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夜色已浓, 万籁俱寂,神拳门中人都已熟睡休息了,偌大的神拳门中一时只余夏蝉鸣声。
神拳门一角的院落里, 某间房屋内灯火仍未熄。
一灯如豆。
沈澜洲就着烛光, 一边翻看着从屋中书架中找出来的《苏阳县志》, 一边翻来覆去地研究自己与叶呈被紧紧黏连在一起的手:“竟然真的分不开, 这么神奇的吗?”
“用内力也融不开。”沈澜洲不死心地试了试把内力运行到两人相接的手之间,再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仍毫无变化, “叶兄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东西?”
叶呈看了一眼自从翻看到了《苏阳县志木缠》这一章、知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再不见紧张情绪、反而一脸兴致勃勃的沈澜洲, 道:“在街上的时候看到有人叫卖,觉得上面的蝶形印记眼熟, 就买了回来。”
叶呈说着也低眼瞧了一眼自己与沈澜洲相交的手:“我方才也用内力试过了,无用。”
“倒也无妨,《苏阳县志》中说了,用木缠的叶片熬汁就能溶开了。”沈澜洲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语气倒是浑不在意, “明日拜托府中的下人们去找些来就好。”
现在这大晚上的,也不好再麻烦人家。
“不过现在这个样子,明日让人看到了倒有些尴尬……”沈澜洲看着自己与叶呈黏连在一起的手,表情无奈, “叶兄找到线索便找到线索, 一定要这样戏弄沈某一场来做什么?”
沈澜洲说着又动了动手指, 像是还在不死心地想试试看靠自己的力量能不能将这“木缠汁液”分开。
原本光两手相接其实也没什么, 沈澜洲向来随意惯了,并不会因此这个就觉得有多不好意思。
但事情坏就坏在,这所谓“木缠汁液”,全苏阳县的人都知道是被粘附在姻缘签上的。
他和叶呈两个大男人,在弄花节的下一日,双手突然被木缠汁液黏连在了一起。
神拳门中人都是苏阳县本地人,他们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吗?
哪怕沈澜洲知道叶呈把姻缘签带回来只是因为“蝶衣客”的关系,可其他人不知道啊。
到时候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澜洲看了《苏阳县志》,自然对本地弄花节以及姻缘签的习俗再清楚不过。
他们明日这样子出现,不被人误会都不可能。
沈澜洲看着自己与叶呈的手唉声叹气的。
男子的眉眼间一片无奈的愁绪,似乎真的对这种情况有多忧愁似的。
叶呈看他这样,不知为何就突然觉得心中有些不快。
叶呈皱了皱眉,开口说话的声音莫名地就带了丝冷意:“沈兄瞧着好像对现状很是不满的样子?”
叶呈皱着眉,看着沈澜洲冷冷地道:“沈兄若真如此不满,你我现在出门寻了那木缠汁液接了这黏液便是。左右《苏阳县志中》说了木缠生于苏阳北郊,应该应当不难找。”
叶呈说着话语顿了顿,不知为何竟还接了句:“免得明日惹某人见了误解,沈兄到时心疼。”
叶呈平日里说话就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说出的话语里向来不带温度。
沈澜洲与他相处这些日子,对他这点都已经习惯了。
但今日叶呈这话……却莫名地显得有些不一样。
那话语的冷淡里,竟似还带了似……怒气和怨气?
