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新封的容君乌桑银在寝宫安定下来,深夜里安鸾宫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了。
原来是宋朝意在前去青鸾殿的路上染了风寒,夜里竟是高烧不断。
“陛下,凤君大人染了风寒,如今病得厉害,安鸾宫里来了人想请您去看看。”守在殿门前的尚宫觅竹推开宫殿门,走到了叶姝身边轻声通传。
刚批阅完岭南洪涝灾害赈灾银奏折的叶姝正靠在椅背上,揉捏着额角脸上不免显出点疲惫之色,听到觅竹通传的话,秀气的眉头微蹙而后徐徐舒展开,“备轿辇,朕去看看。”
奏折阅完已近凌晨,冬日里的雪纷纷落下,赤色宫墙探出树枝,于是有些雪便落在了柿子树枝头,还有雪堆积在了橙红色的柿子上。
借着熹微的光叶姝能够在漫天白雪中看到颜色鲜亮动人的柿子,交相映衬属实是一种极其美的雪景。但这柿子熟了却没有被全部采摘下来,反而是留了许多挂在枝头。
她忽然想起还在未来时代的时候过一本关于柿子的古籍,说是冬日里大雪掩埋,鸟雀难以觅食,宫人心善便会特地留下一些柿子,以供鸟雀过冬,这么看来的话倒也算是自然与人的和谐相处,毕竟仔细看看的话就能发现有不少柿子是被啄去了半只的。
叶姝仰首看着鹅毛般纷飞的雪花,不由得松开了一只捧着五蝶祝寿暖手炉的手,从狐裘中探出,接住了一片晶莹剔透的雪。
手心温度高,于是落在手心的雪便极快地融化成了水,向下滴落消失。
连呼出的气都是迅速漫开成了白雾。
轿辇在安鸾宫的宫门前缓缓停了下来,叶姝在觅竹的搀扶下走下了轿辇。
觅竹仔细地打开油纸伞,走在叶姝身后为她遮去头顶落下的雪。
甫一踏进宫门,早已等候多时的宫人便迎了上来,为首的是安鸾宫的侍长,领着一众宫仆跪在了雪地上行礼。
“拜见女帝,望陛下凰体安康!”
叶姝微微颔首,便疾步朝殿中走去,落在后面的觅竹只得低声说了句:“都起来罢。”
东珠串帘子被素手挑开,叶姝进入殿中就嗅到了扑鼻而来的药香气,映入眼帘的便是披着鹤氅的宋朝意倚靠在床头,头戴兔绒嵌松绿石暖额,容颜苍白俊秀,显然是真的病了。
不过不知是不是叶姝的错觉,总觉得这殿中似乎若隐若现有丝丝缕缕的暗香,还是有些熟悉的香气。
宫仆正悉心替他掖好锦被,然后端过桌上搁着的玉盏,里头是黑不见底的汤药,正喂宋朝意喝完了药。
听到了珠帘的动静,宋朝意抬眸看去,正好看到了身披雪色狐裘,鬓发微微凌乱鼻尖因为寒意冻得有些泛红的叶姝,眸光水润。
那宫仆看到叶姝来了连忙行礼后,上前替她解下了披着的狐裘便退了下去。
见宋朝意要下床行礼,叶姝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头,“你身体不适,就不必行礼了,免得着凉。”
他浅色的唇张了张,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传来痒意,不由得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下,然后才垂下眉眼缓缓道:“陛下,臣夫如今正病着,您本不必来的,怕过了病气给您。”
叶姝杏眼轻轻眨了两下,似是有些不解。
他好生奇怪啊,不是他叫人来青鸾殿通传请自己过来的吗?如今又说自己不必来。
“那朕先行回宫了。”叶姝轻声说道,转身作势准备要离开了。
衣摆却被一个力道扯住了,随后叶姝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宋朝意险些因为身形不稳栽下去,叶姝抬手扶住了他。
却见宋朝意咳得眼尾都泛起了红晕,那病弱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皇兄。
叶姝不可避免地心软了,在床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握住了宋朝意略微冰凉的手。
宋朝意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温暖的手拢住了自己的手,有些茫然无措地抬眼看着叶姝,那张清俊的脸上因为咳嗽,带起了清透的绯红,这样冰山美人的病弱姿态,让人不由得生出怜惜之感。
但叶姝分得很清楚,皇兄和宋朝意还是不一样的,至于是哪不一样,真要细细探究要她来说的话,是哪里都不太相同的,无非是那清冷的气度有些相似。
过了许久才平复下呼吸的宋朝意凤眼微阖,苍白的唇抿紧,而后问道:“听闻陛下您接了南疆的小皇子进宫?”
