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娇娇的店开得自然极好，摆在地中间那只大花瓶很受欢迎,进去的客人少的的观摩一番,平时一个拿抹布的伙计站在边上,帮着擦上头的手印。
最受欢迎的是同款小花瓶，其次是一种青玉色骨瓷花瓶，瓶身细长窈窕，瓶口不大，外头有一层釉质,看着像玉石上泛着一层水波。
生意那头，已经放手了，陆娇娇今天休假,她和秦王一起看歌舞。
只有他们两个,在章台宫一个大殿里头，各自案前是应季的水果、果酒、水、饮料。
中央则是十几个舞姬，侧边是用丝竹管弦的一些先生，这时的舞姿婉转多情，柔而缓，这些女子穿得整整齐齐,也不用什么刀剑丝带做工具，因为动作慢,转身之间展现面目，全部都是大美女小美女！
陆娇娇说：“你养了多少舞姬？”
如果她没有记错，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她来秦王这里看到的舞姬长得都不一样！
她还刻意观察了一下，没有一个长得一样的，而且都是美女，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必须得怀疑一下秦王将国中所有的漂亮姑娘都收藏到王宫了。
秦王和陆娇娇桌案相挨着，他笑道：“人都是吕相送来的。”
陆娇娇笑了笑，“大概国中所有的漂亮姑娘都到宫里来了，前些天工坊的管事儿的来说还有几个穿着整齐的人问他们那里的女工要不要来宫里做事。”
“母亲工坊里若是缺人过些日子便让这些女子过去吧。”
“谢你好意，还是让她们回家去吧，做工种地做生意都看她们自己的注意。”
秦王目光轻松看着这些年轻女孩，眼睛里是纯然的欣赏，陆娇娇便问他：“最近见过许多漂亮姑娘可有喜欢的？”
秦王说：“宫里向来不缺女子。”
他拿起杯盏喝了一口清茶。
历史上秦王的有没有王后、王后又是谁是一个谜，古往今来，除了他也没几个人连有没有王后都说不清楚，如果真的有王后就算正史不存，野史也应该留有姓名。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记录，连他有几个孩子都说不清，几个孩子的母亲究竟是谁更说不清。
至于现在，说来惭愧，陆娇娇当了这么久的便宜娘，连亲儿子喜欢和哪个姑娘聊天谈心都不知道。
她毕竟不是人家亲妈，八卦不好，八卦不好，陆娇娇将这个话题按回去说：“吕不韦近来如何？”
秦王垂目：“极好。”
借你吉言，吕不韦觉得好是很好，就是很忙。
最近流言太多了，他都想不出来这些人怎么就这么闲，若是流言出自市井他还可以去引导一番，但是诸位臣子之间私下的交流就没那么好控制了。
吕不韦只好去找几个爱传闲话的亲自去劝劝。
“大王还是一个孩子。”
“他不过是意气用事。”
“用不着如此介意。”
……
别人回以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或者恭敬应是，或者点头附和，眼神都是一样的：看不出来你是真把大王当儿子疼爱。
他辛苦些，却也开心。
秦王越是不得人心，对他越是有利。
最近街上很热闹，最开始是吕不韦投放故事，然后是陆娇娇投放故事，再然后陆娇娇又投放了若干个故事，前两天吕不韦又投放了一批故事。
人们出门也不用找朋友，看看哪个有八卦聊一聊，现在每一个热闹点的地方都有聊故事的先生，有些茶馆和饭馆还特意请了人进来说，为了能多招吸引个客人。
一家茶馆里，那说书人嗓音洪亮，经过他家门口的人都能听到。
只听说书人气势磅礴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话很了不得，第一次农民起义陈胜吴广用的经典口号，上下五千年流传下来，牢牢刻在所有劳动人民的脑子里。
诸位听客闻听此言热血上涌，情不自禁鼓掌叫好。
“平德三年，天大旱，河水枯，民无粟，人相食。国君醉卧温柔乡，忠臣死，宠佞臣，广征劳役，修酒池肉林，民不聊生。龙傲天见此惨相揭竿而起，喝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话说，郭子敬若是不出来会友都不知道最近红文风格已经变成这样了，他进了这家茶馆，和人拼座，对小二说：“一碟盐水豆子，一碗热水。”
室内半数人目光聚集在中央的说书人身上，连闲聊的都少了，郭子敬问对面的年轻男子，“今天讲的不是风月鬼神故事？”
