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去年年末的时候周城城回了一趟家,恰逢碰到周淅陆回乡祭祖。
事实上，周城城也并不太认识周淅陆，只是那会儿刚好在家,便被老妈喊着过去帮忙。继而也才知道,这个不过大自己几岁的男人他得喊一声二叔。但自周城城有印象起,就似乎没有见过这个二叔。后来老妈提起来，周城城才想起来，小时候似乎是见过的。
周淅陆回乡祭祖那日,天气晴朗。
那是十二月初,小镇已步入寒冬。
周城城被老妈喊过去帮忙端了个猪头,事后周淅陆主动向周城城递了烟过来,道了谢。刚好老妈在身边，就提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还说更得当年的周淅陆救命之恩呢。
周城城八岁那年,曾在小镇上的小溪边上玩耍，却不小心一脚踩滑,整个人滑进了溪流里。偏那时刚下过一场大雨，溪流很大，他沉浸在水里差点被水流冲走，是路过的一个大哥哥给他递了一根木棍,再将他从水里拉了起来。
不过一件小事,但想想让人顶后怕。若不是当时周淅陆出手相助,没准周城城已经没了。
周淅陆仿佛也是那时才想起周城城,捕捉痕迹上下打量他一番,道：“都长那么大了。”
口吻俨然就是长辈的姿态。
周淅陆抽的烟并非十分浓烈,在周城城看来甚至没有什么味儿。
当时周淅陆一席羊绒大衣，身材高大,和小镇上的人似乎格格不入。
周城城抽烟分神的功夫，就见周淅陆走到了一旁，男人单手夹着烟，和类似下属的人说了些什么，眉头紧锁。继而接过下属递过来的一个平板电脑，进了屋。
虽然周淅陆比周城城只大了几岁，但行事作风明显更有城府，加上辈分上又差了一阶，故总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己的长辈。
那天以后，周城城没少在老妈嘴里听到关于那个周家的故事。传说这家人特别发财，因为生意的关系举家都搬迁到了澳门。小镇里如今建设好，也因为周家人的捐资。
别看这个小镇人口不多，但镇上的建设却是获得过省里的嘉奖。小镇上所有的公共设施都被修葺一新，小镇上规划整齐划一，不见破败房屋全得力于那户神秘的周家人。
周城城口中一声“二叔”，让黎果意外。
“你们认识？”黎果仰着小脑袋，一脸惊喜地问周城城。
周城城点点头，但一时之间却想不来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只跟黎果“嗯”了一声。
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低气压，让周城城并不太痛快。
碰巧周婶出来，喊了声：“城城，过来给妈搭把手。”
是家里的重物件需要挪个地方。
离得不远，周城城对黎果使了个眼色，又朝眼前的男人点了下头，继而大步迈开。
黎果原想继续当周城城的小尾巴跟上去的，怎料刚抬脚，在经过那个男人身边的时候被她拉住手臂。
很久以后，周淅陆想起自己今日这番动作，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冲动拉住小丫头的手臂，一副小男孩被人抢走心爱之物的神色，让旁人看起来是失了仪态和风度的。
可在当下，周淅陆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不想让小丫头跟别的男人离开。
黎果显然并不是特别欢迎眼前的人，对待周淅陆的态度和对待周城城的态度全然不同。
她微微蹙着眉，神色不悦看着周淅陆，心里不悦这个男人的不诚实。
“干嘛？”黎果抬头仰视着眼前的男人，发现他的个子要比周城城高出一截。
男人站在黎果面前，为黎果挡去了所有阳光。
眼下黎果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男人应该不是坏人，毕竟连周城城都要喊他一声二叔。
别看周城城待黎果不错，实则他是一头狼狗，性格狂得很。黎果就很少见周城城对什么同龄的人卑躬逊让，仿佛他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这个小镇就那么一点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黎果对小镇里同辈的人几乎都是认识的，唯独不认识眼前的男人。
周淅陆看着眼前的黎果，小丫头脸上明显的排斥他不是看不出来。
可傲娇如周淅陆，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明明约定好的娃娃亲，小丫头转个屁股忘记了不说，先是交往了一个演艺圈的小男朋友，这头又在小镇上有个青梅竹马的城哥哥。
那他呢？算什么？
“你能不能矜持一点？”周淅陆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再繁忙的工作也没有让他那么疲倦。应付男女之间的事情，还不如工作来得轻松一些。
黎果却因为周淅陆的话彻底炸毛：“什么叫矜持一点？我又怎么不矜持了？”
怎么说得她好像水性杨花，嚣浮轻巧起来了？
若是，黎果还无话可说，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根本不是这种人。
事实上，黎果的确很感激这位先生给过自己的几次帮助。但现在细想起来，这人几次出现都未免太过巧合，指不定早就有了阴谋诡计。
黎果不甘示弱：“倒是你，说你喜欢我我是不信的，所以你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该不会是馋上我的身子了吧？”
左右黎果也想不到其他了。毕竟她的外型虽说不上天仙，但也的确优越，自小到大追求的人无数，早习惯了那些男人见色起意的男目光。
这句话真真踩到周淅陆的雷点上。
周淅陆生气了，他
沉着脸。若是人的身上能看到愤怒的光芒，他这会儿大概已经被一圈火红色包围。
教养不允许周淅陆和女人一般见识，也不会出口伤人，最后留下一句：“不可理喻。”
他说完，愤然转头离开。
都爱谁谁，自生自灭去。
周淅陆觉得自己是脑袋秀逗了才会担心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
