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方面,在常清那儿听取了专业意见的沈听却并没有因为更接近真相而松一口气。
精神障碍的犯罪在全球都是个棘手的问题。
数据表明,在欧美许多国家对重刑犯的精神鉴定中,专家发现约有20%的被告是处于社会边缘状态、智力低下或者有学习困难的精神病人。
普通人、甚至参与办案的刑警们都容易被这类数据误导。
但在精神卫生方面,常清是顶级的专家,他一辈子都在跟病人打交道,因此非常清楚,无论是在之前的珍美还是后来的康仁留院治疗过的病人有着如此居高不下的犯罪率,那绝对不可能只是偶然。
沈听当然也不认为这些蹊跷的、总挑重要证人来杀的案件是可以用“偶然”来解释的。
他跟常清探讨了一些案卷里犯案病人的共通点。
两人达成共识,认为在入院的一开始,这些病人可能就已经被仔细地甄选过。
除了有在珍美或康仁接受过治疗的共性之外,这些病人几乎还都是长期处于无人照料状态的。更巧的是这些病人本身得的就都是容易出现攻击性的病症。
——这极大程度地为案发后坐实精神病犯病杀人、只是偶然的判断,提供了便利。
虽然在过来精卫的路上,就已经有了初步的假设猜想。但当常清也对这一结论表示认同后,沈听还是觉得如鲠在喉。
把原本就处在悬崖边缘的人推下深渊,利用本就因为患病,已经相当不幸的病人来作恶,恐怕连家都很难塑造出这样的恶人。
这个世界到底还可以有多丑陋。
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伦常,这样无耻残酷的手段,让听多了来访者、病人悲惨经历,看惯了人性黑暗面的常清也觉得相当毛骨悚然。
治疗室的氛围有些沉重,沈听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常清整理了一下自己情绪,抬眼看了墙上挂的壁钟。
还剩下些时间,见沈听长久地沉默着,他有意缓和这过于凝重的气氛,便聊起近况。
沈听是个典型的优等生,只要有关任务,他就都会做到尽善尽美。
不过最近忙着料理贝隆,每周两次的心理咨询已经落下好几次。
上次来的时候他的心理状态并不稳定。这次两人谈论的话题虽然沉重,但常清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在内心,与自我达成了某种程度的统一。
对于沈听而言,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
早年家庭生活里,父亲形象的缺失,让沈听变得敏感而要强。
常清知道,他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却不是一个自洽的人。
自洽就是自我的统一。
在很多年前,常清就有发现这个骨子里很倔强、认死理、愿意牺牲一切去实现自我信念的年轻人,他的本我、自我和超我实际上并不统一。
他极度要强,常以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万事向内归责,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因此也默默承担了远超其个人应当承担的压力与责任。
这种非人标准的自我苛责,让沈听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在事业上取得了绝对亮眼的成绩。
可对于个人而言,这却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总以难以企及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就总会有难以求全的时候。
比如多年前,沈听在执行卧底时,亲眼看着同伴在眼前牺牲......
他是个很能忍委屈的人,因此下意识地收着自己的负面情绪,试图独自消化。
但作为他当年的心理督导,常清非常清楚,习惯于自我问责的沈听花了大量的时间,才逐渐平复,从内疚与自责之中走出来。
“要是我动作更快一些,或许他就不会牺牲了。”
“他的死,我有责任。”
......
在心理学范畴中,“本我”是指内心最原始的我,是完全的潜意识,代表内心真实直白的**,遵循绝对的快乐原则,怎么快乐怎样过活。
“自我”则是保持现在三观、人格确立的我,负责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平衡“本我”和“超我”,不让两者引起冲突。
而“超我”是社会规则下负责仲裁的我,是一种内在的道德判断。也就是理想中,完全符合自我要求的我,是一种社会赋予的上升物。
超我是孤独的我,是博爱的我,是信仰中的我,是绝对完美的我。
沈听总要求他自己是完美的。
一直以来,他都给常清过于“收着”的感觉。但在说到楚淮南的时候,他的情绪会难得变得稍微外露。
常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上细微的差异。这说明,对于沈听而言,远南集团年轻的主人、江沪市资本大鳄,是与众不同的。
“宋辞这个身份,你适应得很不错。”简单的交谈后,常清得出结论。
沈听在初始阶段曾非常排斥要“成为”宋辞,这也是他申请心理辅导的原因。
宋辞男女通吃的放荡与极度混乱的私生活让他连逢场作戏都觉得难以忍受。
不过托楚淮南的福,宋辞身边的那一帮朋友都知道他现在“名草有主”,楚淮南又“家教极严”,近来乱七八糟的局已经鲜少有人叫他。
常清本想再问问,之前咨询里被屡屡提起的那个“楚淮南”最近是否“安生”。
沈听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明晃晃地闪着“楚淮南”的名字。接通后,没说几句,他就皱着眉起身示意要先走。
路星河出事了,这是楚淮南从楚秋白那得到的消息。
楚秋白的原话是,“路星河还没脱离生命危险,进重症监护室了,林有匪也快差不多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细节,沈听立刻开车去和楚淮南汇合。
......
