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珣这样的处事态度丝毫没能影响到越国公府里的其他人, 而在文武百官着急上火的时候,那个曾经供出画像上的人出入过四王爷府的衙役死了。
宣和帝知道此事之后,果然勃然大怒。
待问及死因, 听说衙役是被噎死的之后, 宣和帝原先已经翘起来的眉毛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就这么巧”宣和帝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头。
宣和帝虽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要把这整件事全权交给刑部尚书和怀阳府尹处理。但他毕竟是皇帝,掌控欲极强,说了全权交给他们处理,但自己却是不可能完全不闻不问的。
事情与皇子有关,刑部就算有宣和帝的口谕, 可如果有了什么新线索, 还是需要进宫像宣和帝汇报的。
宫里还有大皇子和皇长孙在,这么两个大活人,宣和帝不可能将他们视若无物。
每见到他们一次,宣和帝都会禁不住想起, 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和长孙才刚刚被人刺杀。而时至今日, 刑部和怀阳府尹都还没有抓到幕后主使。
这也是一开始, 大皇子为什么冒着伤口崩裂的痛楚,也非要在宣和帝面前演一出苦肉计的原因。
如果不经常让宣和帝瞧见, 他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有段时间不能上朝, 不能到衙门去那等到他伤好了, 这个朝堂之上, 宣和帝的心中, 恐怕早就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了。
几位皇子日日生活在阴谋之中,对于阴谋论什么的,更是信手拈来。
拉了个老二就算了,这次把老四也拽下去那下次呢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
本来还打算按兵不动的几个皇子这下全都坐不住了,就算有幕僚的劝告,叫他们沉住气,但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皇子们暗地里各自商量对策,各有思量,却首先想到的也与宣和帝一样,将幕后黑手先揪出来。
然而,最初的那两个幕后黑手大概根本没想到,竟然有人会顺着他们行刺的事继续往下布局。
现在衙役死了,不单单是宣和帝,就连其他人也觉得这件事未免也太过凑巧了。
墨珣既不觉得出乎意料,也不觉得是巧合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一个很好的扳倒竞争对手的机会。
这样的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有野心的皇子若是不能牢牢抓住,那才真叫出乎意料呢。
因为那两个衙役勉强能算作是证人,所以等到刑部尚书与怀阳府尹将此事向宣和帝汇报了之后,两个衙役便由刑部的人押送着,进了刑部大牢。这会儿,人死了,也正是死在了刑部大牢里。
宣和帝开口问话,刑部尚书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确是如此,仵作已经验过尸了,是被鸡骨头噎死的。”
“鸡骨头”宣和帝沉吟片刻,而后便冷笑道“朕倒是不知道你们刑部的犯人伙食这般好。”
刑部尚书被宣和帝说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他这会儿在脑子里还在思考着,该怎么回答宣和帝的话才不会引来宣和帝的怒火。
“启禀皇上,这两人本就不是犯人,在刑部大牢之中也主要是为了保护他们的性命”
话是这么说,但刑部尚书心里想着的却并非如此。
在刑部尚书看来,那个衙役,就算不是被鸡骨头噎死,也有可能被馒头、包子噎死。就算是只给他吃糠咽菜,叫他喝水,那也很有可能会被呛死。
刑部尚书自己都不相信这件事,这件事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所以当宣和帝问起的时候,他也有些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那只鸡,也是衙役家中派人送进来的。”刑部尚书知道衙役死了的时候,也是赶紧命人着手调查。鸡肉只吃了一半,不管怎么样验都没有毒。而几个仵作协同验尸,又说衙役只是被骨头卡住了喉咙,错过了最佳的施救时机,这才身亡的。