叶姝这下了然了,宋朝意恐怕不是因为受了寒染病的,或许有可能是装病的。
但这恰恰符合她的任务要求了,叶姝闻言,笑靥明媚地说:“是了,阿银他性子软和,年纪虽说尚轻,但是待人还是进退有礼的。”
宋朝意安静地听着叶姝这般夸赞他,眸中的光渐渐黯淡深沉了,不由得回想起前两个时辰的情况。
按照宫规,新进宫的夫郎都是要来安鸾宫拜见凤君的,得了容君要来拜见的消息,他足足在正殿等候了半个时辰,才见那个步子如蝴蝶般轻盈的南疆少年,不懂宫规,未曾通传便推门入了正殿。
性子软和?若单单看外表,倒当真是看着跟温软无害的白兔一般。
进退有礼?
擅闯安鸾宫正殿,不通传,见了自己也是随意行了个礼,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行为无度,颇有南疆部族的粗俗之气。
说的好听是天真烂漫,说的不好听了那便是未曾开化。
“拜见凤君大人!”少年的嗓音清脆似环佩相击,悦耳动听的很。
坐于主位上的自己只是看了一眼,便知女帝为何会违背礼制,直接将人接进宫了。
若真要说,那般颜色和深紫的眼眸,让人只是看着便觉得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如画般好看。
不愧是有南疆部族美人之誉的小皇子。
当时的宋朝意已是被青鸾殿看到的两人雪下相拥的美好景致,给弄得心神不定了,如今再直直地应对明艳漂亮的少年,沉默半晌未曾有言语,过了许久才淡声说道:“容君有这般美貌,也不怪陛下对你如此上心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宋朝意自己都有些意外了。
他性子向来淡漠,不理俗事,可如今这话说出来,倒像是深宫怨夫一般。
倒不曾想这小皇子胆大包天,竟敢眉眼弯弯地笑言:“谢凤君大人赞誉,只是臣夫倒没有什么手段引得陛下上心........”
五官精致的少年脸上笑意愈发深了,嗓音放得十分软和,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是年岁轻些罢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比不得凤君大人年长了。
素闻女帝在做太女时,心中有一抹皎洁如雪的月色,如今一看这座上的凤君,也不过尔尔。
说完,乌桑银躬身行了个辞别礼,不等宋朝意动怒就退下了,“凤君大人,臣夫还需得去宫中安置下来,便不打搅您了。”
他这凤君,连四君之一的容君,都可以随意地对待,礼节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尊重罢了。
宋朝意闭了闭眼,说话时的声音极冷,恰似那窗外落下的雪,口中却说着,“恭贺陛下得一佳人。”
叶姝自然是听出了宋朝意言语中的寂寥,只是权当作没听出来罢了,倾身凑近了些许笑道:“朝意哥哥,你莫不是起了醋劲?”
此话一出,宋朝意凤眼倏地睁开,冷光弥漫在眼底,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叶姝脸上可以说得上是清甜的笑意,指甲陷进了手心,面上却是淡淡地回答她,“陛下您多虑了。”
“臣夫只是觉得......陛下您这般行事,未免有悖礼制法度。”
话音刚刚落下,宋朝意便看到叶姝本来含笑的脸,毫无征兆地冷了下来。
一张姝色无双的脸,那不做表情的脸淡淡地看着人的时候,让人见之就心下难安。
握着他的手渐渐松了开来,叶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朝意,“朕在南疆前线作战的时候,阿银他陪在朕身边,军备干粮无一不准备好,为他改一次礼制也无妨。”
宋朝意是个冷心冷清的,听了这话便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生人勿进的冰冷模样,俊脸像是结了霜寒一般,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生疏了,“陛下,臣夫身为凤君,为您谏言是分内职责。”
叶姝杏眼微微眯了眯,笑道:“朝意哥哥你是不是忘了朕同你说过的话?”
