织顷刻如碳灰剥落。
一个一边高声大骂狱卒的罪犯,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腿被寸寸锯掉。
到了女囚监狱,一个怀孕女囚,被控告与人通奸毒杀亲夫,为了滴血验亲找到奸夫,衙役刨开她的肚皮,将婴儿取出来放血,胎儿的眼睛才刚长出来,身体尚带着羊水……
……
谢栩用力按压眉心,让自己不去想那些。
从始至终,刑狱里那一路,他都面色平静,即便看到那破腹取子孕妇的惨状,依旧波澜不惊,那领路小吏看他的目光满是震惊。
只有他心里知道,那梗在心里的感觉是什么。
或许这些人有罪,应该被谴责及惩处,但亲眼看到刑狱的残酷手段,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习惯性按住眉心,往街道走,可要往哪去,没想过。
一直到脚下不知不觉走过半个巷子,道路一侧某个招牌让他视线微顿。
——“七分甜”。
怎么就走到这来了?
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店里,顾莘莘趴在前台,正翻着账本核对账目。
注意到店外的目光,顾莘莘抬头,原本叨叨念账目的表情瞬时变成了笑,如张开翅的鸟儿般,冲出店外,扑到谢栩面前。
“谢栩!”她喊他,“好巧哦!你怎么在这啊?这时候不是该在官署吗?”
嗯,应该在的,但头一次进刑狱的人,廷尉司里会放个小半天假,这是廷尉里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让人有时间去消化那些极端的画面。
顾莘莘并不知情,兴冲冲扑过去,“是无意路过来还是专程来找我的?”
想着那天两人不欢而散,她正想找机会跟他和好呢,“肯定是路过,你估计还在生气
!好啦,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是我说错了话,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容……”
谢栩仍然没有动静,平时他对顾莘莘的黏糊会退后一步,保持距离,今天竟什么也没有。
顾莘莘这才发现不对,仰头观察谢栩,谢栩看起来一派平静,但又透出一丝怪异,往日他的平静,是眉目舒展,不动声色的运筹帷幄。而今看似如旧,唇线却悄然绷紧,细微之处,足够让人揣测。
“怎么了这是?”顾莘莘问:“好像真的不高兴,那应该不是因为我的事……”
两人总磕磕绊绊,但好得也快,可这回他的反应大相庭径。
再当下便拉着他说:“先进店坐吧!有什么事再说!”
谢栩似乎在出神,竟真的被她拉进去。
到了雅座,顾莘莘给谢栩泡了壶茶,然后坐在谢栩面前,问:“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谢栩向来自控力极强的人,即便为某事分心也不过是瞬间,门口失了神,这会进来便恢复正常,深邃的乌眸被浓睫半掩,不想解释。
越不想解释才越有事,顾莘莘只能猜,“是不是为了官署里的事啊?是刚上任,有什么不适应么?”
谢栩不见任何异,依旧慢条斯理喝着茶,为了配合他不吃甜的口味,店里的饮品她都没端,就泡了杯苦丁茶。
袅袅热气腾开,淡淡的气息,入口苦涩,加之今天见了不愉快,便显得着茶味更苦,谢栩在几不可查的角度,皱了下眉。
便是这一细微动作,顾莘莘倏地想到一个画面。
那是她曾卜过的一个画面。
她一向是关注谢栩的,除了日常相处,她还会不时为他卜算,替他逢凶化吉,未卜先知。前些日子,她就曾卜过一个画面。
那是谢栩入职之日的经历,他除了熟悉官署,还进了刑狱,老实说她第一眼看到刑狱的场景,险些将镜子抖掉,吓得!
她看到了被剥皮的大汉!血淋淋又无比真实的场面让她心惊肉跳,她自问胆量比一般人大,可看到谢栩,才明白什么是不动如山。
什么表情也没有,冷静自持,将那血腥的一幕幕从头看到尾。
彼时她对着卜镜叹服,一个人冷血又强悍到这种地步,到底无情还是绝情?
