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5 守灵堂以孝拒谏言, 品脆藕试尝味千种
东太后是皇帝生母,太上皇发妻,兼之又是先帝临终前亲口赐婚,是以身份很不一样。她宾天薨逝是见大事, 算是实实切切的国丧, 与前些时候左太贵人的葬仪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人死如灯灭, 总归这最后一程的荣光, 还是一样都不会缺。该有的谥号都一一地给了,至于北静郡王府,别的不能保证, 至少在皇帝还在世的时候,绝对不会再败落了。人的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 活着的时候令人厌烦, 可真的盼到人死了, 却又能从细枝末节里分辩出好处来了。
东太后的梓宫被安顿在慈庆宫偏殿,皇帝和皇后算是她最亲近的后辈, 这回可不能躲懒了, 得时时刻刻都在灵前守着。若长明灯不慎熄灭, 是足以叫人戳脊梁骨的。除了黛玉和皇帝之外,诸如谨庄王和谨庄王妃、恭仪伯这些人, 也算是东太后的后嗣, 理应入宫守灵。
说不清皇帝是什么情绪, 他虽和东太后不亲近,但总归是没了生身母亲,再怎么也是难过的。黛玉陪着皇帝守了一早上,草草用过午膳,便有尚宫局的人来回话。近些时日要用的纸钱、锡箔银锭都得一一预备起来, 还有宫人们要穿的白衣裳、出殡要用的瓦片、稻草全都得她过目。
一应事务,忙起来真没个时候。等真正能抽出空荡,日头已经西斜。黛玉问霁雪是什么时辰,霁雪道是平日里该用小食的时候了。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想起皇帝方才用得极少,想是没胃口。
走到偏殿门前了,见奚世樾在门外候着,便低声问:“皇上可用过小食了?”
奚世樾无声息地摇摇头:“皇上没叫进去,奴才也不敢回话。”
“知道了。”黛玉蹙眉立刻一刻,便返身出来。到了外头方道:“如今元宵已过,想是有新鲜的荠菜了。叫兰柳准备上,拿豆腐干、荠菜、马兰头都剁碎了,略掺些盐就端上来,别搁香油 。再熬上一盅粥,就用最寻常的粳米,快去罢。”
兰柳如今的差事就是盯着小厨房,灶上一直都预备着,只是煨着的是红稻米粥。但也巧了,她另又煨着些梗米粥,原是为着自己吃的,眼下正派上用场。拌马兰头和荠菜也不费事,不多时就得了,又领着两个小太监给送来。
这里黛玉亲手接了粥,叫霁雪接了凉菜,便隔着槅门道:“皇上,是我。”
屋里传来皇帝低沉沙哑的声音:“进来。”略带些阴郁,听着很有些可怖的况味,活像是他下一刻就要勃然大怒似的,难怪那些奴才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皇上用些粥罢,才做成的。”黛玉见他正立在灵前给长明灯添灯油,便劝道:“你脾胃向来不好,我知道你心里憋得慌,但总得吃些东西,别叫我担心。”
拉着皇帝往暖阁里去,在条炕上坐了,拿筷子送到他手里:“都是新鲜时令菜,一滴油都没叫搁,不会坏皇上守孝的清规。”
皇帝和普通人家不一样,外头人死了爹妈,连官都不做了,非得守孝三年不成。但皇帝执掌江山社稷,叫他守三年实在不像样,是以多是三个月代替三年,也算是尽孝道了。
他对东太后有多少母子之情不论,但他作势向来谨慎妥帖,是不会让人在这上头揪错处的。无论如何,这最后一程,皇帝总得送她走完,也算是她养了自己一遭。
皇帝心里存着事,就格外没胃口。但黛玉既开口了,便少不得吃两口让她安心。见他动筷子吃了,黛玉果然放心。一面给夹菜,一面说:“陪葬的物件都已经理出来,册子也早列成了。请皇上放心,我一定把这事仔仔细细办好,务必让东太后能走得安心。另一样,是北静郡王府的事。昨儿东太后薨了,就遣人往北静郡王府里去传讯了。北静郡王昨日里像是不在家,今日回来知道了这消息,说是想进宫来送一送。他毕竟是外男,我不敢擅自答应,要请皇上准允。”