而后,叶姝一字一句缓慢地重复了两人大婚之夜她的叮嘱。
“身为凤君,需得有容人之德。”
这也恰恰是她给乌桑银封号的原因,无时无刻不提醒他要做好一位凤君的本分。
叶姝低下头理了理袖口的褶皱,而后施施然地取下架子上的狐裘披上,说话时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地温和,却让人莫名觉得寒凉。
“即便朕的后宫雅色众多,但朕是天女,这又并非朕的本意,而是天意与人心。”
两人可以说得上是不欢而散,丢下这么一句薄情到了极致的话,叫他好生养病后叶姝便拂袖离去了,留下宋朝意一人半躺在病榻上,透过绸衫可以清晰看到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可见他情绪波动有多大。
宋朝意天生聪慧,自然是懂得叶姝那句话的意思。
无非是说她迎再多的夫郎进宫,也不是她的本意,人心指的是这些夫郎对她趋之若鹜,天意自然是指明了这是天地的意思。
明明......
明明入宫前那夜月上柳梢,她曾同自己讲过,自己是她的正宫,永远都是。
正宫?
宋朝意忽而了然地捂着脸,朗声笑了起来,直至笑得剧烈咳嗽起来眼尾都晕开了泪,伏倒在了锦被之上才停下笑声。
向来清冷克制的他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候,而这一切,皆由叶姝而起。
指尖扣紧了许久未曾佩戴的香囊,宋朝意垂眼将香囊抵在了鼻尖,轻嗅着清冽的香气,眸中的光沉得愈发深了。
一日叶姝正在青鸾殿处理政务,尚宫觅竹极其慌张地未曾通传便冲进了青鸾殿中,跪在了叶姝面前。
这种情况,在这段时日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叶姝头都没抬地手执朱笔继续批阅奏折,但口中还是随口问了一句。
“这次又是何事啊?”
觅竹直接跪倒在了叶姝旁边,颤巍巍地说道:“回陛下,倚丽轩的昳君大人同风华阁的容君大人,又起争执了!”
“两人在青鸾殿门前打起来了?”叶姝又按了个朱印在一封奏折上,淡淡道。
这两人自乌桑银入宫,一日在集芳园遇到了阿奎勒后,争执便没有停歇过。
起初叶姝还会安抚两人,到后来索性让两人打了,无非是男子间掐架扯发冠的事情。
觅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叶姝安然无恙的脸色,索性眼睛一闭,全部都如实禀报了,只是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回......回陛下,容君大人给昳君大人下了......”
觅竹脸上不由地出现了视死如归一般的神情,倒豆子般说道:“下了会让郎君不举断根的药!”
“昳君大人善调香,叫他发现了,如今二人正在殿门前闹得不可开交!”
断根?!
刚批完奏折的叶姝,正端过手边一杯清茶慢悠悠地饮着,猝不及防听到会不举断根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口中含着的茶水一时间不设防,尽数喷了出来。
所幸叶姝歪了歪头,那茶水才没染湿掉奏折。
觅竹连忙爬起身给叶姝递上了绢帕,细细为她擦拭干净唇角的茶水,还安抚她道:“陛下!陛下凰体为重,切莫动怒啊!”
叶姝按住了觅竹为自己顺气的手腕,温声说:“不必担心,朕还不必因这些琐碎之事动怒。”
“走罢,跟朕出去看看。”
这次的事态发展,实在是有些离谱了。
为了预防乌桑银这个善巫蛊之术的小白兔入了宫,到时候给这个人下点毒,给那个人下点毒,在他入宫之前叶姝还特地命人拾掇好他的物件,不要混了药进去。
倒没想到在宫中这小家伙还能折腾出这种药出来。
岂不料才走出青鸾殿,一只束发用的金丝八宝发冠便骨碌骨碌地滚落到了叶姝脚边。
两人一看到身着玄衣常服的女帝出来了,一时间两个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鹦哥一般,一言不发。
宛如打了霜蔫巴的花草,齐齐地站定低垂下了脑袋。
方才还吵闹不堪的殿门前瞬间安静了下来,乌桑银低下头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刚刚和阿奎勒掐架掉下来的小药瓶,不动声色地往阿奎勒的方向踢了踢。
自幼在草原骑射无不精通的阿奎勒眼力尖利的很,自然是一下便看到了那苗疆来的野人的小动作,顿时眉梢倒竖,长腿微微使劲,小药瓶便被踢回到了他的主人那。
叶姝看着堂下两人的小动作,只觉得头痛不已。
忽然就明白了母皇逝世前同她闲聊时说起的一句话来。
这后宫中的男人若多了,当真是聒噪的很!