当画面即将结束,她看到谢栩低下头,那张依旧镇静的脸上,眉峰微蹙,而他衣袖下垂着的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捏拢,指尖扣向掌心。
那一瞬间,她顿悟。
在那冷漠或绝情的厚厚外壳下,他的内心,并非磐石。
他也是个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即便他心冷如铁,习惯算计与谋划,曾看过死人,手上甚至沾染过鲜血,却不能跟廷尉里的炼室相比,纵然是为了王法而采取非正常逼供手段,也没有人生来就喜欢虐杀。
她猜,这一刻的谢栩应该在逼自己去消化或者承受。他是心智深沉且多思多虑的人,早在他决意前往廷尉时,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事实比想象中更惨烈,所以他不
是抗拒,更不是怯懦,而是在逼自己更加强大的去接受。
他如今,应该是在很理智的说服自己。
若是在现代,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少年要逼着自己以后每天观看拷打、虐杀、尸体,还要镇静理智地去工作,且将这种非正常的虐杀当做工作的一种,不敢想象。
可这就是谢栩啊,哪怕他日后要做顶级权臣,也是从身不由己的微末官吏,从某些抵触难忍的心态强硬熬过去。这是一条漫长的成长史,从有所顾忌,到自我适应到砍去所有柔软,到百炼成钢,刀枪不入。
谁天生就是铜墙铁壁、百毒不侵呢?总有个过程。拆筋剔骨,在所不惜。
想了想,她撤下苦丁茶,去换了一壶花果茶。
刚到初冬,干气略燥,梨子果肉跟春日的桃花放在一起,既有花朵的芬芳馨香,又有果肉的清甜润泽,再好不过。
窗外的日头照进来,一室光亮,顾莘莘给双方各倒一杯,然后将谢栩的杯盏推到他面前,说:“喝这个吧,不苦了,也不是你讨厌的那种甜。”
谢栩厌恶奶茶,不仅甜,还嫌奶腥。
换了花果茶,谢栩总算将杯盏端起来,只是还在想事,一时没喝,手指不经意摩挲在那琉璃茶杯上。
顾莘莘故意泡得热茶,温热的果茶从杯盏传递到手上,有暖洋洋的触感。
一几之隔的顾莘莘也捧起茶杯,看着谢栩的脸道:“可是为职务上的事烦心?”
她不敢挑明看到他在刑狱的一切,担心他又怀疑她会读心术或者邪术,就连上次他命运转折的报信,都被她归结于夜观天象福星高照等打哈哈的言辞。
她只能佯装无意,拉家常般聊天,“世间本来就有很多烦恼啊,三十六行,哪行是容易的?像我,过去在自己的国度时,也工作过,也有烦恼啊。”
她冲他眨眼,“你别看我年纪小,我真的有工作过,你猜我那会是做什么的?”
她故意引他跟自己说话,果然,这问题让谢栩抬眸看她,这是今天两人交流的第一眼。
她嘻嘻笑:“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给明星……哦,你们这叫名角,我给她们做替身。我们那也有戏院,虽然戏种跟你们不同,但表演形式是差不多的,也是将故事演绎给观众看,这个过程叫拍戏,我们那的拍戏比你们这难,有很多场景,有时候拍武打戏,为了演绎出角色的厉害,比如飞檐走壁,就要将人用绳子吊到半空中,那些名角儿们都担心自己受伤,便会雇替身上,我呢,就曾在家境不好的时候做过替身……妈呀,那绳子吊到我身上,勒得我浑身发紫!”