那人说：“先生说的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现在都是龙傲天，李傲天，周傲天！最有名的还是这个龙傲天，凭借一己之力，三年之内拔出旧王朝，立新朝。”
郭子敬一直是个正经读书人，从少年起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学习，学成之后做了吕不韦门客，凭借自身才华，在一众人等脱颖而出。
但他在流行趋势一向不怎么了解，甚至因为他接触的阶层都是贵人，目光几乎早已脱离群众。而至于吕相为了流行编造的故事，基本都是一些个他绝对不喜欢听的艳俗故事。
这个说书人口才一般，但讲的故事挺有意思的，谋朝篡位这样的事儿十年百年都不会发生一桩，更不用说谋朝篡位的是个大字不识的民夫，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郭子敬问对面的人：“这个故事是谁所做？”
那个人笑笑，说道：“小人不知，这样的故事满大街都是，也许是哪个做梦想当大王的闲人写的！”
郭子敬在茶楼里听完这一回才出去，只是他走出去没一会儿又听到街头一老人讲故事。
“新王即位，朝政不稳，各方诸侯不服管教，纷纷自立为王，一片混战。各方人马为了王玺对相继向都城进攻，谁能拿到王玺和新王的诏书谁就是名正言顺的大王！”
他听来听去，就多了几分认真，郭子敬这辈子是做谋士的，从来没想过什么时候有机会能当一国之君。
但是他的老师从来没有教导过他谋反的道理，这也不失为一门学问，怀着不可落人后的心情，郭子敬辗转几番，将街头巷尾龙傲天李傲天的故事听了个遍，于是心满意足往吕府去。
然而乍一进去，吕不韦身边的小童春官就一脸焦急地凑上来，“郭先生，今个老爷回来，司马先生带着一群人去找老爷，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老爷气得晚饭都没用，您要不要去看看？”
春官是仆从，又是个孩子，吕不韦虽然用他办事儿，却从不和他讲自己的为难事儿，遇着这些还得靠他那些门客。而郭子敬正是吕不韦门下数一数二的门客，很得他看中，日常说起话来推心置腹。
“相国在何处？”
“在书房。”
春官陪着郭子敬一起过去，看着对方进门，里头的丫鬟退出去，他赶附近守门的：“几位哥哥远走些，到花圃那边去。”
守门的小声说：“春官小哥越来越威风了。”
吕不韦在书房里沉这一张脸，请郭子敬坐下，室内灯火明亮，桌上放着一炉香料，二人面前各自有一杯热茶。
“子敬可知司马先生今天到此处所为何事？”
郭子敬看吕不韦神色似是不愉，又有几分疲乏，便猜测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摇摇头，“子敬不知。”
“他和十几个人一起过来，求我登基为王。”吕不韦喝了一口水，缓了口气，看上去十分疲惫，仿佛整个人都老了几岁。
郭子敬惊讶于吕不韦现在的神色，便说：“不可，相国此时已近乎真王，何必背个乱臣贼子的骂名，平添危机。”
他刚刚听故事，故事里就有个龙傲天攻击权臣篡位，得位不正。
吕不韦说：“我自然没答应他们。”
这位司马先生大名司马青，也是吕不韦手下数一数二的门客，所以也有十来个门客抱团。
郭子敬和这位司马先生交情泛泛，有时候因为一个不同意见闹矛盾了，还得互相瞪眼。
两个人绝对不是好朋友。
而且他们绝大多数时候意见相左，不怪司马先生没把这次的事儿和他通气。
吕不韦这样说，郭子敬就放心了，满大街的篡位故事里头龙傲天顺风顺水的当上国君，赢得全国爱戴，但若是换了个人谁知道是什么形势。
郭子敬离开后，吕不韦一人坐在书房里，低低叹了口气。
野心生出来是一瞬间的事儿，先王封他为文信侯的时候他以为那就是自己这辈子所能达到的顶点了，食邑十万户，十万户啊！
可是没多久，先王就去了，留下一个小孩子。
他拥有了秦国全部的王权。
机缘巧合，更进一步。
现在他又多得了三年王权，有人告诉他说还可以更进一步，坐到那个位子上去！
吕不韦动心了。
仿佛又有了才见到异人时候的冲动。
他能当大王吗？
吕不韦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治国的本事他有限，但是手下的门客众多，朝中能臣众多，何愁不能治国？
有没有办法拿到王权呢？
他现在已经有王权了，如果要做秦国的大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秦王将王位禅让给他。