眼下的情况莫过于此了。
就光是日夜扯发冠便罢了,如今还互相下毒用香了。
叶姝迈开步子走了过去,在药瓶要被乌桑银一踩毁尸灭迹的时候,提前俯身拾起了药瓶。
药瓶是极其小巧的,只有小拇指大小,瓶身还是精致的青花蔓纹。
可惜里头装着的药粉显然不是什么正常东西,就不如这个瓶子长得这么美好了。
叶姝将手心的瓶子往前一递,声音柔和地询问乌桑银:“阿银,可是你给阿奎勒下了药?”
被问到了的少年抬首,眼眶红彤彤的如同兔子般,委委屈屈地说道:“陛下......是容君先说您不过是瞧上了臣夫年纪轻,品着口味新鲜罢了!”
说起来,两人从在南疆的时候就结下了怨。
一想到自己珍藏许久的酒,和养得那般精心的情蛊,被这个西域的家伙占尽了便宜,乌桑银就觉得心口的气都顺不下来。
叶姝看了眼乌桑银充满着少年气息的漂亮脸蛋,不由得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还欲盖弥彰地轻轻咳了一下。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确实是因为乌桑银年纪小才心软了的。
叶姝的目光忽然落在乌桑银墨发间的白色粉末上,不由得问道:“阿银你发间沾染的是何物?”
饶是叶姝也不敢瞎碰,谁知道是不是阿奎勒乱调的香。
谁知还没等乌桑银神情委委屈屈地告状,阿奎勒就先声夺人了,瞥了眼他的头发,一双桃花眼在看着叶姝的时候深情到波光潋滟,甚是好看。
说话时的嗓音也和刚刚跟乌桑银对骂时完全不同了,听起来低沉柔和,富含磁性。
“回陛下,容君给臣夫下了毒,臣夫不过是调了点臭椿香送回给他,回个礼罢了!”
臭椿香.......用现代用于来说就是臭屁虫的味道啊!
叶姝只觉得眉心都在跳动,不由得抬手按了按额头,只觉得头疼的很。
难怪从刚开始她就觉得有股又臭又怪的香气,那香臭混合的气息简直让人要窒息了。
不过显然阿奎勒也没讨到好,那张俊俏的脸上灰扑扑的,显然是跟乌桑银掐架弄得,连束发的头冠都滚到了叶姝脚边,此刻墨发散乱,宛如一个乞儿。
看到叶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乌桑银唇抿紧,晶莹剔透的泪珠瞬间涌出眼眶,就是擅长于哭戏的叶姝见了都得叫绝的程度。
阿奎勒更是白了一眼,背手望天了。
外表温软无害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牵住了叶姝的袖摆,小兔般呜咽道:“陛下您这是嫌弃阿银了吗?阿银方才调了药,这个味道很快就会散去的。”
果不其然他话音才落下,那阵气息便渐渐散去了。
叶姝松了口气,得亏自那次和宋朝意不欢而散之后,宋朝意就宣称病重了,将安鸾宫的门紧闭着不愿再见旁的人了。
不然要是看到清冷孤傲的宋朝意跟着这俩家伙一同扯头花,只怕是自己会忍不住把他们仨都送进冷宫去。
光是想想宋朝意那般冷淡如素雪的人扯头花的模样,叶姝就觉得头疼欲裂了。
不过也是因为叶姝愿意这样纵着两人灵动的性子,毕竟想到他们俩都是附属国的皇子,性子娇纵些也是情有可原,要是换作前几任女帝,只怕早就把这两人扔到冷宫了。
但这次平心而论,乌桑银确实下手有些重了。
叶姝想了想,弯腰拾起了脚边的发冠,拂去了上面不存在的灰尘,细心地将阿奎勒散落在肩头凌乱的青丝梳理整齐然后用发冠束好。
阿奎勒顺势搂住了叶姝纤细如柳的腰肢,埋首于她的颈窝闷声道:“陛下您都许久未曾来臣夫的倚丽轩了。”
这声埋怨听得叶姝眉梢微挑。
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前日她才去倚丽轩歇息的,结果被这个善骑射练了好体格的混蛋折腾到天亮之际,才情意绵绵地极其不舍地松开自己。
丝毫不加以节制。
阿奎勒抬起头,给了神情都快要哭出来的乌桑银一个挑衅的媚眼,简直欠揍的很。
乌桑银贝齿咬得十分紧,几乎要咬碎牙根了。
他就该直接把这家伙毒死算了!