“还有一次,绳子突然断了,我啪一声从两层半楼的高度摔下来,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可四个月过后,我还是要去那工作,毕竟要养家糊口……”
“可就算躺了几个月,痛了几个月,对方也就赔我一万块,就你们这里的十几两银子而已,一条腿断一次,就值这么点价。”
她说这话,自始至终眉眼弯弯,带着些逗趣跟调
侃,仿佛那不是什么痛苦的过往,只有透过她的笑容细细探究,才能读懂她话里的心酸……然而,这一些都被她用笑脸掩盖。
谢栩抬头看她,有些微的诧异,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过往,并不像她日常表现的那样,嘻哈逗趣,没心没肺。
顾莘莘也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哪怕面上笑得欢腾。
她一拉谢栩的衣袖,“不说这些事了,难得今天外面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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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莘莘不顾谢栩的反对,拉着他走到街上。
街道人流络绎不绝,到了市集更甚,行人旅人,路边的小摊小贩,鳞次栉比的屋宅酒肆,门口招客的小二拉着嗓子叫喊。
顾莘莘拉着谢栩向前走,这不是她第一次逛京城的市集,但她仍是雀跃积极。一会看看周边店铺,一会去路边小摊,一会在那卖文房四宝的店铺里拿着狼毫笔问谢栩喜不喜欢,一会进入书店,国学论语全不翻,单翻了本笑话书看得呵呵乱笑,又一会溜到在那卖面具的小摊上,淘气地拿着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还对着谢栩做鬼脸。
面对她各种折腾,谢栩无语地转过头。
此外,耳边不住有吆喝声传来,“冰糖葫芦!”“糖炒栗子!”“烤地瓜!”“五香瓜子!”混着街道里的喧哗,显得热闹非凡。
顾莘莘眼睛一亮,拉着谢栩问:“啊,到了小吃一条街,你想吃什么吗?”
谢栩表示不吃。
顾莘莘仍是去买,纤细的小身板绕过满路的人,过会大包小包屁颠颠的过来,举着手里的糖炒栗子说:“吃一个!”
谢栩不动,顾莘莘说:“那好吧。”
然后低头把另一个袋子里的烤地瓜小心翼翼剥了皮,献宝式的捧到他面前,“不吃栗子,那吃地瓜?”
又冲他笑眯眯:“美食可以让人心情变好呢!”
谢栩不想吃,想着她是一番好意,便道:“我不吃,心意领了。”
“那好吧。”顾莘莘遗憾,却仍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忽然她又看到什么,拽他的衣袖,“谢栩谢栩,前面好热闹!”
前方是个杂耍团。
有耍猴戏的,也有踩高跷,吞长剑、吐烈焰,里三层外三层围观了好多观众,不断有掌声跟一阵阵叫好声。
顾莘莘捧着怀里的吃食,看得津津有味,拽着谢栩问:“诶,那个踩高跷的为什么不怕摔啊?那高跷那么高!”
谢栩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久练自会驾驭高处的平衡。”
“那些猴子是怎么驯呢?”
谢栩道:“像上位者驯奴隶一样,赏罚结合。”
顾莘莘目光移到那吞长剑的男子,“那吞长剑的真吞下去了?不怕被扎死?”
谢栩失笑,“剑上有机关,可以缩的!”笨。
最后一个字他没说。
“哦——”顾莘莘点头,做恍悟状。
其
实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无非是让他说说话而已。她目光环顾周身场景,冲他一笑,“公子,这儿是不是很热闹?出来看一看,有没有觉得心里舒坦些,暖和些?”
那一团团卖杂耍的,摩肩擦踵的观众,来回吆喝的小摊贩,还有不断路过的行人,交奏成一曲最热闹的民俗欢腾曲,不愧是大陈朝最繁茂的国都。
这种来自街头巷尾、红尘烟火的气息,喧嚣与琐碎,并不让人排斥,相反,能挤去人内心的孤寂。
初冬,难得有暖阳,洒在这街道的人和物上,为这喧哗添了几分暖意。
阳光落在顾莘莘身上,她穿着藕荷色长裙,头上双鬓间一左一右戴了一双带银铃铛的鬓花,杏眼圆睁着,薄薄刘海下,她正仰头冲他笑。
好像那些阳光都藏进了她晶亮的双眸中,一并染上金橘色的暖意。
果真是热闹又暖和。
奇怪,明明一个人从官署出来时,同样经过这条街,那会为何没有这种感觉?