这不可能，这个话题说都不能说，如果要去哄骗秦王，就能被秦王当场制为乱臣。
如果强行将秦王从王位上赶下去，逼迫秦王禅位，那就需要武力，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养过暗卫士兵。只能借别人的兵，此时大量调兵需要大王手里的护符，但兵也不是不认将军，老将军可以调兵遣将。
吕不韦第一个想到的是前几天刚被秦王打了的蒙恬。
也许蒙恬会因为这件小事儿记恨秦王，毕竟很丢脸。
紧接着他又想到蒙家几代忠臣良将，万万不可能背叛秦王。
还有几位老将，但那些人都是戎马半生，半截身子入土的忠烈之人，如何肯为了王位斗争沾染一身污浊。
在这间书房里，吕不韦还伏在案上亲笔写了一封信，收了笔墨，他看着上头的字，立刻将文书烧了。
只要他把这东西递出去，就是他的罪证。
吕不韦突然清醒，出了一身冷汗，绝不能做乱臣贼子，他今日能身居高位，全赖昔日与先王恩情，不能让任何人破坏。
他恨不能杀了司马青，但是既不能杀掉所有和司马青一起来的人，司马青也不必死了。
吕不韦在王宫安插眼线，秦王也礼尚往来给吕不韦家里塞了几个门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王很快就知道发生在吕不韦府上这件事儿了。
秋天到了，杨树的叶子黄了，天空上大雁排成人字像南方飞去，天空青朦朦的，像是安静的湖面，风凉了，水波都带着一层寒意。
秦王一身黑衣站在杨树之下，缓缓笑了。
郭子敬去找司马青，司马青急需一个有分量的帮手来劝服吕不韦，也不介意来的人是郭子敬，而郭子敬希望司马青别再说这个问题，免得招致祸端。
二人见面，先是像好朋友一样互相倒茶，还寒暄问候了彼此的身体，又吐槽这个秋天的天气，紧接着废话进行不下去了，两个人开始说服彼此。
郭子敬：“司马兄你劝吕相谋反是要将我等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司马青：“子敬你糊涂了，我等已经在万劫不复之地了，相国谋反才有一线生机！”
郭子敬皱眉：“此言何解？”
司马青冷笑说：“吕相权欲滔天，若你为君，恨不恨他？”
郭子敬沉吟不语，司马青继续说：“即使是最无能的一家之主还想握着钱袋呢，大王尚不至于无能至此，何必将手中权柄交予旁人，看相国脸色。以己度人，若是你，你肯吗？”
郭子敬说：“这只是眼前。”
司马青又冷笑：“我知道，你想再找一个小大王登基，就和今天的秦王一样。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相国不能找到人呢？难道能一直这么拖延下去？就算换个孩子当大王，你又怎么知道那个小大王一定能被控制住？万一是一头幼虎该当如何？吕相犯险，我等必受连累。”
郭子敬说：“谋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万一失败了，你有没有想过会怎么样？”
司马青说：“即使失败我也认了，没有整日的提心吊胆。”
郭子敬说：“如此白丢了一条命岂不可惜，不如回家种田养鸡，过一过安稳日子。”
“子敬兄，你我如何才到这个位置，其中艰难彼此相知，又在当中消耗多少时间，已不能轻易放弃。拼一拼，是生还是死我认了。”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意见相左，如此，郭子敬便知道大概是说服不了这位老兄。
他喝完茶水，便起身，拱手说：“此事相国不可为，兄长若是不放心这里，不如另觅他处。以司马兄才华必然不会被埋没，假以时日，定可重生光辉。”
司马青夜里睡着了，仿佛听见老鼠走路声音，不一会儿人躺在床上只觉得脖子一痛，失去了意识。
两个人一起将司马青绑好，塞上嘴，裹一层黑布，就这么扛走了，吕家院子墙根的黑狗已经被放倒了。
他们里应外合，将这个高个子司马青运出去，没有惊动一个人。
蒙恬正睡觉呢，管家来叫他，悄咪咪地进来，小声摇晃他：“大哥，来人送东西了。”
蒙恬被摇晃醒了，“谁大黑天的送东西来。”
“装麻袋里头，热乎乎的，没有蹄子，应该是个人，是不是你找来暖被窝的？”
蒙恬清醒了，从床上跳下来，“人在哪？带我看看去！”
管家取过衣衫帮他披上，劝他：“大哥，你要找女人可不能这么找法，偷偷摸摸的，不好看，比你被大王打了闹得满城皆知都不好看。男子汉大丈夫，找女人睡觉天经地义。”