叶姝任由阿奎勒抱了会,才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松开自己。
这回对这两人,必须得略施惩戒了。
叶姝负手立于台阶上,分别敲了敲两人的额头,即便是训斥人的时候也是温柔的语气,但自带的威严不会让人产生轻视的心理,“这些时日入春,按照惯例是登基第一年的雅选。届时新人入了宫,你们二人还这般胡闹,凤君现下还病着,你们二人这样如何给后宫众人做表率?”
“两人都各自回宫禁宫自省十五日,待到雅选之日再出来,可记下了?”
被训诫了的两人此刻都是如沾了水的孔雀一般,方才还在叶姝面前花枝招展地争奇斗艳,现在一个个都蔫了,讷讷地应了声好。
“臣夫知错了。”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叶姝总算得了一段时间清净。
却未曾想那宋丞相知晓了宫中情况后,在礼部尚书提出雅选之日的时候,公然率领许多言官上奏,给了叶姝一个下马威。
美其名曰说是国丧前不久才结束,不合礼制。
坐于金鸾座之上的叶姝端坐着,头上戴着的冠冕连珠帘都未曾晃动半分。
这些时日,自己派出去的近卫在宋家传来了不少有趣的信息。
私造官印玉玺?光是这一桩,便足以让宋家满门抄斩了。
再加上先帝离世前留下的嘱咐,先帝的死想必是和宋家离不开关系的。叶姝只觉费解,先帝在世时对宋家不薄的。
叶姝心底微叹,果然人类的想法和情感真的是复杂程度很高的。
堂下的宋丞相虽然年迈,但说话的时候还是掷地有声,振振有词的。
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老人家说完,礼部的尚书早已坐不住了,大骂宋丞相。
说是如今新帝登基,后宫如此单薄,算上冬日时进宫的南疆皇子,偌大一个后宫也仅有夫郎三人,而且凤君大人还病着,如何为凤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这话果然让宋丞相坐不住了。
就相当于说她宠爱的孩子体弱,难以诞下皇女,不充盈后宫还如何传承大统。
叶姝唇角微扬。
凤朝历代的女帝是有过未曾留下子嗣的先例,只需从宗室里过继一个便好。
但显然叶姝现如今并不打算说出实情,毕竟让宋朝意受这点委屈比起原身贵为太女却在他面前毫无尊严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了。
待到堂下两派官员吵到不可开交了,叶姝才出声,极尽柔和地询问宋丞相:“宋爱卿,你可还记得先帝因你谏言,子嗣仅存五位的先例?”