这烤鸡,也是衙役自己托了人出去叫他夫郎送进来的。
查来查去,也就只能说是那个衙役自己倒霉了。
“鸡肉查验过了”宣和帝还是不信,“尸身也验过了确确实实是噎死的”
刑部尚书重重地点了个头,“都验过了,从仵作的记录,和验尸官呈上来的报告来看,确确实实是噎死的。”
宣和帝黑着一张脸,沉声问“那另一个呢也死了”
“这倒没有。”也正是因为如此,刑部尚书才觉得这件事这个尚有商量的余地。如果是两个人一起死了,那皇上发起怒来,定是两倍。现在只死了一个,那就还有一个可以兜着。
果不其然,宣和帝只是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倒还真叫人听不出喜怒。
刑部尚书趁着宣和帝安静思考的这么个空档,也在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死的那个衙役只说在盯梢的时候见到过那个人,可死了的那个却直接就说这个人出入过四王爷府
因为有了这么个人证,刑部也才向宣和帝汇报,得以进入四王爷府调查。
现在调查完了,四王爷府里根本没有画像上的那个人,也没发现“钩吻”、“见血封喉”或者其他可疑的物件。然后,衙役就死了
刑部尚书想着,这是不是意味着衙役是被别人买通来陷害四王爷的
但这个说不过去吧
除非四王爷早有防备,否则,幕后之人定会在四王爷府中再安排别的东西,好叫刑部搜查“杀人凶手”的时候一并查出来才是。
这什么都没搜到是真没搜到,还是他们漏了什么
就在刑部尚书还在思考的时候,宣和帝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对于此事,于爱卿怎么看”
刑部尚书心里是有考量的,只是,事情涉及到了皇子,他哪敢将自己心中的那点儿想法拿出来跟宣和帝说
原先,宣和帝并没有问,而刑部尚书与怀阳府尹两人也不过是将自己所查到的事写成了卷宗交给了宣和帝查阅,现在宣和帝问了,刑部尚书再装傻可就不行了。
从刑部和怀阳府开始负责大皇子遇刺一案开始,他就已经深陷其中了,此时,想要抽身,也已经迟了。
这么想着,刑部尚书立刻直言不讳起来。
“禀皇上,臣以为此事恐怕是有人想要破坏几个皇子之间的关系。”刑部尚书打定了主意之后,自然不再像之前那样担惊受怕。“先是大皇子遇刺,而后是查到畅贵君,牵连了二皇子,现在又把四皇子扯了进来”
宣和帝抬手,制止了刑部尚书的话,“你的意思是,畅贵君也是遭人陷害”
“”刑部尚书一怔,定了定神继续道“臣是觉得,证据不足。”
畅贵君是否是遭人陷害的,刑部尚书哪里知道他只知道,仅仅凭着手头的那些证据,要定畅贵君的罪还是太牵强了。
然而,牵强与否,还不是宣和帝一人说了算宣和帝觉得牵强,那畅贵君顶多就是嫌疑在身;宣和帝如果觉得这些证据足够了,那畅贵君不就被打入冷宫了嘛
宣和帝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倒叫刑部尚书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答案,宣和帝是否满意。
许久,宣和帝才喊了一句,“霜扬。”
刑部尚书立刻打起精神来应对,“臣在。”
“朕可以信你吗”宣和帝这样一句话,真可谓是气息绵长,话语之中尽是怅然。仿佛已经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了一般。
刑部尚书立刻跪了下去,“臣誓死效忠皇上。”
宣和帝没有叫刑部尚书起来,只是双瞳没有焦距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也不知究竟是在看他呢,还是在想其他的事情。
“既然如此”就在刑部尚书以为宣和帝又晕倒了的时候,宣和帝开腔了,“朕赐你尚方宝剑一柄,从今日起,就全然按照你的想法去查吧。”
刑部尚书叩首谢恩的时候,眼中满是苦笑。
难怪皇上会这么问,他是想让自己把所有的皇子都得罪个精光啊
“谢皇上隆恩,臣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去吧,去吧。”
刚才,宣和帝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要将这件事就此掩盖过去,还是要继续查。
若是按照他以前的性子,定是要将幕后元凶缉拿归案的。但现在,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渐渐将所有人都拉到了一起。
宣和帝身子怀疑,衙役的死亡不是重点,甚至可能是另一件事的开端。