沈澜洲被叶呈这话说得楞了许久。
叶呈见沈澜洲没反应,抿了抿唇,竟站起身,作势真的要现在就去那什么北郊寻什么木缠。
沈澜洲被叶呈这举动吓了一跳,忙伸手拦住他。
“好啦、好啦,叶兄,沈某绝没有嫌弃的意思,是叶兄误会了。”沈澜洲拉住叶呈的衣袖,“再说了,现下这么晚了,北郊定然无人。书中又没有关于木缠外形的记载,你我即使去了也定是寻不到的,只是无用功罢了。”
沈澜洲拉住叶呈,好说歹说总算是让叶呈眼中的冷意淡了几分下去。
“叶兄这是怎么了?澜洲若说错话,叶兄直言便是,做什么做出这幅样子?”沈澜洲坐在椅子上,抬着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仍抿着唇、冷着脸不说的叶呈,语气简直有些忍俊不禁。
虽然相差甚远,但沈澜洲看着叶呈现在这个样子……不知为何就突然想到了正跟自己心上人置气的女子。
只是那些女子们多眉目娇嗔、语气委屈带羞,不像叶呈这样语气冷得毫无温度不说,眼神也厉得像箭一样。
这往面前一站,简直让人心里有些怵得慌。
这样的“美人”,想来天底下可没人能消受得了。
沈澜洲这般想着,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他说话向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沈澜洲看着叶呈,语气里带着点局促地笑着道:“叶兄现在这个样子,若不是提前知道叶兄为人‘正直’,沈某简直要以为叶兄是在吃醋。”
沈澜洲这话说的,调笑意味简直已经极浓了。
以叶呈的性子,若放在以前,怕是早就眉眼冰冽地厉声呵斥了。
可现在……
叶呈看着坐在自家面前,仰着头看着自己的沈澜洲。
屋内烛火如豆,沈澜洲这个姿势,那一点烛火正好印在了他的眼眸里,恍恍惚惚的,映着沈澜洲此时满眼的笑意,简直像是潋了一夜星光在眼里。
叶呈看着沈澜洲的眼睛,斥责的话就半句也说不出口了。
甚至因为沈澜洲这话,心中竟还隐隐地有丝……慌乱和窃喜。
他是在慌乱什么?
又是在窃喜什么?
叶呈扪心自问,得到的答案却俱让他心慌不已。
叶呈垂下眼,不知为何竟又说了一句:“沈兄真不担心明日那苏少眠误会?”
这话说的语气冷淡,似乎只是随意一说。
可叶呈自己却分明从自己这话里听出了一丝醋味。
可真是……出息。
叶呈在心里轻嗤了自己一声,一边却忍不住支起耳朵去听沈澜洲的回话。
沈澜洲被叶呈这问题弄得楞了一下,随即却是一笑。
“少眠生性温柔宽容,必不会为这种事与我置气,我到时候与他解释清楚便是。”沈澜洲说着笑了笑,抬眼看了叶呈一眼,勾了勾唇,“少眠好哄得很。”
沈澜洲这话说得语气轻松,不知情的人若听了定得误会沈澜洲会这样说,是对苏少眠根本没多少感情。
叶呈听了却是心中一咯噔。
沈澜洲这话说得……太温柔了。
男人说话时眼眸微微敛起,眼中眸光潋滟,几许柔情、几许钟情,都在那一句看似不上心的话里。
他说:“少眠好哄得很。”
似乎是一副要求爱人“宽容大度”的浪子形象。
可叶呈此时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眼里的柔情,哪能不明白沈澜洲这话语底下的意思。
他分明是在说:“有什么要紧,我哄到他开心了便是。”
他亦分明是在说:“少眠性子那么温柔,哪会有无理取闹的。”
当一个人开始下意识地觉得对方什么都好、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时候,俱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是一种……连沈澜洲自己也尚未明了的深情与心甘情愿。
沈澜洲生性风流,怕是此时在他自己心里,还在觉得自己其实根本没多喜欢苏少眠,觉得自己只是因为觉得苏少眠合自己心意、这才有心思逗弄几下而已。
可事实上呢?
叶呈暗下了眼神。
有些人实在是太过矜贵自傲,分明已经情根深种,却还要矜持地摆出一副“我根本没多喜欢他”的样子。
既然你现在还未明白……
叶呈看着沈澜洲眼里无意识的温柔,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狠厉。
那我就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叶呈看着沈澜洲,突然毫无预兆地换了个话题:“木缠沾身之后会显现蝶形图案,这应该就是蝶衣客每次犯案之后都会留下蝶形印记的真相。”
沈澜洲被他这话弄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自然而然地被带离了刚才思考的方向:“应该是的,受害者事后所描述的被侵害时神志恍惚、四肢无力的症状也符合木缠花粉中毒的表现。这么说,蝶衣客是苏阳县本地人的可能应该就很大,毕竟非苏阳县人一般都不知道木缠的特性。”
叶呈看着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话题的沈澜洲,垂了垂眼,道:“这样一来,追查蝶衣客应该就简单多了。”
沈澜洲点了点头。
此时夜色已深,按理来说应该可以就寝了。
可现在这情况……
沈澜洲看了一眼自己与叶呈相黏连的手,又看了一眼房中还算宽大的床榻,试探地跟叶呈道:“不然……今晚就委屈叶兄与沈某一起将就一晚?”