拿先帝来压自己,也不看看她够不够格。
区区一个贪赃枉法,妄图造反动乱的乱臣贼子,同她讲国丧不尊先帝?现下还留着她,不过是因为她还有别的用处罢了。
她还等着迎皇兄进宫呢。
叶姝早在当年这老家伙逼迫自己提前婚期,同宋朝意完婚的时候,就极其厌恶她了。
自己虽然曾经只是AI,但是并不代表她是傀儡,自己已经衍生出了自我意识,并不喜欢被别人随意掌控。
果然此言一出,满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安静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并且刚刚还跟着宋丞相谏言的言官们,瞬间脸色变得惨白如纸,颤抖着跪了下来。
无他,皆因她们看到了殿外隐隐绰绰的廷卫军身影。
显然新登基的女帝,根本不是原本还是做太女时候那般好说话了,这若是触及女帝逆鳞,只怕是小命不保直接斩首示众了。
霎时间,无人敢冒头以死谏言了,没人愿意当那只出头鸟。
叶姝看到女官们脸上的胆怯之色,顿时觉得无趣极了,这些言官当真是需得换血了,她需要的是全然为凤朝倾尽心力的忠臣,而不是眼前这堆墙头草一般的皇朝蛀虫。
雅选之事就这样以不容置喙的势头给定了下来。
宝宁二年开春之际,正逢春季雅选。
朱红的宫墙以肃然之态屹立在朗朗清空之下,琉璃瓦泛着晶莹剔透的日光。
宫门大开,迎接进了许多马车,上头坐着的大多是各家官员精心教导后送来宫中雅选的郎君,和煦的春风挑起马车的帘帐,露出一张张年轻鲜活的俊脸来。
当真是玉面郎君遇春风了,是极其美的景致,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森严华丽的皇宫迎来这些新人,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连那朱红的宫墙似乎都因他们明亮了几分。
临行前,谢琼羽受了母亲好一顿叮嘱后才坐上了宫中派来接人的马车。
谢将军紧紧地握着自己儿子的手许久,才松开送他出了谢将军府。
旁的小郎君离别家中的时候,或多或少也有几分愁绪,但他们心中显然是期待胜于离愁的,心中在看到这般空旷的宫殿时,又不免生出忐忑不安的情绪来。
毕竟新登基的女帝大败南蛮回京之日,是有不少小郎君在道路两侧瞧见了她的容颜的,自那日起都心心念念着入宫。
谁会对着那般意气风发的太女殿下,心无波澜呢?
如若真有,那恐怕是进了国恩寺的和尚罢。
之前倒从来没有谁家郎君会这般念着入宫雅选。
等候着入正殿面见女帝的雅君们都候在了偏殿中,可以说的上是济济一堂了,大多容颜都是生得周正俊俏。
剑眉星目的谢琼羽自然是意气风发的,加上身姿颀长,一袭锦衣玉袍负手而立,在众人之中也算得上是脱俗了。
整个偏殿中可以说的上是心态平静的,兴许只有二人。
着青竹色衣袍倒不显多么华丽出挑的傅卿云施施然地伫立在殿中一角,正了正束发的白玉发冠,自发冠两端垂下两条玉穗,轻晃时衬得他恰似琼枝玉树。
他自小由傅太师教导,仪态也是端方的很,光是站着就如松涧磐石间长出的劲竹。
只是待到傅卿云目光微转时落到一个人身上后,却是停滞住了。
不怪他失了礼节,只能怪那人生得过分标致了。
那位傅卿云倒是识得的,说是前些日子大理寺少卿叶家从庄子里接回来的小郎君,因为身体早出孱弱所以送去了僻静庄子安生修养着,名叫叶知许。
这还算是第一次这般近地看到他。
但只是瞧上一眼,叶知许那通身温润如玉的气度,就叫人想要同他交好。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到叶知许那种平静温和的神情,傅卿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来新登基的女帝。
两人身上的气质几乎如出一辙,让人忍不住靠近。
母亲叮嘱在宫中需得交好旁的家世出众的雅君,傅卿云想了想,还是走到了他身畔,低声唤道:“可是叶家公子?”
叶江知转过身来,那张脸让傅卿云一看到的时候险些出了神。
眉眼当真是如画一般,合着他身上病弱温润的美感,犹如清水湖畔,月色下盛开的昙花,虽然昙花稍纵即逝,但是惊艳的程度足够让人刻骨铭心。
尤其是他眉心一道明艳的红痕,衬得那肤色如玉白皙。
叶江知看到是傅家之子后,眸光柔和地笑着答道:“正是在下,想来你是傅家的公子罢?果然如同传闻般,见之不凡,不愧是书香门第。”
傅卿云特别经不得人夸,尤其是眼前还是个如此俊俏的郎君夸赞自己,耳尖立马便攀附上了绯红之色。
叶江知自然是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含笑不语了。
阿宁曾经同自己提过这位郎君,如今看来确实是个心性极好的,若是他入选了想来也是好事,想必能服侍好阿宁的。
叶江知虽然并不喜热闹,但是傅卿云饱读诗书,能同他谈论的话题却是很多,不消片刻,两人就像是久难相见的知己好友一般,相谈甚欢。
正殿隐隐约约传来尚宫高声清点雅选郎君的出身和名氏。
觅竹看了眼手中名册,朗声道:“吏部员外郎长子裴静环,束发之年!”