但是,事情闹得这么大,不说是怀阳的百姓在看,就是大周的臣民也在看。这件事不给出一个圆满的交代,日后,皇家在百姓心中恐怕就再没有威慑力了。
而皇贵君自从与四皇子打过了照面之后,心里就一直有一个疙瘩。
四皇子把话说得很是直白,他虽然只说了自己是怀疑,却并没有提到自己要对大皇子做什么。
皇贵君只是张口喝止了他,令他不要再说,但却也不敢开口,让他不要提防大皇子。
如果可以,皇贵君是真的想拉着四皇子耳提面命,让他小心他大哥。
可是,两个都是他的儿子
他被夹在中间,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劝了老大,老大觉得他偏心老四。劝了老四,老四觉得他偏袒老大
皇贵君不敢去向大皇子求证,因为他一开口,不管怎么问,都会让大皇子以为自己是在为四皇子出头。
皇贵君一个人想了许久,只觉得这件事,他真的不能问,也不能找别人商议。否则,万一传到了外头去,那就成了他这个当父后的,在疑心自己的儿子了。
由父后亲口说出来话,比什么都更为严厉。
皇贵君不禁想起,之前大皇子对他说的那样一番话他心重的天平已经逐渐向四皇子那边偏了。
还有畅贵君
畅贵君的事,并没有明确说是大皇子所为,一切也不过都是皇贵君自己的猜测,但这会儿,他的心里着实难安得很。
锦硕王能反应这么快地将畅贵君拖下水,难保他后续没有别的手段。
更何况,刑部查到的,行刺的人有两拨,那么,不论锦硕王是为了报仇还是什么,都必定有两手准备。
一手对准畅贵君和二皇子,另一手怎么就不能瞄准了四皇子呢
皇贵君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大儿子竟然想方设法想要除掉小儿子一双手就立刻轻轻颤了起来。
“要变天了。”越国公喃喃自语。
这话之前林醉也说过一次,当时墨珣应了一句“早就变了”,现在也是一样的话。
“早在皇上用活人炼丹起,大周的天就已经变了。”墨珣阐述了一个事实。
越国公大概是没想到墨珣会这么应,看向墨珣的眼里还有些许仲怔。
墨珣口中的这个“天”,既指政局,也指宣和帝。
在墨珣眼中,从宣和帝罔顾人伦,以活人炼丹开始,这个“天”就已经变了。
越国公对宣和帝还有期待,自然也就不会往墨珣所说的这个方面去想。他心里想着的,自是与其他的朝臣想得一样,只当是几个皇子的问题。
墨珣虽然不打算怎么劝越国公,让越国公与自己想法一致,但时常给他灌输一点自己的想法也是可以的。
越国公看着似乎是想出言反驳墨珣,但好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墨珣说的是实情,宣和帝的那种做法,确实是亡国之兆。
再结合这段时间发生的一连串天灾,越国公也被墨珣的话动摇了几分。
墨珣给越国公灌输的思想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进行的。
越国公年纪大了,很难再听进别人的意见,也很不愿意接受变动。不管是朝堂的动荡,还是战争,改朝换代这些对越国公而言都是很难接受的。
之前赵泽林将其劝住,都是以整个越国公府作抵,才得以让越国公改变了主意。
在越国公的心里,定然还是认为自己应当忠君爱国。
“忠君爱国”,当然是“忠君”在前。
墨珣没有照着“一天三顿”在越国公面前说宣和帝如何如何昏庸,如何如何残暴不仁这种话说出去可是大逆不道的。
从事情发生至今算不上很长时间,墨珣看越国公的这个反应,倒觉着自己的“潜移默化”已经有些奏效了。
墨珣本身就没有期待越国公会在“皇子争权夺位”的事上有什么动静,只要他别贸贸然把自己的命丢了就行。
墨珣正等着越国公反驳自己,却见他像是认了命般,摇摇头,便不再提了。
刑部尚书自从领了宣和帝的尚方宝剑之后,行事立刻就与之前的不同起来。
以往,刑部尚书总是小心谨慎,唯恐自己招惹到哪位皇子。现在,他既然已经被宣和帝“逼”着认下了,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查。
在刑部尚书心目中,所有的皇子都有嫌疑,哪怕是已经在宫里养伤的大皇子也不例外。
谁敢保证那个“遇刺”不能是苦肉计
大皇子可以一开始安排了苦肉计,却没想到还有别人想趁着他离京的时候要他的命。两边的死士撞在了一起,这才导致了大皇子受了重伤。
刑部尚书大张旗鼓地查,挨个王府地搜查,倒还真叫怀阳百姓拍手称快,也稍稍挽回了一些朝廷在百姓心中日益变差的形象。
因着刑部尚书是受了宣和帝的命,赐了尚方宝剑还得了钦差的圣旨,就算皇子们心中再不满,也只能憋着。
这下倒好,在刑部尚书的雷霆手段之下,还真让他揪出了不少事来。
大皇子受伤一事是真的,但苦肉计也是真。
