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年一会”结束后,各王陆续离开，治王呲溜蹿上晖王的马车，款款一笑：“晖王,我随你回舜国。”
晖王：“……？”
巧国的太师在马车外道：“晖王陛下，由于巧国局势刚定,主上先前拒绝了贵国的邀请,经‘十年一会’后，主上深感自身不足，迫切地希望能随您进修一段时间，望您同意。”
“舜国欢迎治王来访，”晖王颔首，“来人,再为治王备一辆马车。”
“不用,”太宰治坐到晖王对面，“旅程遥远,我与晖王坐一辆马车,我在马车上就可以开始向晖王请教了,你觉得呢……老师？”
晖王点头：“那便启程。”
太师殷殷切切、饱含希望地目送，孰不知他的主上从来只是一头麒麟，此去舜国更是揣着踢掉晖麒、上位成晖王的麒麟去的，回来的一天遥遥无期。
15
晖王的态度变了。
态度的变化发生在无形之间,粗粗看来，不过是从“陌生”到“熟悉”的变化。
不对。
太宰治想。
如果说“十年一会”之前，是“王与王之间疏离而礼遇”的态度,那这回在马车上的短短几天，就转变为“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
如果他没有登上这架马车，没有当机立断地喊上一声“老师”,太宰治想，是不是不管他主动上门拜访多少次、不管他在这人沉默时陪伴多少时光……他永远只能止步于当初那平等的、再进一步不能、再亲密一分不能的关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划入“自己人”的范畴，可以明显感受到他主动减少静默沉思的时间，将更多的时间划分给他，给予庇护和关照。
太宰治想到当初把“织田作”从河里捞上来，失忆的人在医院睁开眼，摸着他眼睛上的绷带，对他柔柔地笑了一下——
满眼是我，满心是我，所有记忆都由我开始。
恰巧失忆，恰巧在他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恰巧成为他最重要最亲近的人。
恰巧不费吹灰之力地，捡到一个离他最近的位置。
恰巧舍去一切熟悉的过程，收获他倾尽一切对待的一面。
他那样不设防地，将一切敞开，用最柔软温暖的
蚌肉，悄悄包裹他最尖锐冰冷的棱角。
然后。
他刺穿了他。
……然后他刺穿了他！
刺穿了他——！！！
刺得他鲜血淋漓、刺得他遍体鳞伤、刺得他破碎不堪！！
是因为得到得太轻易，所以不知珍惜？
还是拥有的时候尽情轻贱，就是要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哈——！
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哪里还配出现在他面前，哪里还有脸祈求他的注目，哪里还有资格被他划为“自己的”范畴，受他庇护关照？！！
16
真可笑、真可笑。
太宰治眼前恍惚一片，他看到世界海之下禁绝之地那永流不息的河流，河流中死水冷入骨髓死水，石子嶙峋崎岖，择人欲噬的触手张牙舞爪腥气蒸腾。
“织田作”在水中缓缓跋涉，冰凉的死水冲刷他的身躯，溅上他的脸庞，属于“织田作”的样貌慢慢洗去，洗出他灵魂最本真的模样。
睫毛柔长，眼眸清亮。
五官锋利而美。
——极致的摄人心魄。
他摸摸索索地寻找，一天，两天，三天……忽然停下，从水底把人拔出，背着人继续跋涉。
时光不记年。
他背着人走着，身后的触手疾追啃噬。
脚掌变成白骨，小腿变成白骨，大腿变成白骨。
背上睡着的人丝毫不觉。
他越走越快，将背上的人护到怀中。
他越走越快，身躯变成白骨，心脏也被啃噬，脸也被啃噬。
他越走越快。
——骷髅越走越快。
他的脚掌被夺走，“喀吱喀吱”。
失去脚骨的骷髅越走越快。
他的小腿骨被夺走，“喀吱喀吱”。
膝盖以下空荡荡的骷髅越走越快。
他的大腿骨被夺走，“喀吱喀吱”。