坐在座上的叶姝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颌,随意瞥了眼殿前站着的容颜稚嫩的少年,使了个眼色给那边站着的觅竹。
宋朝意身为凤君,坐在叶姝的身畔,清俊的脸上神情漠然,犹如一樽石像,还带了点久病才愈的疲惫之色。
在叶姝身边伺候多年的觅竹自然心领神会,平静地吩咐下去:“赐宫绦放还。”
腰间被别上了玄色宫绦的小郎君纵然心中万般失落,也只能行了个礼,算是谢别女帝了,然后由宫仆领着出了大殿。
看了那么多人,对这个雅选本来就没什么兴趣的叶姝兴致缺缺地,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了。
不知是尚宫觅竹特地的安排,还是巧合。
谢将军的幼子谢琼羽、大理寺少卿之子叶知许,傅太师之子傅卿云,三人竟是凑到了一起。
为首的自然傅太师之子,觅竹不由得瞥了眼上座华服端坐的凤君,而后念出来:“傅太师长子,弱冠之年!”
显然这句话一出来,久坐未曾有过半分波澜的宋朝意,眼眸下睨,看着堂下跪着面朝女帝的.....昔日好友。
一颗心,像是被泡进了九天寒日的冰窟里,寒凉的冰水止不住地灌进去,让心不住地收缩着。
叶姝就等着他们几人的到来,侧身靠近了宋朝意,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问道:“朝意哥哥觉得这位如何?”
宋朝意闻言,指尖动了动,像是一樽木偶终于有了几分生气,但嗓音仍旧是疏冷的,“陛下中意便好。”
这个回答无疑是极其完美的,叶姝直起身恢复了端坐的姿态,笑着问道:“素闻太师教导有方,不曾想教出的郎君这般温润有礼,让朕都不免青眼以待。”
“想来是熟读《男经》的罢?第一章序言可还记得?”
跪着的傅卿云闻言,嗓音清冽,一字不差地将序言背了出来:“序言曰,夫郎无度则家世乱,宫君无德则宗室败。”
这句话,简直是明晃晃地叶姝用于告诫自己的。
一瞬间宋朝意袖中藏着的手攥紧了,骨节泛白。
叶姝对着觅竹微微颔首,算是进选了。
觅竹领了之意,便报道:“傅太师长子傅卿云赐玉冠!”
这是凤朝雅选的规矩,入了宫,便是成了女帝的夫郎。而束发之礼,是只有妻主才能为夫郎做的。
所以雅选入选了,那便是赏赐束发用的玉冠。
这还是第一位入选的,而后觅竹看了眼手中的名册,神情有些莫名,而后就是有心人都能听出声调都高了些许。
“大理寺少卿之子叶知许,弱冠之年!”
叶知许这个名字还是叶姝亲自为他改的化名,古诗有云春暖知几许,知许二字可是算得上好兆头。
这个名字可以说是明目张胆的偏爱了,寄寓着叶姝对他身体康健的关切。
着银蓝色雪滚边衣袍的玉面郎君步履和缓地踏入正殿,跪倒在了堂下,说话时的声音顿挫有度,如同珠玑落玉盘,又似清泉溪流漫过青石,听着让人心头都被熨帖了一般。
“微臣拜见陛下凤君,愿陛下凰体安康!”
叶姝眼尾眉梢尽是笑意,斜着看了眼身畔坐着的宋朝意,温声对堂下的人说道:“过来罢。”
“抬头让朕看看。”
叶江知闻言缓缓抬首,正对上了叶姝清浅的笑颜。
这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看到那张略带熟悉之感的菩萨玉像般的脸,宋朝意瞳孔急剧收缩,昔日的冷静自持尽失,竟是抖着连手中的茶盏都拿不稳。
玉盏滑落手中,落在地上,应声碎裂炸开。
一时间,大殿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气息压抑到了极点。:,,.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