东太后宾天,各府的王妃、诰命自然都得入宫守制。但这些人也都只能在外头候着,以备不时,断不能进慈庆宫守灵。北静郡王府显然并不仅仅是想在外头行跪礼,他们想往慈庆宫里头来,在东太后灵前跪一跪,也上柱香。
依照黛玉的意思,这已经是最后一回,还有什么仇恨不能化解,何况本就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头。但皇帝若不是这么想的,她说出来就是戳他的心窝子,是以还是不说为好,等皇帝自己决断。
“嗯。”皇帝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慢慢用了半盅粥,这才搁了筷子,淡声道:“东太后是打北静郡王府出来的,和北静郡王原是一母同胞,他们既有这份心,倒也不必灭杀。许他们进来,但不许多留,一炷香也够了。东太后待她那两个外侄女不薄,若要进来磕头上香,许他们随北静郡王府一并进来。”
这是皇帝对母族最后的宽待,从这细枝末节处才能发现,他其实没那么冷漠无情。能够给的尊荣和体恤,他都愿意给。
“是,我都记下了。”黛玉命霁雪收拾了东西出去,服侍皇帝洗了手,又重新给挽了头发。
男人的头发梳起来可比女人的容易多了,就团成一个半高不低的髻。眼下不必戴冠,就更简单。随意簪上玉钗,再系上素色长带就成了。
皇帝见她挽得认真,不由摸了摸头顶:“有味了?”算上今天,他可三天没洗头发了。油腻腻的自己都觉得难受,难为黛玉还能下手。
“何至于?”黛玉是真没闻到味道,料理完了,又洗了手,道:“皇上自己觉得难受了?等今儿夜里谨庄王妃守灵,正能抽出空来,我给皇上洗头。”
黛玉是个极爱干净又娇贵的姑娘,这么殷切服侍人的时候不多。眼下是心疼皇帝,才这么乖乖顺顺地依着他。若在平日里,只有他伺候她的份,何曾见她这样体贴细致。
黛玉陪着皇帝出了暖阁,两人坐到灵前,一个守着批奏折,一个拿起锡箔纸来折纸钱。这是南边的规矩,有人故去了,得叫至亲拿锡箔做成的纸折纸钱。折出来的纸钱多种多样,有银锭、元宝、瓜子锭、莲花锭。还有一种叫穿渡锭,说是专在过奈何桥的时候用的。没穿渡锭就过不了桥,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孤零零地做孤魂野鬼。
“也不知道是怎么学会的,等长大些就都会折了。”黛玉手极巧,哪怕是纸钱也折得又快又好,小小一个托在手里,看着很精致。黛玉不愿意见皇帝皱着眉低沉地不说话,便与他说些零碎的话:“皇上小时候没被拉着折过纸钱罢?长辈们都说孩子折的纸钱,过世的长辈见了高兴。做小辈的总是愿意孝顺长辈,喜欢听人夸一句好。便低着头铆足劲折起来,一折一下午,到了用饭的时候,再抬起来整个后背都是僵的。”
“你也叫这么使唤过?”皇帝没出世先帝就没了,他是皇嗣,谁敢指派他给折纸钱。近年也确实没薨过这么有分量的人,能惊动他出手。是以皇帝对黛玉话里话外的描述很陌生。“分明是唬孩子玩的,还扯一箩筐由头。”
“我们家人口少,也只叫指派过一两回。”黛玉朝皇帝眨了眨眼睛,显出两人相处时才有的灵动顽皮:“况我身子不好,家里老爷太太都不舍得让我劳累。这些差事到最后多是落在哥哥身上,一人肩负起重任。”
就这么和黛玉说说话,皇帝才轻松自在些。若不然,心头的秤砣千斤重似的往下坠,坠得他整个人发闷。
夜里孙宛纯和谨庄王来守灵,黛玉交代了些事,便和皇帝回养心殿来,趁着这时候好歹能睡会。梓宫得在慈庆宫停足七七,头七天是不能绝不能缺人的。活着的人心里不快活,身子也很难消受。
次日清晨,皇帝一早就起身去见臣工了。趁着更衣的工夫,黛玉问:“昨儿夜里都好?”