是自己步伐太快,还是习惯从不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留驻?还是因为没有这小女子带他大街小巷穿梭亲临,没有她的咋咋呼呼,他才没有体会?
不知道,谢栩再次看向苍穹上的日头,那光芒披撒万物,沐在人身上,内心似乎愈发暖活,彻底驱走了来自刑狱的冰冷潮湿。
逛集市并不是终点。
看完杂耍后,顾莘莘带着谢栩往城外走,“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炷香后,顾莘莘带着谢栩来到城郊。
先是在一片小树林里游走,初冬季节,落叶凋零,飘飘扬扬铺到地上,宛若一条蓬松的金色地毯。踏着那地毯往前,过了树林,便是一条河,阳光洒在河道上,粼粼波澜上泛着日辉。
绵延的褚黄色落叶与淡绿色湖水交织在一起,一金一碧,金色璀璨夺目,碧色温婉柔媚,若是有相机,必然是构图感极强的画面。
顾莘莘向那方向一指,问谢栩:“好看吗!”
谢栩颔首。
顾莘莘道:“这还不是最好看的,跟我来!”
她又去拽他的衣袖,这一下午她大胆的拽了他袖子好几次,总怕他不肯跟自己去。
谢栩先头想推脱,最后思忖片刻,放弃了。
于是顾莘莘拽着谢栩穿过树林,眼前的视野,没有树木抵挡,霍然开朗。
竟是一大片草地,不知是这什么草,冬日竟还未枯萎,绿茵茵一片。绿草岸配那粼粼的碧色湖水,雅致清新。
顾莘莘介绍:“怎么样,这可是我发现的宝地!心情不好就来这里吹吹风,看看湖景,可美!”
谢栩不答,只静静看向那片风景,慢慢地,他表情舒缓下来,往常犀利的眉眼,在这美景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柔和。
顾莘莘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看向碧玉般娴静的湖泊,湖水交接处,是静谧澄澈的蓝色苍穹,洗净的瓷釉般通透。
天空白云朵朵,湖的前方,有一个老叟在钓鱼,带
着草帽,留着白须,撑着鱼竿,有种怡然自得的欢乐。
一切让人心旷神怡,充满平静。
直到——一个物什递到谢栩面前。
一串糖葫芦!不过,空空的竹签,只剩最后一个。
其它零食都被她吃完了,只剩这颗糖葫芦。
“真不吃吗,糖葫芦呢,跟别家不一样的哦!”
这家糖葫芦与众不同,别家用山楂滚冰糖,这家不仅用圆滚滚的山楂,还夹了个核桃肉。
顾莘莘笑,“故意留给你的呢,核桃,补脑!最适合你们这种人了!”
谢栩:“……你吃吧。”
见他仍是不要,顾莘莘一口吃完,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在小吃街买了太多吃食,她跟个小耗子似的,一路走一路吃,吃撑了!
这般松软舒适的草皮,她当然要坐下来歇歇,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说:“哎,早知道你什么都不吃,我就不买那么多了。”
她皱皱小鼻子,“撑死我了,还浪费钱。”
只这一句,谢栩舒展的眉目拧起,他在离她不远处坐了下来,反问,“钱?顾掌柜不是有钱得很吗,今个把钱给这个花,明儿把钱给那个花,可财大气粗呢。”
“我什么时候到处给人了?”顾莘莘鸣不平,“不就跟你一个人说过吗!”
“顾掌柜确定只有我一个人?”