也就是说,他本来就想要借着自己受伤的事留下来。却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人派了死士去杀他,险些就把皇长孙的命给搭上了。
畅贵君确实是冤枉的,他并没有派人行刺。但二皇子确实在庄子上私募兵丁,人数足有上千人,已然超过了一个身处于京中的王爷应有的配备,恐有谋反之嫌。
“灭门惨案”的凶手已经由蔡炎恩抓获,却在被捕时将藏在嘴里的毒药咬破,服毒身亡。毒药经证实,与行刺大皇子的其中一批死士所服用的一样,乃“见血封喉”。
怀阳府尹派人去查凶手的真实身份,倒发现此人是四王妃陪嫁的姆爹的亲生儿子,确实曾经出入过四王爷府。
但目前尚且不知此人是大皇子的人,还是与当初刺杀大皇子的另一批死士是一伙的,也不定能完全洗刷掉四王爷的嫌疑。
因为刑部尚书这一次是把所有的皇子一并查了,所以有些根本与此案无关的事也一并被刑部尚书给挖了出来。
又因为宣和帝只说将“此事”交由刑部尚书负责,所以刑部尚书也就不打算狗拿耗子了。
周行王从国库里借钱,借了足足有三百万余两,至今还未归还。
说到底周行王的事不归刑部管,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他能把钱还上就行。
但现在情况不同,户部天天哭穷,而不拘是安置灾民还是重建蓟州,亦或者是与雅砻打仗,哪一项不需要钱
而昭明王就更厉害了,被查到私下里与雅砻有联系。
刑部尚书担心自己的奏折会令宣和帝怒上心头,在进宫面圣的时候就偷偷叫了宣和帝身边的内监将御医请来。
不管宣和帝看了奏折到底晕不晕,总归是有备无患。
这段时日,皇上的心情一直很不好,甚至变得十分多疑。就是窗外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会让皇上疑心生暗鬼。
而且,皇上的记性也变得很差,有的时候才刚说完,忽然就忘了接下来要说点什么。
叫了御医来看,御医也只说皇上是思虑过重,心思太深。
而皇上服用了术士那边却供上来的“仙丹”,身体却也没有明显的好转,也不像之前用过之后那样有着肉眼可见的明显变化。
这会儿根本不消刑部尚书提醒,内监便已经去请人了。
刑部尚书见状,这才进了御书房,将自己手中的奏折放到了宣和帝的案上。
“臣,幸不辱命。”刑部尚书满脸的悲怆,立在宣和帝面前。
宣和帝观刑部尚书表情严肃,还不等他将奏折掀开,心里就已经暗暗做了准备。
却不曾想,宣和帝的这个“准备”根本就没什么用。
他看完了刑部尚书送上来的奏折,看到了自己的好儿子们的“丰功伟绩”之后,宣和帝的身体已经开始抖了起来。
宣和帝这个身体抖得太过明显,完完全全是在哆嗦了。而且,这瞧着确实是不由自主哆嗦起来的,直把在一旁仔细着宣和帝的齐公公吓了一跳。
宣和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奏折,顿时瞋目裂眦,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奏折上的每一个字眼,似乎要将他们抠出来又揉碎了丢出去一般。
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疼得厉害,就像是从身体里涌起了烈火,要将自己整个身体都烧焦了一般。
“皇上”齐公公小心翼翼地唤了宣和帝一声,就担心他又这么晕了过去。
宣和帝死死捏着奏折,倒像是提着一口气似的。
在御书房里所有人的注视下,宣和帝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问道“情况属实可都有证据”
刑部尚书不敢耽搁,赶忙应答“臣在锦硕王府之中查到了就地掩埋的毒药;而繁楚王的兵就藏在奉阳与怀阳交界的那块儿;四王妃的姆爹很早以前就丢过一个孩子,但因为身上有胎记,才于五年前寻回”
宣和帝已经看过奏折了,这会儿又听刑部尚书口头说了一遍,倒是更清楚了几分。
他刚才紧盯着奏折,除了因为难以置信之外,还有就是他看不清楚奏折上的字。
奏折上的字似乎有了虚影,倒叫宣和帝看得并不真切。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心烦意乱。
“老七”宣和帝的声音再不复过年时候的响亮,这会儿听来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昭明王里通外国,臣在七王爷府中搜出了雅砻王族的信物。”刑部尚书这会儿倒是不怕了。如果昭明王被坐实了通敌,那他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日后不能登基称帝,自然也就不会秋后算账了。