路星河睁开眼睛,头脑仍然混沌,却心有灵犀地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林有匪惊惶的目光。
透过ICU的玻璃窗,他第一次看到对方的脸上出现畏惧和恐慌。
头脑不清,因此一切都遵循潜意识。
脱离、反抗......
身心俱病入膏肓的青年人像是抓到了主导者致命的弱点,失去血色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病态的微笑。
他深陷厌世的旋涡之中,无比厌恶周遭一切的人与物。
当然,最厌恶的还是总不由自主地追逐着林有匪的自己。
原来,你也会害怕。
原来,你希望我活下去。
对峙、平等,不想要被掌控。
因此,我偏不。
毫无征兆地,不惜命的猎物伸手摘掉了自己脸上的氧气面罩。
警报尖锐地响起来,值班的医护人员冲到床前,林有匪却一直没动,只是隔着玻璃窗定定地看着他。
路星河艰难地侧过脸同他对视,玻璃窗外,林有匪脸上忍受着巨大痛苦的表情,让他心酸得喘不过气来,窒息感像卡住脖子的手,他知道那绝不单单只是因为失去了氧气面罩。
在再次陷入黑暗之前,路星河心想:如果人无法选择如何生存,至少要能够主宰自己的死亡。
在痛恨与深爱的矛盾心情里反复煎熬,实在太累了。
而总是想方设法地企图让林有匪不顺心的自己,也着实可恶。
长痛不如短痛,哪怕是为了林有匪。
这么反复无常地折磨着他的自己,还是死掉比较好......
一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的病人,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ICU里,做的第一件事情竟是拔掉了氧气面罩!
这么荒谬的事,整个医院上下都前所未闻。
尽管ICU的值班医生立刻重新接上了氧气面罩,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路星河又是公众人物,一整个下午知情的医护人员们都在就此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路星河被绑架的消息,起初并没有外人知情。
他所在的剧组对外也只宣称说路星河是因身体原因,暂时离开剧组的,不久之后就会回来重新和大家团聚。
但一名副导演因为和总导演不合而负气出走,知晓内情的他第一时间对外爆料说路星河无法正常继续拍摄是因为在拍摄过程中遭到了绑架。
路星河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粉丝黏度又很高,他和林有匪的CP粉在圈内更是出了名的战斗力强。
消息一出,立刻激起了千层浪。
大波粉丝列举了剧组的种种错处,包括安保问题、待遇问题、通告时间不科学等一系列问题。
路星河的执行经纪Maggie的电话被打爆了,刚开始她还能向关心路星河的媒体们稍作解释,但随着电话数目的猛增,不堪其扰的Maggie只好在林有匪的授意下被迫关掉了手机。
林有匪也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许多关心与打探,但他一条信息都没有回。
路星河拔掉氧气面罩的行为惊到了医生,也重创了他。
他因受伤和接连的惊吓而感到心力交瘁,疲惫地坐在病房门外一言不发。
明明包下了整一层,明明走廊里都是为他工作的保镖。可林有匪却仍然心悸心慌,总觉得有只未知的手,隐没在暗处,伺机而动,随时准备从他怀里夺走禁锢多时的珍宝。
他精疲力竭,无暇旁顾。
此刻,他谁也不想理,无论是守在医院门口的媒体,还是前来问询的警察。
网上有数千万名网友正就他们的事情进行着讨论。
但林有匪静默地坐在繁忙的4G信号中,一句话都没讲。
中途,路星河又短暂地清醒过一次,但很快又睡了过去。
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当晚就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但林有匪却仍然没有勇气近距离地去看他。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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