*
这次碰面，给黎果心里也染上一层阴影。她不快极了，连带下午<出门的时候神色也奄奄的。
说好的下午要上山去挖竹笋，周城城特地挑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一来是为了让黎果可以午休，二来也是不想让她晒太阳。
周城城走在前头扛着锄头，不明所以转头问黎果：“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脸色看起来好差。”
都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了，周城城自然了解黎果。平日里的黎果脸上总是带着温温的笑意，也热络。除非她心里藏着事情，又或者身体不舒服了，于是连笑容都吝啬起来。
下午三点半出的门，这会儿已经上山了。
因为要爬山，又要挖笋，所以黎果特地翻出了以前高中时穿过的旧衣服。眼下她一手拿着竹编的菜篮子，一手拄着棍子，模样看起来倒真像是一个高中生。
闻言，黎果摇摇头，说：“刚午睡醒的关系吧。”
“没睡醒就不该让你来的。”周城城道，“看你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心里也怕得很呐。”
黎果在后面慢悠悠跟着，笑说：“你怕什么，我又不对你怎么样？”
“就怕大小姐板着脸啊。”
于是黎果朝周城城露出一个笑脸：“这样总成了吧？”
“太假了，还是别笑了。”
黎果气呼呼的，拿起手上的木棍就朝周城城小腿上敲了过去，收着力道，打闹一样的。
周城城也知道这不是真打，脱兔似的往前跑了几步。
追逐打闹，还像小时候那般。
黎果追了两步，而后放缓了脚步。
明明还年轻，但这体力似乎和以前很一样了。刚走了会儿上山的路，这会儿跑了两步就觉得有些累。
也的确，黎果这两年的作息非常不规律，她忙着配音工作，通宵达旦是常事。忙起来的时候吃饭也顾不得上，更别提锻炼。等有空了，又恨不得窝在床上躺上一整天，怎么都不想起床的。
周城城跑在前面，很快到了最顶端，他朝黎果笑，说：“快点啊。”
小镇的后山上有一片竹林，这片竹林都是周城城家里的。
竹子的很大，生长也快。周城城的老爸是镇上干水电的师傅，老妈的大部分工作则是在家用竹子编制东西。这些年，黎老太太也跟着周城城的妈妈一起在编竹制品，收入虽然微薄，但不至于饿死街头。
挖竹笋这件事黎果自小也有一些经验了，跟着周城城两个人没一会儿挖来不少。--
这其中的
一些竹笋拿来吃，另一些还能拿去卖。小时候黎果就经常和周城城一起去县城里卖竹笋，还能挣点小钱来着。
挖笋的时间倒是用不了多少时间，花费在路上倒是很多。
等到黎果和周城城满心欢喜且满载而归的时候，却发现黎家门口围了三三两两的人。
外头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黎果和周城城见状立即进了院子，看到一些陌生面孔，以及端正坐在竹椅上的黎老太太。
注意到黎果和周城城进来，谈话戛然而止。
这阵仗黎果十分熟悉，果不其然又是来讨债的。
一共五个人，三男两女，模样看起来都不过五十岁。
“这就是黎果吧？”其中一个女人目光直直看着黎果。
黎果满脸戒备看着对方。
她其实没有什么底气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父辈欠下的债虽然在法律上是不需要她们祖孙偿还，但到底她以前享受了家里富裕时的红利。脱不了关系的。
那几个人穿着打扮不能说富贵，但显然也不是随便的人。
跟黎果说话的女人个子高挑，身材也纤细匀称，在这个年龄里算是保养很好的了。--
“我小时候抱过你的。”女人朝黎果笑了笑，“你那个时候大概也才三岁吧？长得很可爱，不过小姑娘现在变得越来越美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黎果也朝对方礼貌地笑了笑。
上门讨债的，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笑呵呵说着还钱的事情，一种是气冲冲骂着还钱的事情。
黎果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不是昨天害奶奶摔倒的人，她下意识走到奶奶身边，企图用自己那还像高中生的装扮来保护老太太。
“昨天的事情很抱歉。”那个女人道，“我们无意伤害老太太，今天是特地来道歉的。”
道歉？
黎果更有些捉摸不透了。她下意识看了眼奶奶。
老太太对黎果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对方的说法。
女人说着，又道：“我们不想为难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为难我们。就你们现在所住的房子，能卖掉少说也有几十万。这小镇现在也算有了些名气了，将来指不定还能开发旅游。你们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吧，当初黎元基拉着我们投资，我们信任他，把身上全部家当都给了他。到头来他投资失败，我们回不来一分本。”
黎果静静听着，明白各有各的苦衷。
长发女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念及以往的情分，我们一直没有来讨过债。现在黎果也长大了，有能力自给自足了。那么，你们也力所能及地偿还一些债务吧。”
这话听得黎果十分羞愧。
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被钉在耻辱柱上，任由对方细细羞辱。
但黎果也知道，这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羞辱的话。
这么多年以来，欠债一直让黎果抬不起头来。所以
她有能力工作的时候就没有再像奶奶要过一分钱，平日里也十分节俭。
有时候黎果也会自暴自弃地想，这些债务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但很快她又明白，是要承担的啊。