霁雪道:“半夜子时太上皇领着西太后去上了柱香,说是西太后跪倒在东太后灵前哭了一回,后来是叫太上皇扶着出去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下头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连西太后自称对不住东太后的话都传出来了。”
“宫里办大事,他们倒一个个都跟着松散了,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要说西太后为东太后落泪倒还有可能,后头的话实在没可信度。黛玉一面用早膳,一面交代:“叫尚宫局挑两个厉害些的姑姑出来,好好管管底下人。揪两个传话的,给做做规矩。压到慈庆宫偏门那里打板子,也算是为东太后哭灵了。”
早膳没用完,就有人来回话:“北静郡王和郡王妃来了,另又领了两个姑娘,一个是神武将军的儿媳。”
神武将军的儿子必定是黄玉姼。听说东太后有个庶出的妹妹,嫁给了一户姓黄的人家,生了三个姑娘。想来这另一位,应该就是黄玉姼的姐姐了。
黛玉才起来,昨儿睡得迟了精神不济,这会子也没心思见他们,便命兰陵:“就说我不得空,不必来请安了。你领着他们一径往寿康宫去,好给东太后磕头上香。”
昨儿夜里是谨庄王和孙宛纯守灵,今儿早上原该是恭仪伯和恭仪伯夫人。但恭仪伯不争气,年前就和宝钗和离了,是以早间只有他一人守着。黛玉趁着这工夫理了些事,又看了所需所短之物。
用午膳的时候皇帝遣人来回,说是前头有事,不回来用了。请她用了膳先往慈庆宫去,他这里忙完了就过去。
黛玉于是用了膳,又记挂着太皇太后,先往寿康宫来瞧她。太皇太后的气色也不好,她是长辈,没有到晚辈灵前去守着的道理。但这么多年婆媳下来,冷不丁人没了,心里也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幸而谨庄王把雪生留在寿康宫里,一则是请太皇太后代为照看,一则也是想开开太皇太后的心,别叫她过分感伤。
“我这里没什么紧要事,你和皇帝都不必记挂。”太皇太后摩挲着雪生的小脑袋,感慨道:“人死债消,这些年东太后是有不是之处。但念在她究竟养了皇帝,就都到此为止罢。皇后,你也代我劝一劝皇帝。就说看开些,别和过世的人计较。”
黛玉也不愿意皇帝把什么事都搁在心里,若能从此释怀自然是好。太皇太后所说,正是她心中所想,再没不依的。当下答应了,出来的时候竟见归霁垂首立在廊下,像是和雪生的奶妈子正说话。
两人见黛玉出来,忙止住话茬返身行礼。
黛玉命蠲礼,又认真瞧了归霁一眼。见她略形容尚好,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因道:“如今是你服侍雪生?”
归霁早叫人折断傲骨了,何况是对着皇后,越发地恭谨谦卑:“王妃见奴婢还算妥帖,又是从前在老祖宗跟前待过的,这才命奴婢服侍小主子。”
当日只是把她托付给孙宛纯,倒也没料到宛纯会把她拨到雪生身边。
黛玉又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谨庄王妃这是看重你,你仔细服侍,往后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如今有这日子,不仅仰赖主子,还得多想着你姊姊。若非有归澜,你也不能脱离苦海。往后还得多待她好。”
这算是半交代半安抚,等说了这些话,黛玉方往慈庆宫来。她来得略迟些,没料到皇帝已经到了。
迈步往偏殿来,过了甬道,便听廊庑下有一道女声传来,轻若浮云,像是带着无尽的惆怅与哀婉:“李煜有词云‘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1]姨母这一去,从此可大安了,只是苦了世上追思的人。请皇上放宽些心,万不能哀毁伤身,否则令黎民百姓如何自处?”
这道声音实在有些陌生,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能在皇帝跟前这么说话的,想来也不会是宫人。
黛玉命霁雪等人不必跟来,自往前走了三两步。只见皇帝立在廊庑下往外看,身侧隔着两步立着个妇人装扮的人。瞧着年岁并不大,眉梢眼角都带着愁态,模样算得上标致。
“往寿康宫去了一回,不知觉就来迟了。”黛玉上前与皇帝行了礼,又将目光落到那人身上:“皇上,不知这位是?”