“噗通”，腰部以下空荡荡的骷髅跌进水里。
半身的骷髅一只手把人举出水面，一只手撑着河床，向前蹦去。
他的撑着河床的手臂骨也被夺走，“喀吱喀吱”。
聪明的骷髅用剩下的一只手拆开自己的肋骨，拼成简陋的两条腿，飞一般前进！
聪明骷髅的头骨被夺走。
失去了重重的头骨，聪明骷髅反而跑得更快啦！
河流滚滚。
触手疾追。
一根肋骨，“喀吱喀吱
”。
两根肋骨，“喀吱喀吱”。
哈哈哈三根肋骨，“喀吱喀吱”！
贪婪的触手数着数，快乐地叫起来！
直到最后一根肋骨，“喀吱喀吱”！
骷髅还剩下一条手臂。
洁白的手掌骨拎着人，失去头骨的臂骨傻乎乎地，凭着本能骨碌碌向前爬。
大臂骨被夺去，“喀吱喀吱”。
骨碌碌向前爬！
小臂骨被夺去，“喀吱喀吱”。
骨碌碌向前爬！
手掌骨被夺去，食指骨和中指骨捏着人，蓄起最后一线不可能的力量，把人扔向岸边！
‘岸上不可去。’
密密麻麻的触手缩回河里。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喀吱喀吱”。
河里响起无数这样的声音。
马车内，轻柔微笑的治王忽然垂下眼睑，压抑近乎绝望的浓重黑暗锁住他四肢。
左手覆上干燥的温暖。
“凝神。”晖王道。
太宰治低头，看着握着他的那只手。
洁白，干净，修长有力。
完好而美。
太宰治记得这只手每一节骨头凸起的形状，记得上面每一片肌肉的走向布局，记得食指的第二个指节，曾被他放在怀里日夜摩挲。
然后那手舒展开来，流畅地活动，翻一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太宰治：“……”
就算我不够资格又怎么样？
就算我卑鄙下贱、丑陋如泥，我也贪婪无耻地……想赖上你。
到底……舍不下。
17
虽然以“学生”的名义，白天和晖王待在一架马车里，晚上扎营睡觉到底还是要分开。
“不能和老师一起睡吗？”治王可怜兮兮地。
晖王：“……？”
“听闻老师和晖麒九百年来关系和谐，从没产生一次矛盾，两个人亲密得像一个人，甚至睡觉都睡在一张床上，是真的吗？”
太宰治说得还是含蓄的。
在十二国境，有两条关于晖王世人皆知的传闻。
一是晖王沉默寡言，习惯做一尊安静的雕像；二是晖王和晖麒如胶似漆，九百年来共居一室，民间每日一问“晖王和晖麒今天宣布婚期了吗？”。
“是，我们当然很好，”谈到晖麒，晖王不自觉带点笑意，“不会有比我们更亲密的关系了，你把他当成我
来相处就好，治王。”
言语之中谁亲谁疏，昭然若揭。
你曾经为我倾尽一切救我性命盼我安康，如今却心系他人言语疏离不及万一。
太宰治心脏一缩，压下随时可以酿作毒酒的嫉妒：“可我也想和晖麒一样，和老师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睡吧。”
婉拒了。
呵，晖、麒！
看着晖王隐入帐篷的身影，太宰治在心里给“晖麒”两个字打上重重的圆圈。
一旦有所认定，太宰治就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当天晚上，晖王正欲入睡，一头鳞甲纯黑的麒麟钻进他的帐篷。
“黑麒麟？”当今十二国，只有巧国的麒麟是黑麒麟，“是治麒吗？”
黑麒麟点点头，亲昵地拱拱他。
“来找治王吗？治王的帐篷在那边，”晖王指了一个方向，“怎么不变成人身？”
黑麒麟“噫呜噫呜”，举蹄在地上比划。
晖王辨认：“和治王闹矛盾了，想偷偷跟着治王，不想让他知道？”
“……不变成人身，只用麒麟的姿态，在我这里蹭一晚？”
晖王失笑，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子闹矛盾也这么可爱，他掀开被子：“来吧，睡吧。”
漂亮的黑麒麟还矜持地犹豫一下。
又比划：你保证不告诉治王哦？
“好好好、不告诉、不告诉。”
黑麒麟满意了，勉为其难地和晖王躺进一个被窝。
太宰治：计划通√