管家啰啰嗦嗦跟着蒙恬过去，亲眼见他解开麻袋，里头扒出来一个穿着白色中衣的大男人，他惊呼一声，“这是谁家郎君？”
蒙恬：“这人叫什么？”
扛人过来正歇着的大个子年轻人说：“叫司马青，怂恿吕相造反的门客。”
蒙恬：“你回去吧，好好歇着，我知道怎么做了。”
第二天上午，蒙恬带人押着司马青穿过闹市，大张旗鼓地入宫拜见秦王。
书房里，完全看不出蒙恬前几天才被秦王打过，他指着司马青说：“我来给大王将功折罪。这是吕相府上最得吕相看中的门客之一，他代吕相邀我共谋大计，给我送来了这个。”
蒙恬摸出一封未署名的信递给秦王。
秦王坐在书案后面，抬起头，看向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司马青，说道：“都退下。”
室内宫女与侍从，低头垂目，鱼贯退下。
这事儿前脚进宫，后脚就有人从宫里往吕不韦府上奔，进门气还没喘匀，春官扶着人说：“有急事儿，老爷在这边。”
此人被春官拖着到了吕不韦书房，此时吕不韦正低头写字，桌上两大摞是各郡来的奏折。
这人站也没站稳，穿着内侍的衣服，脸色发青，说道：“相国，大事不好了！”
吕不韦心里一沉，撂下笔，“发生何事？”
“司马青去找蒙恬将军，直接被蒙将军带去宫里见大王了，还拿着一封信。蒙将军说，蒙将军说，司马青替您找他共商大计。”
吕不韦觉得太阳穴像是被人用锤子用力捶了一下，目光地转天旋，春官扶着他，说：“老爷您坐下，喝些水。”
吕不韦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起来了。
他问内侍：“你知道多少，都说给我听。”
内侍一五一十的把自己见过的说出来，其实并无多少细节，“司马先生被五花大绑送到宫里，看着人神智清醒，只是小的还没见他说话，大王就让我们退出来了。”
吕不韦回想司马青，他自己心里不确定司马青有没有去找蒙恬，现在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做乱臣贼子。
“春官，去叫子敬先生过来。”
这时候吕不韦已经拿不定主意了，他心里一个主意一个主意的往外冒。
好像都可以，好像都不可以。
郭子敬匆匆而来，听过始末，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电光火石之间，他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串在一起，想起了司马青的话，大王恨吕相，要早做打算。
看着陷于沉思的郭子敬，吕不韦却已经想清楚了，他说：“此时此刻，为时已晚。”
随后唤一声：“春官，取鸠酒来。”
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
郭子敬满头大汗，说道：“相国！何至于此！我等尚未谋反，应有转圜。”
吕不韦说：“子敬以为大王会等我谋反？”他喝一口热水，暖暖心肺，“今时今日，说我会谋反有谁不信？我已经谋反了。”
郭子敬不语，远的不说，那满大街说龙傲天故事的人就不信。
春官的鸠酒端上来。
吕不韦：“不能等大王将我枭首车裂或是千刀万剐。”
秦王从十三岁起就在等待自己加冠这一天，现在他明了，除非吕相身死，否则他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直到他长大，吕不韦与先王之间的算计交易，变成了恩情。以秦王母子为棋子把持朝政近十年，又变成了照顾。
仁义恩情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遮羞布，虽然冠冕堂皇但谁都得承认。
烈火灼心，多等一天就煎熬一天，。
秦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手书令人到吕不韦府上当面宣读。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君何德于秦？代我为王！其与家属徙处蜀！”
吕不韦恐诛，饮鸠自杀。
秦王与太后言：“《吕氏春秋》必将流传千古，其序为证，相国之罪，千古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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