左右床榻这么宽大,睡两个大男人也并不会太过拥挤。
沈澜洲只担心叶呈性子孤冷惯了,受不了与旁人这样亲近。
那怕是只有两人这样枯坐一晚、熬到天明这一条路了。
好在叶呈似乎在这一点上并不介意。
沈澜洲话语刚落,叶呈便点了点头。
沈澜洲此前是已经梳洗过了的,发冠、外衣都已经脱下,随时就是一副可以上|床入睡的样子。
叶呈却是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算不上,但外衣之类的还是都穿在身上的。
两人现在这个状态,叶呈要脱衣服实在是不太方便。
叶呈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正要脱下外衣,却发现自己一只手与沈澜洲的黏连在一起,这个动作实在无法完成。
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其实两人现在这状态,叶呈这样当面站在沈澜洲面前脱衣……虽然叶大侠全程冷着个脸面无表情地站着,但对于坐在他面前的沈澜洲来说,这场面实在还是莫名有些尴尬的。
沈澜洲轻咳了一声,担心叶呈觉得不方便等会直接说不睡了,连忙站起身来帮叶呈:“叶兄还是我来帮你吧。”
叶呈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便真的停下了动作就那样站着看着沈澜洲。
沈澜洲轻咳了一声,伸手帮叶呈把外衣解开。
两人靠得近,这动作实在没来由得显得……分外旖旎。
沈澜洲又轻咳一声,强迫自己忽略此刻诡异的状态。
沈澜洲如今也只有一只手可活动,行动其实也很是不便。
本来应该很好解的外衣,楞是解了半天。
尤其是解衣服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要和叶呈发生了一些身体接触……
好不容易把外衣脱下,因为叶呈有一只手与沈澜洲相连的缘故,并不能完全脱下。
外衣便只能留在叶呈手腕部分,沈澜洲与他一起躺倒床上,这外衣便几乎都被垫到了沈澜洲的身|下。
好好的价值连城的外衣,一夜下面,必会难觅有褶皱。
好在叶呈似乎并不在意。
他都不在意,沈澜洲就更不在意了。
因为姿势的关系,沈澜洲只能侧着身子、正对着叶呈睡觉。
沈澜洲今日实在也是有些困倦了,这样尴尬的姿势,他却是一躺到床|上便闭上了眼睛,轻念了一句“晚安”便进入了梦乡。
叶呈却没有入睡。
他仍在看着沈澜洲。
他知道,此时哪怕沈澜洲似乎是一副已经进入了梦乡的样子,但沈澜洲其实仍保持着警惕。
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沈澜洲必会立刻醒来。
习武之人都这样。
尤其是……在一个自己并不信任的人身边。
毕竟……他又不是沈澜洲喜欢的苏少眠。
叶呈看了沈澜洲许久,直到沈澜洲的呼吸渐渐平和,叶呈才突然一伸手,速度极快地点了沈澜洲的睡穴。
在叶呈出手前沈澜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男人浓黑的睫毛动了动,像是蝴蝶展翅欲飞的翅膀。
可叶呈的动作实在太快,沈澜洲最终还是没能在叶呈点住他睡穴前醒来。
沈澜洲微闪的睫毛动了动之后,终于还是沉寂地垂了下去,就像是……被风雨沾了翅膀的蝴蝶。
叶呈慢慢撑起身子,看着身边的沈澜洲。
男人正闭目沉睡着,屋内烛火微熄,将他的一小半侧脸照亮。
沈澜洲穿着玄色的里衣。
里衣毕竟不比外衫,单薄不说,也很是宽松。
沈澜洲这般侧躺着,衣领处便不可避免地微微陷下去一块,露出的一小块肌肤,在玄色里衣的映照下,简直白得像玉。
沈澜洲墨发披散,睡得眉眼柔和安稳。
他的身|下还垫着他的白色外衫。
简直、简直……
叶呈看着这般模样睡在自己身边的沈澜洲,根本压抑不住地,只觉得自己心中一片滚烫。
叶呈看了沈澜洲许久,终于是忍不住,慢慢地凑上去。
烛火恍惚,将两人的身影在床边一侧的墙面上映照出了两个影子。
只见那两个影子一卧、一半撑着身子。
那半撑着身子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朝那个侧躺着的影子处靠去。
两个影子慢慢相接。
