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与大将军所在的“棋牌室”,位于金字塔塔身高处约三分之二的位置。此刻室外天风鼓荡,将索兰的黑发向后扬起。索兰在风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能摔倒。
“这就是王的赛尼特棋。”
法老的声音在索兰背后响起。
“想要分享王的权柄,就必须接受这盘棋的考验。”
“将你所有的力量,和王所有的力量,全部押上同一副棋盘,一局定胜负。”
说话之间,法老来到索兰身边,站定,身形板正,如同一尊优雅的塑像,与满面惊愕,牙齿上下格格打战的索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艾丽希心想:难怪法老一再提醒,确认索兰不会反悔。
早知道是这种棋,索兰一定不会下的。
她在心里暗暗叹息:法老果然是赢在了“信息不对称”上,对于“王者之棋”这样的特殊物品,索兰没有任何了解,提洛斯却对此门清。
可以这么说,就在这盒赛尼特棋打开的那一刻,索兰就已经输了。又或者,在法老言语相激,诱使索兰答应与他下这一盘棋时,法老已经胜券在握。
在法老与大将军的共同注视之下,金字塔脚下硕大的棋盘中,一组由民伕们组成的棋子,已经完成了对边境军“棋子”的第一次袭击。沙漠色服饰的士兵纷纷倒下,被从棋盘中拖出,弃置在一边。
索兰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指着地面上聚成一团一团的“棋子”,说:“这不可能!”
风声剧烈,几乎将索兰刚说出口的话卷走。
但法老还是听见了,并且淡然反问:“有什么不可能?”
“我那是兵强马壮,所向披靡的边境军——”
“怎可能,怎可能打不过一群修筑陵墓的民伕?”
索兰气不过。
法老淡然回应索兰的质疑:“你忘了,这是一局棋——”
“他们只是这副棋盘上所有的棋子。”
“无论是民伕,还是精锐的边境军,我们双方能做的,只是把各自的所有力量推上棋盘,他们对阵时的输赢,都以棋盘上的胜负决定。”
“你的边境军纵然实力强大,可万一你棋差一着,他们纵使再精锐也只会一败涂地——”
“索兰,”提洛斯温和地提醒,“你身为大将军,带兵在边境征伐数年,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懂。”
索兰被法老说得哑口无言,他眼中满含痛惜,望着被从棋盘上清理出去的边境军战士,似乎想起了曾亲身经历的无数战役——的确,一招决策失误,除了付出人员上的巨大代价之外,这种失误是很难由个体的强悍武力弥补的。
“在王的棋盘上,这些力量都不再是个体,他们只是‘力量’。一切驱动力都在于你如何推动这些‘棋子’前进,如何攻击与防御。”
“更何况,”说到这里法老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每一枚‘棋子’在人数上都数倍于你,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势均力敌吧。”
索兰这才留意到,虽然金字塔脚下的“棋子”数量相等,但是法老的“民伕”棋子,人数明显要比索兰的多很多,土褐色的“棋子”看起来要比沙漠色的“棋子”更大一些。
在法老的陵墓修建工地服役的民伕,虽然远没有索兰的大军来得精锐,可要他们真的以多为胜,一拥而上,确实也可能和边境军势均力敌。
“事已至此,你我能做的,就只有好好地下完这一盘棋,为整个埃及决出胜负。”
法老的叹息声里明显带有几分不舍与惋惜,但是他马上双眉一轩,振作精神,对索兰说:
“走吧,让我们就此决定埃及的命运。”
*
法老提洛斯与大将军索兰都没有“留意”到浮现在金字塔表面的艾丽希——除了在梦中,他们都看不见艾丽希的灵体。
艾丽希听了法老的话,暗自低头咀嚼:法老说“事已至此”是什么意思,是说这局棋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完,不能中途停止?中途停止反而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一大群活人聚集而成的“棋子”,艾丽希不由得也心生寒意。
确实,站在这样的高度俯视,每个人都变成了蚂蚁一般的小点,他们的喊杀声、惨嚎声、哭声,也变得如此遥远。
执棋者因此变得冷漠。
索兰还好些,毕竟他与边境军曾经朝夕相处,彼此扶持,宛若手足。站在高处看见他的“棋子”被清除出棋盘,索兰脸上肌肉抽动,仿佛被对手一剑刺中般疼痛。
反观提洛斯,法老虽然将他所有的“力量”都推上棋局,但这些“棋子”都只是为他这位法老修筑陵寝的“民伕”。事实上,修筑陵寝的民伕每年都有大量的伤亡,过劳与疾病是主因,但是修建过程中发生的事故也导致了不少人员损失。
然而这些人员的损失,对于法老而言,一向都只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已。