18
抵达舜国的时候，正是黄昏。
马车一路从城门进去，盛世绵延九百余年的国都繁华似锦，民安和顺，舜国的庞盛气象侵袭太宰治的眼鼻耳口，认出晖王车驾的民众纷纷拜倒，脸上洋溢着崇敬与爱戴。
太宰治一向知道“织田作”优秀，如今近距离真正见识这满城膜拜的一幕，心中震撼无以言表，忍不住向身边人看去。
“治王，”身边人接收到他的目光，“你能将巧国治理得比这更好。”
这从容如常的样子，太宰治头一次认识到——
我对他的了解，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除去他曾经作为“织田作”展示给我的，他比我所想的……更磅礴。
19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
“夜深了，用过晚饭
就睡吧。”
房间里，太宰治挥退侍人，闭上房门。
一头黑麒麟趁着夜色，奔向晖王的寝殿。
脸扣面具的晖王正好推门而入。
黑麒麟隐在墙角，看到一路来沉静的晖王忽然踮踮脚尖，肩上的鸟儿扣扣木质面具，身周仿佛飘起漂亮的小花，他推开门，轻快踏入，声音活泼：“我回来啦！”
“欢迎欢迎！一路辛苦！”房内人旋转跳跃一把抱住他，“到你啦到你啦！快说我也辛苦！”
“好好好！”晖王快乐笑起来，由他抱着转圈圈，“你留守王都处理政务也辛苦啦！”
黑麒麟嫉妒得哗哗磨牙。
“是谁？”
“是治麒呀，”晖王拉开窗户，看到窝在花丛中的黑麒麟，“今天也要来睡一晚吗？或者我命人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就是要做你们二人世界的电灯泡！
黑麒麟昂首阔步走进房，看到了晖王身后的晖麒。
近一米九的身高，皮肤透白，肌理流畅，白底青纹的绒袍裹身，洁白的发流泻而下，缠绕脚踝。
睫毛柔长，眼眸清亮。
五官锋利而美。
——极致的摄人心魄。
太宰治：？？？！！！！！！！！！！
那不就是“织田作”灵魂的样子？！！！
黑麒麟看看晖王，又看看晖麒。
看看晖麒，又看看晖王。
20
当天晚上，睡在晖王和晖麒床脚的太宰治，做了一个梦。
梦里，太宰治来到岸边，河里冒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聪明的年轻人啊，你丢的是我左手边这只黑发的玩偶，还是我右手边这只白发的玩偶？”
太宰治慎之又慎：“我丢的是黑发的那只。”
老头把黑发的玩偶扔给他：“愚蠢的年轻人啊，你如此不诚实，我要惩罚你！”
哗啦啦把白发的玩偶撕成碎片丢进河里！
太宰治：“？！！！”
迷雾散去，太宰治又一次来到岸边。
河里冒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聪明的年轻人啊，你丢的是我左手边这只黑发的玩偶，还是我右手边这只白发的玩偶？”
太宰治果断极了：“两只都是我丢的！”
老头桀桀桀笑起来，又失望地叹息：“愚蠢的年轻人啊，做人怎么可以如此贪婪？！”
说着，
哗啦啦把两只玩偶撕得粉碎，洒进河里！
太宰治：“？！！！”
迷雾又一次散去，太宰治又一次来到岸边。
河里冒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聪明的年轻人啊，你丢的是我左手边这只黑发的玩偶，还是我右手边这只白发的玩偶？”
太宰治狰狞一笑，扑上去把老头打得鼻青脸肿，小心夺下两个玩偶揣进怀里：“我就是两个都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0514:55:02~2020-12-0614:4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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