刑部尚书说着,就将自己带来的证物送到了宣和帝面前。
宣和帝这才将一直捏在手中,险些捏变形的奏折放到了一旁,开始观察这个证物。
他与雅砻的王室打过交代,也见过差不多的,但仅凭这一项,就说老七通敌怕是有些草率。
宣和帝刚要将自己质疑的事说出来,就感觉到蚀骨噬心的疼痛,就像是千万只虫子在咬他的身体一样。
最关键是,这种疼痛来自于体内,饶是宣和帝现在觉得自己的手疼得仿佛被人生生折断了一般,可从外边根本什么都瞧不出来。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但从刑部尚书的视觉来看,就好像宣和帝在看那个雅砻的信物一样。
宣和帝的身体又开始哆嗦起来,抖到竟连手中的信物都握不住了。
一声闷响,信物已然从宣和帝的手中掉落,在地上铺着的地毯上滚出了一段,最后撞到了桌角,才得以停下。
刑部尚书一直注意着宣和帝的动静,自是亲眼看着雅砻信物从宣和帝手中滚落,而不是被怒上心头的宣和帝丢出去的。
“皇上”
刑部尚书下意识抬头看向宣和帝,只见宣和帝双唇颤动不止,仿佛被这个信物给刺激得失了神智一般。
宣和帝的眼神十分可怖,倒叫刑部尚书不敢去直视宣和帝的双眼。
然而,不看双眼,也可以看别处。
不多时,宣和帝嘴角已泛出白沫,最终只翻了个白眼,便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晕了过去。
“皇上”
刑部尚书的声音自是惊恐万分,而经了他这么惊声叫喊,也令一直在一旁伺候着的齐公公回了神。
齐公公猛地扑到宣和帝的腿边,一扭头就朝着外头喊“快去请御医进来”
刑部尚书事先就已经让人去请了御医,这会儿齐公公一喊,在外头的御医已经快步走进来了。
御医已经被事先告知了情况,现在看到皇上晕了过去,哪里还有不懂。
他先是让内监将皇上放到软榻上躺平,而后才开始为皇上诊脉。
御医是不管朝堂上的事的,作为医者,他该说的还是得说“皇上不能再受刺激了。”
他这话是对刑部尚书说,也是对齐公公说的。
本来,如果皇上病了,朝中的大小事务就该交由太子打理。可宣和帝偏生没有立太子,所有的事都只能亲力亲为。
在场的无不点头称“是”,但实际上,宣和帝受不受刺激,还真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王御医,皇上这是”齐公公十分小心,也不敢大声说话。
“心烦气躁,再加上受了刺激,心思浮乱,心气不顺,气息乱涌,气滞血凝”御医将手收了回来,也是无奈得很,“皇上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正是因为宣和帝晕着,御医才敢说这种话,如果宣和帝醒着,御医哪里敢在他面前提什么“不行”这不是在咒皇帝吗
御医起身之后没有动静,只等着齐公公刚才派人去请的其他御医到场。
皇上的身体,他可不敢一个人下针用药。
等到其他御医到场,为宣和帝诊过了脉之后,御医们便凑在一起商量该如何下针,如何开药。
“我先为皇上施针,将他郁结的气血打通。”今日当值的御医这便坐到了软榻旁的小圆凳上,开始为宣和帝下针。
其他的御医则将药方写好,交由医员煎药去了。
待宣和帝悠悠转醒,吐出了一口浊气,这才发现御书房里再次围了一圈人。
饶是宣和帝这会儿反应再怎么慢,也知道自己刚才是又晕倒了。
宣和帝醒来之后,已没了刚才的噬骨之痛,但脑子里一片混沌,倒叫他让人扶起之后,坐了好长时间才缓过劲来。
他刚才,似乎是在跟刑部尚书说事情。
宣和帝看了刑部尚书一眼,脑子里隐隐记起了一些。
似乎是跟他让刑部尚书去查的案子有关。
案子
案子就是大皇子和皇长孙遇刺。
然后呢
宣和帝怎么都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但是,想不起来,却也还有别的法子。
“于爱卿,把奏折拿来。”宣和帝张口便说。
且不管今日刑部尚书有没有带奏折,若有,他马上就能拿来;若没有,他可以回去写。
总归不会暴露宣和帝忘性大的事。
“这”刑部尚书略显迟疑地看了一眼御医,似是在无声地问“皇上这会儿还能不能受刺激”。
御太医接到了刑部尚书的视线之后,也是一愣,而后才在心里叹了口气,主动走到宣和帝面前,“皇上才刚刚醒来,不便再处理政事了。”
宣和帝确实刚醒,反应也慢了半拍,这会儿听到御太医的话之后,也是放进脑子里“嚼”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无妨。”宣和帝摆手的动作都显得十分疲软,“拿来吧。”