因此,面对这一场“真实较量”的赛尼特棋局,艾丽希认为,法老天然就占据了心理上的优势,因为他能够抛却对于“棋子”的眷恋,纯粹从战术的角度下棋,在关键时候勇于“弃子”。
当然,索兰出于对他那些下属的深厚感情,肯定也会全力以赴,没准能够突出奇招,也说不定。
但是艾丽希没有再去关心法老与大将军正在进行的“桌游”,也没有登出“荷鲁斯之眼”。
此刻,她突然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如果碧欧拉或者是森穆特在此刻看见她如此,一定会吓一大跳,惊呼出声——
艾丽希的灵体直接纵出宏伟金字塔的巨石表面,沿着塔身的斜坡飞速向下。
她的灵体远比身体轻盈,在无遮无拦的半空中像鸟儿般行动自由。
艾丽希迅速“俯冲”至金字塔塔基附近,然后开始集中意念,调整她灵体的形态,极其细微的风阻让她的灵体迅速慢下来,并且稳稳地落到地面上。
金字塔跟前的广阔平原上,竟然一片死寂,此前的呼喝声、打斗声、伤者的呼痛声……一切都无法耳闻。在落地的一瞬间,艾丽希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秃鹫越过金字塔尖时的凄厉鸣叫,还有她自己的心跳。
艾丽希扬起头,眼前已经无法见到宏大棋盘的全貌,也见不到聚成一团一团的“棋子”。她只能见到乌压压的人群——都是一样的埃及人,按照服色分为索兰的边境军和提洛斯的民伕队。
在艾丽希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区别——
他们每一个都表情麻木,僵直地立在原地。
作为棋子的士兵和民伕们,此刻都像是一座座不言不动的雕塑,没有任何自主的意识与生命,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问问题,没有人对自己的未来有任何能力去质疑。
——他们就是棋子,是权术创造出来的血肉机器。
这种寂静只维持了片刻。
忽然,艾丽希耳边响起尖啸,她瞬间感到剧烈的头疼,然后又马上消失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她的脑电波在片刻之间被干扰,随后马上复原。
随即灰尘扬起,她身边的“棋子”们开始移动。
艾丽希立即明白——金字塔上的法老和大将军,终于又开始了他们的对弈。
边境军移动之后,再次遇上了民伕队的袭击。
这次艾丽希是在地面上目睹双方的战斗——这战斗和传统战争中并无区别,人们手持兵器:边境军是刀是剑是长矛,而民伕手里是大棒、铁锤、凿出了千千万万块巨石的石凿子。
战场不再安静,人们张开口,尽全力发出呐喊,向面前他们的敌人扑去,并在相遇的那一瞬间尽可能发起攻击。
失利的竟依旧是索兰的边境军。
目睹这一切,艾丽希终于明白法老所说的——这个战场上并没有所谓的“个体”。即使再骁勇善战的士兵,在他们作为“棋子”的时候,也完全无法对抗迎面推进的普通民伕。
他们手中的刀剑无法击中对手,相反,那些大棒、铁锤与凿子,正正地击中他们的头顶、胸前、要害……
身穿沙漠色袍服的身躯一个接着一个倒地。
兵刃互斫声、惨嚎声渐渐停止。
待到边境军倒下整整一大片时,那些表情麻木而冷硬的民伕们,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大棒、锤子和凿子,开始从棋盘中清理边境军的“遗体”。
艾丽希看着那些边境军被一个一个地抬出“棋盘”,并被整齐地摆放在地面上。他们的身体被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依旧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宛若棋子的图形。
四周又重归短暂的安静——
没过多久,这片宏大的棋盘上,又有一枚棋子开始再次移动。
下一个回合,遭到攻击并失利的是法老的民伕队。
这一次,艾丽希看见边境军们板着面孔,将躺了一地的民伕们一个一个地抬出来,堆在一旁,形成新的“牺牲”棋子。
这些士兵会经过他们的同袍——平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仿佛早已丧失了生命的同袍们。艾丽希留心观察,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触动。
他们脸上只有木然与平静,似乎早已认命——
他们天生就只是士兵与平民,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远离了属于王者与权贵的命运。
艾丽希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查看那些躺倒在地面上的“棋子”们。
这些人,都是在相互攻击的过程中失去了生命吗?