发觉谢栩语气急转而下,顾莘莘怔了会,想到徐清,“哦,你说徐清啊?那不一样啊。他是我二掌柜,我们一起搭伙做生意,赚了钱一起分,那是他应得的,又不是从我白给的。”
“二掌柜?”谢栩目光一凝。
顾莘莘连忙点头,“当然啊,钱那么要紧,我辛辛苦苦赚的,能随便到处给人嘛?就只分你一个人好不好!”
嗯,她跟那个徐清,只是搭档关系?
那前几天的事跟不痛快……都是误会?
谢栩的五官渐渐松缓下来,在听到顾莘莘说“只分你一个人时”,眼里阴霾更是散去,眉目舒展,倒映着这蓝天碧水,疏阔明朗。
他还是别扭的说:“谁要你分!”他至于要一个女子的钱吗?
顾莘莘拽住他衣袖,说:“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愿意奉上是我的事。你就不能换个角度想,也许我是仰慕你呢!我心甘情愿嘛!”
不,我岂止是仰慕你,我更是想抱你大腿,为了通向你前程似锦万人之上的太尉之路,送点身外之物又算什么!
这些话她是不会说的,只笑眯眯捧着下巴望他:“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别的方面一样,只要我有,我都愿意与你分享。”
谢栩坐在草地上,背脊端正沉稳,视线在看向顾莘莘后,又投向远处湖泊。
湖面被微风吹得波澜四起,泛起圈圈涟漪,也如某人的心,波澜轻漾。
这女子又在拐着弯跟他表白。
谢栩想。
哪有女子像她这样,胆大率直,毫不矜持。
顾莘莘不知谢栩所想,见他又扭过头不看自己,以为撞到了他的忌讳,捂住脸说:“好好,我不笑我不笑!”
忘了他不喜欢人笑的,而她带他又逛街又看景,对他笑了好多次。@无限好文,尽在()网
谢栩扭过头来,略有些别扭的说:“无妨,你笑吧。”
很奇怪,他如今不再那般厌恶女子的笑,许是看她笑容太多,总是古灵精怪或热忱万分的,没有过去母亲的恶毒与冰冷,让人厌恶不起来。
相反,好像还越来越顺眼了。
顾莘莘闻言大感惊喜,冲他露了个璀璨笑脸,回报似地说:“来,我给你讲个笑话。来自我们那个国度的笑话!”
她清清嗓子,“在我们那,有个类似萌宠的动物,叫皮卡丘!有一天,主人对皮卡丘说:“皮卡丘,站起来!!”
“皮卡兵!!!”
……
“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好笑……”顾莘莘问。
谢栩一动不动。
“啊?不好笑啊?那算了……”顾莘莘略感失望,她坐在那里,感觉一路走的有些乏,手搁在后脑,只听一声草压下去的闷响,仰躺了下去。
谢栩不觉那笑话的乐趣,只觉顾莘莘说躺就躺,全无大家闺秀的姿态。
也不怪顾莘莘,现代人总是带着现代人思维的,在现代社会,一群人遇到了草地,坐着露营玩耍,或者仰躺着晒太阳,很常见。
眼下,顾莘莘就将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根草,腿翘起来,一晃一晃,晒太阳。
谢栩啼笑皆非,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下,他竟也仰躺下去。不过他还是有底线的,跟她保持了几步远的距离。
两人仰躺在草坪上,一起看头顶的蓝天。
有流云飘过,活泼飘逸,像雪色颜料在苍茫蓝天上随意涂鸦而成,谢栩看了会,扭头看顾莘莘。
两人并排躺在草地上,彼此的视线被蓬松的草丛阻隔,但透过草杆间的缝隙,谢栩仍然能看见顾莘莘,这家伙躺下都不安分,不知何时拔了好多野花,一股脑插在了头上。
也不知这是什么花,冬天还在开放,星星点点,鹅黄色,枣大的一朵朵,纤弱的花蕊跟细细的花瓣像雏菊,顾莘莘乱七八糟插了满头。
滑稽,又逗趣,充满顾莘莘的无厘头风格,她在草丛里乱拔着更多,往自己脸上丢,遮太阳似的。
这幸亏是片草地,若是片种芋头的土田,只怕她就要把那宽大的芋头片子拿来,当伞举在头顶挡日头了。
拿芋头叶当伞……谢栩联想画面,这很顾氏喜感。
听到谢栩的动静,顾莘莘丢了手中花爬起来,手撑在草地,脸看向谢栩,“谢栩谢栩,我刚才又想了一个赚钱的法子!”