宣和帝刚才本想去看刑部尚书的表情,借以判断他究竟有没有带奏折。但只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想法。
刑部尚书无法,只得将那个已经被宣和帝捏得有点变形的奏折又递到了宣和帝手中。
宣和帝在手接触到了奏折的时候就已经又想起了奏折上的另一件事繁楚王私募兵丁。
等到打开之后,今日刑部尚书与自己所说的话便已全部回到了自己的脑海里。
宣和帝烦闷地将奏折丢到一边,伸手遮在了自己的双眼上,似是在思考该如何处置他们。
查案本就是刑部的职责,现在于霜扬又说证据确凿,那就是该给他的几个好儿子一个辩解的机会了。
太医院煎好的药送上来之后,宣和帝便将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偏过头去对内监道“传朕旨意,命宗正寺卿到太和殿。将繁楚王、周行王、昭明王全都叫进宫来。”
“把丞相,太尉,御史丞,也一起叫到太和殿。”
宣和帝说着说着,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干脆改口,说是照着早朝时候那样,叫文武百官都到太和殿候着。
以为墨珣的品阶,是无法进入太和殿,但却也被人从大理寺叫进了宫里,站在了外头旁听。
任谁都知道,皇上赐了刑部尚书一柄尚方宝剑,而刑部自打于霜扬得了尚方宝剑之后,查案就不再畏首畏尾的了
而今日,刑部尚书带着厚厚的奏折前去面圣的事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是以,大多数臣子都知道皇上忽然将朝臣们全都叫到太和殿是为了什么事。
宣和帝怕自己忘记,手里一直拿着刑部尚书的奏折。
几个王爷原先就在宫里,只是大皇子在后宫养伤,而其余的几位都在前宫的衙门里来得倒快。
墨珣的大理寺离皇城有些远,等墨珣他们赶到的时候,太和殿内已经有说话的声音了。
墨珣与同僚无声地行礼问安,而后便在殿外站定。
宣和帝先问的是大皇子,并让刑部将查到的证据直接摆在了大殿内,好叫几位皇子都为自己辩解辩上一辨。
大皇子并不承认自己使的苦肉计,他只一口咬定了自己遭人陷害。刑部就算在锦硕王府里查到了什么,大皇子也只说是遭人陷害,拒不承认。
又因为他有伤在身,说话间几度昏厥,都是由御医救醒,醒来之后继续否认。
就算刑部将人证带了上来,锦硕王也是厉声反问人证,受到何人指使,为何要构陷于他。
宣和帝本来心情就不好,刚才被气晕了之后,再醒来,就好像已没那么气了。
可听到大皇子节节拔高的声音,宣和帝心中的烦躁再次涌了上来。
大皇子是越争辩越大声,就像是谁大声谁有理一样。不管刑部什么证据,他都抵死不认。
宣和帝看着大皇子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就那个架势根本禁不住推敲,辩不过,只一味地拔高嗓门,试图将其他的声音压下去
这根大皇子以往的形象,大相径庭,甚至给人以一种做贼心虚感觉。
宣和帝只觉得大皇子的声音吵得自己心烦意乱,简直想让人将他的嘴封上。
一开始,因为大皇子身上有伤,宣和帝特意命人赐了座。
整个大殿之上,除了宣和帝与柱下御史,便只有大皇子一人坐着。
现在,宣和帝见他声如洪钟,一点都瞧不出身上有伤,便也不想再听他争辩,只摆摆手,对着身旁的内监道“叫宗正寺看着办吧。”
“皇上传旨,命宗正寺卿查办。”内监的声音十分尖锐,与大皇子的声音截然不同。一经开口,令殿中的人都静了下来。
直到宗正寺卿站出来说了句“臣领旨”,大皇子这才仿佛猛地回过神来,面容悲怆道“父皇明察,儿臣是冤枉的啊”
宣和帝一听就烦,哪里还欲再听,直摆手让人把大皇子带下去,交由宗正寺查办。
鉴于大皇子身上有伤,倒也没人敢真的把大皇子如何。
大皇子喊冤的声音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失在宣和帝的耳边。
其实,搞个苦肉计什么的,本也算不得什么事。
宣和帝主要是气在,大皇子“精于算计”,这点上。
在宣和帝印象里,大皇子一直是一个十分恭敬孝顺的儿子。在他的几个弟弟面前也颇有大哥的风范,谦和,懂礼,知进退
宣和帝对这个儿子还是很满意的。
一直以来,宣和帝都认为大皇子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看到大皇子如此优秀,宣和帝心里有骄傲也有自豪。
早前,朝臣们逼着宣和帝立储的时候,宣和帝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听到了朝臣们夸奖大皇子如何如何,宣和帝心里还是受用的。