但出奇的是,他们的身上根本找不到明显的伤口,没有一个人死于外伤。就算艾丽希已有能力开始应用“缝合”这一类治疗性质的咒法,也没法帮助他们。
再看他们的面孔,艾丽希只想到两个字——“邪咒”。
无论是倒下的边境军还是民伕,他们都像是被瞬间做成了木乃伊——他们都睁大着眼,似乎保存着最后一刻的意识,但他们都面颊凹陷干瘪,似乎失去了身体里的大部分水分。
属于法老的赛尼特棋,竟然有这样类似邪咒的功效,将被牺牲的“棋子”们都变成接近干尸的状态。
这令艾丽希想起了神符尤米尔和阿努比斯神使都向她提示过的一件事——在很久以前,力量就是力量,是没有正邪之分的。
法老的赛尼特棋,也许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特殊物品。
目睹这副场景,目睹一个个好端端的生命被操纵、被使用……最终成为大片大片倒伏在地面的木乃伊,像是瞬间被收割的芦苇或者纸莎草。
艾丽希忍不住想要把提洛斯和索兰从那高高在上的棋室里揪出来,逼迫他们看看眼前:
——你们难道真的狠得下心?
她偶尔会假想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她的国度,势必完全建立在这个国家的“人”之上。有人才会有国家。
在生命这件事上她估计会比最抠门的守财奴更加抠门,她不想损失任何一点“有生力量”,因此也格外不能容忍法老与大将军以这种方式进行所谓的“对决”。
她抱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心态,俯身去查看附近身边每一个“木乃伊”的状态,很快发现他们或多或少还保留了一点点生机,都没有完全被剥夺生命,可是也差得不远了。
艾丽希不清楚他们是否会在整个棋局完全结束时,彻底被剥夺生命。但她猜测很有这个可能。
就在她用灵体的视线扫视面前的“棋子”们时,她忽然留意到了一道眼光——
那是一个身穿民伕服色的年轻人,古铜色肌肤,长方形脸庞,长相相当朴实,头发大约是为了易于劳作而被剃成了类似寸头的发式。他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此刻因为“赛尼特棋”所造成的影响,双眼突出,显得格外痛苦。
他似乎是唯一一个依旧拥有自己意识的“棋子”,此刻才有这可能与艾丽希对视。
当然,能与艾丽希的“灵体”对视,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特异,在这个世界里目前只有碧欧拉与森穆特能够做到——或许可以再加上一个赫梯王子卡尔夏,但他必须依靠“角色之门”。
因此,艾丽希触及这道眼光时,竟然也吓了一跳。
见到艾丽希的眼神,这年轻人的双眼登时发亮,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似乎想要使劲,想要开口说话,想要求援……
但是他都做不到。
而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消失。年轻人眼中的希望被痛苦所取代。
最终连这痛苦也完全消失,一切归于永恒的平静。年轻人的深棕色眼眸变得宛若一对漂亮而有光泽的琥珀,却失去了其中所有的灵魂。
艾丽希亲眼目睹了一枚生命的消散。
她忽然转身,灵体迅速越过那面庞大的棋盘,向金字塔的塔基靠近。
她抵达塔基之后,想要沿原路返回,却发现她的灵体向下俯冲很快,爬金字塔确实还需要费一点功夫。
艾丽希灵机一动,果断从“荷鲁斯之眼”里直接登出,顺便还向南娜打了个招呼,然后重新登入。
下一秒,她的面孔再次浮现于法老的棋室里。:,,.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