而她冷不丁爬起来,头上的花顿时七七八八滚落一地,她那张瓷白的脸更是沾了不少嫩黄的花粉,看起来更加喜感。
谢栩有弯起唇角的冲动,忍了忍后,面上仍是一派平静的问:“什
么法子?”
顾莘莘道:“我打算开个电影院……哦不,你们这叫戏园子!”
“戏园子?”谢栩道:“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戏园子。”
这京里崔家班,李家班好些个戏班子,竞争激烈,未必好开。
顾莘莘轻嗤一声,“你可别瞧不起人,我有我的法子。”然后冲他笑:“到时候赚钱了还是跟你分!”
谢栩再次转头,心想。
又跟他表白。
是有多喜欢他。
那边顾莘莘又躺了下去,草地上,手里拿着支花晃荡,脸上微微带笑,构思自己的赚钱大计。
微风吹过,卷起花香拂面,谢栩的眼神不动声色转向她。
茵茵碧草上,少女梳着双垂髻,一个人嘀嘀咕咕,微垂着眼,睫毛浓密纤长,鬓边两枚娇俏的铃铛花,底下一袭藕荷色长裙,裙摆处露出一双小绣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绣鞋,寻常家的姑娘,鞋子藏在长而繁琐的裙底,盖得严严实实,可顾莘莘全然相反,毫无淑女之气的仰躺,鞋子便露了出来,那小小的鞋面并非常见的花鸟刺绣,而是几尾红色小鱼儿,跟裙摆处的鱼儿刺绣一致,随着她的小腿一荡一荡,说不出的灵动俏皮。
画面很美好,直到——秀美娇俏的小姑娘唆起嘴,吹起了口哨。
口哨……一个姑娘家。
随即一想,这姑娘墙头都爬了无数回,吹个口哨又算什么!
谢栩默不作声将目光收回去——也该收回去了,不然……
方才,那口哨声响起前,是谢栩第一次正儿八经打量顾莘莘,那绣鞋上的小鱼,鱼尾活泼勾起,随着她足尖轻轻摇晃,活了一般,能勾动人心似的,谢栩的心绪有一瞬间的失调。
这不该是他有的情绪,权臣大人收回目光,平缓内心。
彼此这般吹着风,隔着几步远,在口哨声中,用特殊的形式看着头顶的风景。
已近傍晚,太阳从苍穹斜处慢慢滑下,日暮西山,晚霞万里,如赤橘的染料热烈渲染天边,瑰丽耀眼,惊艳至极。
很快,口哨熄了,气氛陷入安静,直到顾莘莘长叹一声:“真美啊!对不对!”
古代世界,没有环境污染,也没有过度的人工开发,青山碧水,苍穹云烟,远比现代更明净秀美。
谢栩看着眼前景象,点头。
他的人生太过忙碌,忙着学业,忙着算计,忙着跟命运搏击奋战,鲜有时间、也鲜有闲情,能静静地看这样一片天,一轮落日,一袭晚霞。
顾莘莘忽地坐起来,指着那湖边钓鱼的老叟道:“要不,我们今晚去他家吃饭吧。”
“为何?”谢栩不解。
顾莘莘两眼灼灼:“刚才我盯着他钓鱼,他钓了两条好肥的鳜鱼!”