皇帝扶她起来,闻言便道:“是冯紫英妻室的长姐,姓黄,她夫家姓谢。”
“这样。”黛玉恍然,听说这位谢黄氏比皇帝略大一些,真论起来皇帝也得管她叫一声表姐。她是东太后的外侄女,今日对皇帝说这么一番话,倒也算不上僭越。
但她应该是随着北静郡王府一并来的,怎么就独她一个在这里?黛玉目露不解,皇帝见状便道:“你自去罢。”
谢黄氏像是没料到自己一句话没和皇后说,就叫皇帝遣去了,一时有些怔忪。但她很快反映过来,屈膝去了。
待人去了,皇帝方道:“说是丢了一样紧要的东西,折回来找。我正从甬道过来,就这么碰上了。”
那人以表姐自居,对着他说了三两句话,黛玉就来了。
谢黄氏早已成婚,兼之方才的话句句劝解,并没逾越之处,黛玉倒也没放在心上,任由这事过去了。
东太后的梓宫停足了四十九天,才得以送入地宫安睡。东太后并没留下遗言,便遵着旧例送到太上皇地宫左首。等太上皇和西太后都进了地宫,墓门才能彻底关上。
此后又过了两年,黛玉始终未得孕息。期间臣工们多有催促之声,想请皇帝尽早开枝散叶,都叫皇帝以守制之名给打了回去。
皇帝道:“东太后尸骨未寒,朕岂有声色犬马之心?”
这话一出,牵扯到孝道头上,谁还敢劝诫?皇帝铁了心要为东太后守孝,难道谁还敢硬着脖子上前去劝。叫皇帝不必顾忌才薨了生母,早早生孩子才是正道?任谁都说不出这话。
这话是在朝堂上说的,不知怎么传到了内廷,黛玉听了直摇头。也亏皇帝能想出这个招数,叫人听见了谁敢说一句不是,必定是赞扬皇帝纯孝的。
谨庄王府倒子息繁盛。谨庄王向往当年琅琊骆九和南宫十七这对神仙眷侣,一心想领着孙宛纯求得登仙之途。仙人的影子没摸到,去岁倒又得了一个小子。因生得格外标致,浑身雪白干净,孙宛纯给起了个小名,叫净奴。
他们是一刻不肯停留的,把雪生和净奴留在宫里,自己倒乐得逍遥,四处去游玩。
两年后再回来,雪生已经叫皇帝开蒙会背论语了。小儿子净奴也脚杆也硬|了,能扶着几子走路。话虽不能说长的,却能对着黛玉喊皇后婶母。
宛纯搂着自己多时未见的儿子,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高兴得直笑。等这阵兴奋劲过去,两个孩子都下去歇午觉,她才问黛玉:“今年再过去,你可就十九了。总不能为了孝道天长地久地拖下去,趁着年轻养个孩子,身子回护起来也更轻松。我这两个孩子你照料得极好,我见你也是喜欢孩子的,不妨和皇上说说,也该预备着了。”
成婚了没个自己的孩子,心里总归是不踏实的。这世道于女人实在算不上公平,这么久没孩子,总归是有流言蜚语。
今年过年的时候皇帝一早跟黛玉透过底了,说是想过继雪生当嗣子,让他承继帝业。黛玉虽觉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很遗憾,但也没法子,无奈接受了这事。只是暂且还是个秘密,不能透露出去。
她不想说这事,赶巧兰柳送小厨房新制的小食来,便笑道:“尝尝这脆藕,我近来吃着倒觉得极爽口,你也试试。”
宛纯依言夹了一片,细尝了尝,瞧着黛玉的目光便有些古怪:“吃着味道是不错,只是略带些辣。你向来爱吃清淡的,往日里沾些辣味的菜从不碰。今日这是怎么了?”
“我倒并没吃出辣味,只觉得清爽甜脆。”黛玉一面说,一面自己也夹了吃,很泰然自若的模样:“你吃着竟有辣味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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