然而现在,他原本的那个谦和的儿子,忽然被撕开了假面,骨子里竟是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
看到眼前这样一个强词夺理的大皇子,宣和帝突然意识到,自己很累了。
大皇子被带下去之后,便轮到了二皇子。
这才是重头戏。
无论是大皇子的苦肉计,还是五皇子的从国库借钱不还,在宣和帝眼中,那都不及二皇子私募兵丁来得严重。
一千多的兵,还就在昌州,就在怀阳的边边上,这叫宣和帝怎么受得了
大周是明令禁止私募兵丁的,上一回年太尉就险些因为自己夫郎的侄子还是外甥什么的,在庄子里养了太多的护卫,而险些被当成是私募兵丁,在宣和帝面前吃了挂落。
当时,年太尉庄子里的护卫不过百来人,当时被墨珣与越国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把年太尉给吓得屁滚尿流了,更遑论现在,二皇子养了上千人。
“朕问你。”宣和帝盯着跪在殿内的繁楚王,“你养这么多兵做什么”
“儿臣是被冤枉的”繁楚王也学着锦硕王的样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
宣和帝抬眼看了于霜扬,示意于霜扬将刑部将查到的证据拿给繁楚王看看。
等到刑部尚书将记录了兵丁的册子摊在繁楚王面前的时候,宣和帝才又开口道“这是从你府里收来的花名册,你看看对不对。”
繁楚王一听到“花名册”时,整个人脸色难看得要命,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儿臣并不识得什么花名册。”
宣和帝语气没有波澜,但脸上满是郁色,不难看出他现在“庄子是你的庄子吧”
“是。”
庄子,繁楚王是赖不掉的,只能点头应了。
“人是在你庄子里抓的,花名册是在你府里搜的”
“不”繁楚王还不等宣和帝把话说完,就飞快地否认,“儿臣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庄子上去过了,自打父皇命儿臣入朝为官开始,儿臣”
宣和帝不置可否地听着。
比起大皇子刚才的歇斯底里,宣和帝更能听进二皇子的辩解。
然而,人证物证俱在,二皇子就算不认也不能如何。
私募兵丁已经触及了宣和帝的逆鳞,叫他恨得牙后槽都疼了。
听了两句,宣和帝就不耐烦了,“庄子是你的庄子,庄子里也是你的人,花名册还是从你府上搜来的你倒是跟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儿臣是被冤枉的”
“被谁冤枉的”
“儿,儿臣不知”
宣和帝摇摇头,他不是没有给过机会,只是他的两个儿子都抓不住。尤其是老二,宣和帝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徇私枉法。如果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那么以后所有人都会有样学样了。
“朕问你,养这么多兵想做什么”
“不是儿臣养的。”繁楚王直摇头。
宣和帝这会儿端得上市和颜悦色,比起刚才命人将大皇子送往宗正寺时的态度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却没有人会觉得宣和帝此时心情好,相反,宣和帝一反常态,反倒让人觉得他愈发可怖。
就连那被宣和帝刻意放缓、放轻了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阴冷森沉的。
繁楚王犯的这个事与锦硕王的不同,锦硕王可以咬死了不承认,说那些是栽赃陷害,但繁楚王就算咬死了不认又能如何
花名册上足足有一千五百名兵丁,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
宣和帝的耐心本就有限,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繁楚王还是不敢开口,宣和帝便替他答了。
“屯兵还能做什么呢谋反罢了。”
宣和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个没有情绪的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中午吃什么呢全鹿宴吧”。
然而,只这么一句话,宣和帝便给繁楚王定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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