谢栩忍俊不禁。
想也不用想,谢栩回绝了顾莘莘的要求,看天色也晚了,两人拍拍身上的草屑,准备离开。
在这呆了一下午,也
该走了。
顾莘莘吃不到鳜鱼,憋着小脸兴致缺缺,却见谢栩顺着草地走到那老叟前,老叟钓了一下午,鱼篓里满满当当,面色愉快至极,哼着小曲准备回家呢。
谢栩走到他面前,摸出一锭碎银,“老人家,能否将你的鳜鱼卖给我?”
半个时辰后,顾莘莘拎着两条用草绳穿过的肥美鳜鱼,满载而归。
跟谢栩已经分开,各回各家,但她脸上依旧洋满笑意。
没想到权臣大人会买下鱼送给她。
彼时谢栩从老叟那将鱼买下后,丢到她面前,她受宠若惊看了又看,问:“公子,今晚要不要去我家吃饭?把这鱼烧了一起吃!”
谢栩面色平静无波,仿佛这两条鱼不是他送的,“不用,你自己吃吧。”
他拒绝了她,但淡然地从地上拔了些粗长草根,将鱼嘴穿起来,递给她,好让她拿。后来大概看鱼有些重,干脆自己帮她拎着,一路将她送回了家。
眼下,谢栩已经走了,而顾莘莘看着两条肥美的大鱼,处于陶醉中。
原来,权臣大人好起来,这么细心稳妥啊。
嘻,下次,她还愿意陪他看夕阳跟晚霞!
不多时,谢栩回了自己的宅子。
主子莫名消失一下午,小书童正紧张呢,跟屋里的高虎出来一起说:“少爷,您可回来了。”
高虎也回了。从前谢栩呆在学院,不允许带更多的家仆,如今他正式入仕,买了自己的宅子,高虎终于可以回来侍奉他。除此之外,还雇了若干家婢家丁。
眼瞧天已黑,下人们便张罗着将晚膳布上。
谢栩拿着竹箸慢慢用膳,小书童在旁边候着,终是关心主子,他问:“少爷,您下午都去哪了?”@无限好文,尽在()网
“跟顾莘莘一起。”谢栩答。
“加油君?一下午?”给主子布菜的小书童惊得手里筷子没捏稳。
主子不是总跟加油君磕磕碰碰么?上次还不欢而散!怎么还跟她一起呆了一下午?
“那……做什么去了?”小书童明知不该过问主子的私事,就是忍不住。
谢栩一派平静,夹起一块蛋花放入口中,道:“看风景。”
看风景!!小书童的筷子这会真掉了!
连守在门口的高虎都将目光转过来。
“那……”小书童又小心翼翼问:“可有什么感觉?”
谢栩瞪他一眼,嫌他话多。小书童只得打住了嘴,继续布菜。
某个瞬间,他偷偷望向主子,刚才他问话时,看主子的脸色,好像并不反感……
谢栩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作风,继续用膳。
表面上四平八稳,思维却是被小书童带动起来。
什么感觉?
这种无聊的问题,他原本不会细究,毕竟他有太多的事要做。
可既然勾起了思绪,他便回忆了一番下午的过往,做了不少的事情,琐碎又杂乱,没有词能定论。
那小女子似乎看出他心情不好,陪他谈心,逛街,看夕阳美景,还说要将自己的一切同他分享。
那些承诺让他略感费解,他一向寡情,性子凉薄沉郁,并不明白为何一个人能诚挚炙热,毫无保留的对另一个人。
不过,他想起那小女子很久前的一段话。
那一晚从京兆尹府里出来,馄饨摊前,她托着下巴,瞳仁里倒映着天上星光,极认真的说:“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会对他很好很好,做美味给他,陪他说话,他孤单了有我陪,不高兴了有我逗趣,我拥有的一切都与他分享……”
所以,这就是喜欢?
谢栩握着筷子想了会。
那么,被人喜欢的感觉也不错。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