叶呈靠近沈澜洲,慢慢地、轻轻地,亲了一下他。
两唇相触的感觉……实在是温柔。
叶呈将脑袋靠在沈澜洲的脖颈处。
叶呈的一只手还紧紧地与沈澜洲的手黏连在一起,是十指相扣的姿势。
另一只手却是……慢慢地搂住了沈澜洲。
叶呈紧紧地抱着躺在自己身旁、睡得一无所知的沈澜洲。
“沈澜洲。”男人的声音突然在一片夜色中响起,隐隐中竟似带着点笑意,却又有种某种……莫名的偏执。
“对不起。”男人轻声地说,叶呈闭了闭眼睛,唇角却慢慢勾起来,“可谁让……你要来招惹我。”
叶呈小时候,他师傅日日让他诵《清静经》《宁心心法》,不是因为叶呈从小性子冷,适合研读这些。
而是因为……他从小就偏执得厉害。
叶呈确实是自小就性子冷淡,可那并不代表他就生性正直了。
他确实是很少对某样东西感兴趣,但一样东西若令他上心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
天山派门前从前其实是曾种过雪竹的。
是叶呈拜入师门之前,他师傅因缘巧合之下得到,种在了山门前的。
叶呈很喜欢这片雪竹。
他刚入门时不过七|八岁,性子冷淡,与谁也不喜多说话,却能坐在山门前看这片雪竹看一整天。
叶呈师傅本还觉得没什么,小孩子们,有个喜欢的东西也正常,兴许时间久了,叶呈又不喜欢了说不定。
可九个月后,正当他师傅在惊奇叶呈这孩子真是情长,看竹子能连着看上九月也不嫌腻,那片竹林却突然被一把火都给烧了。
是叶呈烧的。
他师傅吓了一跳,问叶呈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呈那时回答他:“我听师兄师姐们说,这片竹林是师傅您找到的。您说等在山门前养满三年,就将它们砍了做成竹剑分给门中弟子用。”
“如今还差半月,便满三年了。”
“师傅,我们喜欢它,便不想让他被其他人拥有。可我也留不住它,还不如一把火烧了,至少灰烬只会是我的。”
那时未满十岁的叶呈一边说着这段话,一边将雪竹烧毁后的残烬一一收集起来,将它们埋在了自己屋的门前。
叶呈说那些话时表情淡漠,仿佛仍是那样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可那对浓黑的眼里却一片灰暗,偏执得让人害怕。
叶呈师傅被他吓了一跳。
他是叶呈师傅,自然对自己这小弟子的天资再了解不过。
叶呈天资绝佳,堪称千年难遇,日后是一定会远胜群雄的。
可他这性子……
叶呈师傅坐在自己屋里拔了半天胡子,再出来后便开始教叶呈各种道经、佛经。
甚至教他这些比教他武功用的时间还多。
现在的武林人士多只知叶呈性子冷淡、为正道魁首,却无人知他生性里的这一份……偏执。
叶呈抱着沈澜洲,轻轻地亲了一下他脖颈处玉白的肌肤。
我喜欢你,你就只该是我的。
不过一个苏少眠,我让你忘了他便是。
叶呈看着沈澜洲,眼眸深沉如窗外夜色。
*****
《苏阳县志木缠》一篇的最后一段,还记载着这样一段话。
这段话当时沈澜洲并未看到,叶呈却看到了。
书中载:“木缠花粉剧毒,可使人神志恍惚、手脚无力,然其毒性不重,一夜便可自行缓解。若有误服者,不必太过惊慌,寻一安全处静候一晚便可。”
“唯木缠果实,毒性甚重。有食其果实者,神志恍惚可至数月。若一次服用超过五枚,恍惚症状可延至数年、甚至数十年。”
“恍惚者神志错乱,记忆模糊,不记真相。若有人于其初初中毒事告其事宜,不论何事,皆会信以为真。故而切勿服用,切记切记。”
那日沈澜洲回答完叶呈“你喜欢男人?”的问题后,曾笑着跟叶呈道:“叶兄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沈某虽浪荡,可不会乱来。我就对少眠那一类的感兴趣,你们不同,叶兄不必担心。”
言语里满是揶揄。
叶呈抬眼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同?”
彼时沈澜洲垂着头低低地笑了笑:“自是……十分不同。叶兄不懂这些,何必细问?单知道沈某不会对叶兄乱来就是。”
不同?
……有何不同?
等你忘了他,等你以为我是他,你便不会再觉得不同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