“你们祖孙行行好，就当是可怜可怜，体谅体谅我们吧。”
这番低三下四、摇尾乞怜的语气，倒是叫黎果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外头聚集的人渐渐多了一些，但也没有敢进小院子里的。这些年，外
来向黎家讨债的早已经见怪不怪。头几年多，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人寻过来。但这几年几乎已经没人来了。
很多人大概已经意识到这已经是一笔再也要不回来的坏账，没再来找黎果祖孙二人的麻烦。可这几年，随着小镇的发展和建设，这里备受外界瞩目，市里甚至计划将这个小地方打造成旅游景点。于是便有了现在的这番情景。
好一会儿没人再开口说话。
年过七旬的黎老太太最后轻叹一口气，道：“是我们的，我们也不想逃避。这房子，我就卖了罢。”
“奶奶！”几乎是下意识的，黎果喊住了奶奶。
老太太拍了拍黎果的手臂，轻喊她的名字：“果果，这是大人的事情。”
黎果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很明白，即便自己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但这些主自己还是做不了的。就像小时候很多时候，每次有讨债的人上门，都是奶奶独自一人出面。黎果总是被奶奶勒令在屋子里不准出来。
这祖宅是老太太名下的，以前也是有人打过这房子的主意。但老太太始终坚持不卖、不搬。她可以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家当都抵出去，但唯一不能让的是这套房子。
因为没了房子，她便不能好好将黎果带大，她要给黎果一个家。
可如今黎果也长大成人，小镇的房子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长发女人一副感激涕零模样，上前拉住老太太的手，她感谢老太太的谅解，甚至红了眼眶：“我们并不想与你们为难，只是日子实在太苦，这些年你们不好过，我们也不好过呀。”
老太太挥挥手：“行罢，我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尽快给你们办手续吧。”
“谢谢，谢谢。那我们明天再来。”
一场唏嘘。
黎家门口的人聚集了，又离开，各种小声议论。
很多同情黎家祖孙的，但都不过是望洋兴叹，爱莫能助。
天色似乎瞬间暗沉了下来。
周城城带着老妈周元容过来。
周婶几乎是一进门就哭，她是个感性的人，明白黎家的遭遇，开口道：“卖房子也成！都来我家住，反正我家宽敞着呢！”
老太太笑了笑：“那哪儿成啊。”
“非得要卖房子吗？”周婶问，“以前不是也没卖？”
老太太年纪虽然大，但头脑很清楚，她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就算今天不卖，以后还是要卖的。”
但凡有人
盯上了这里，接下去的日子就别想安生了。
周城城站在黎果一步之遥看着她，想上前对她说点什么，终究还未开口，黎果先转头了。
黎果只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她回了屋，麻木地上了楼，关上还会发出吱呀响声的房门，怔怔地躺在床上。
无力回天，无可奈何。
黎果心里难受地想哭，却哭不出来。就像那年父亲离世，她麻木地手捧骨灰盒，却一滴眼泪都挤不
出来。
中国人对待房子，始终还是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况且这还是黎家的祖宅。
这个时候，黎果甚至还天真地想着，如果能中个几亿的彩票大奖就好了。这些年她也有过中彩票大奖的梦，总想着买一张彩票就能把家里的债务解决。然而几次买彩票的经历告诉她，她真的是异想天开。
这时，黎果放在衣服兜里的手机不停在震动。
她拿出来，见号码从未见过，直接按了红色按键结束通话。她不想说话，这个时候谁也不想理会任何人。这一点周城城最是清楚，每当黎果心情不好的时候，需要给她时间来自己好好进行一番调节。
可那个号码却像是一道催命符，在黎果按掉之后又亮了起来。反复数次，无休止让人恼怒。
黎果深吸一口气，划开通话键，放在耳边，只听那头道：“黎果，和我结婚，年薪一千万，这笔买卖你做吗？”
黎果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毕竟这真的太不真实了。前一秒她还在幻想着中彩票大奖的事情，后一秒就有人给她打来了电话，还有一千万！
是假的吧？或许又是真的呢？
黎果光听到这个一千万了，连忙问电话那头：“你说什么？”
那头沉默一秒，重复道：“和我结婚，年薪一千万，听到了吗？”
“听到了。”黎果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不真实，却又是真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黎果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说：“因为你需要钱，而我有钱。”
黎果从床上起来，端端正正站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怎么办，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觉得这或许是一线生机，又或者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是谁？”黎果问，“你是谁？”
“我只说一次，请你听清楚了，”那头声音温厚，给黎果最后的答案：“周淅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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