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
太宰治思维朦胧。
他仰躺着。
脏兮兮的水漫进他的耳朵。
漫进他的鼻子,漫进他的眼睛，漫进他的嘴。
身下的淤泥又黏又湿，像地狱伸来的一只手，牢牢捏住他的四肢,挤压着,捻抿着，要把他捏出汁水来。
身上堆满了石头。
大的,小的,尖锐的,沉重的。
一块块压住他的肚腹，一层层埋住他的全身。
不能动弹。
冷。
黑。
寂。
淤泥和石子糊住眼睛。
细小的水声在耳廓边滑过。
一条滑溜溜黏糊糊的东西落到他嘴边。
‘哦，是你呀,小鱼。’
太宰治想。
‘你已经腐烂了，可我还是新鲜的。’
‘不过要不了多久，我也能变得和你一样了。’
576
更冷。
更黑。
更寂。
水声啷啷响动。
一只手拨开盖了他满身的石头。
握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淤泥和石子中拔|出来。
拎着他抖落抖落。
另一只手覆上他的脸。
揩去污水,揩去淤泥。
手指伸进他口中，搅动。
迫使他呕出脏水。
‘这手似乎破了很多口子。’舔到锈味，太宰治迷迷糊糊想。
那手继续。
拧干头发,理清睫毛,擦净嘴唇。
脱光湿衣。
囫囵擦干。
干燥的大衣将他全身裹住。
‘暖的。’
‘是沐浴露的香气。’太宰治嗅了嗅。
那手捉住他的腰和后颈，将他按进怀里。
靠到又湿又冷的胸膛。
太宰治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那手停一下。
替他把大衣拢紧。
又轻柔地,把他换到背上。
仿佛回到最安心的港湾,太宰治下意识蹭了蹭。
脑袋搁在他颈窝里。
身体紧贴他脊背。
暖的背。
577
水天灰白一片，看不到前方。
太宰治盘在男人身上，男人一步一步，跋涉前进。
太宰治摸索着,摸到他布满伤口的手掌：“怎么有伤？”
“我在找你，找了很久。”
一次次挖开石头，一次次挖开淤泥，不敢错过每一平方米。
生怕踩过的地方，脚下就埋着一个他。
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
“好在找
到了。”他笑。
膝埋在水里，腿陷在泥中，脚碾在石上。
鞋已经走脱，不见。
石头尖利，脚掌柔软。
在太宰治看不到的地方，血从他脚底细细碎碎的割伤中渗出，随着走动化入水中。
又渗出，又流去。
他向前跋涉。
水冷而重，脊背很稳。
太宰治偏头看他。
睫毛柔长，眼眸深深，带了深重的情绪。
脸色苍白，不见血色。
五官锋利而美，是极致的摄人心魄。
“你是谁？”太宰治问。
男人背着他，张张嘴，又沉默了。
像是不想答。
又或许不知道怎么答。
太宰治纳闷：“我也不认识你，你找我做什么呢？”
“……”
他轻轻地：“不找你，留你一个人安静腐烂吗？”
“那不好吗？我一直都想要拥抱死亡，”太宰治道，“我不需要救。”
“不需要……吗？”他喃喃重复。
忽然猛地停下。
“……哒宰呀，”他说，“你是不想要被救，还是……不需要被我救呢？”
“……”
太宰治愣住了。
好奇怪呀，这人。
没头没脑的，怎么忽然这么问？
沉默蔓延。
男人没得到回应。
一声羽毛般的笑，从他胸中咳出来。
轻到太宰治几乎听不见。
“……哦，是这样。”
他轻轻地，微不可察地点头，像是要安慰谁：“我、明白了。”
固定太宰治身体的双臂一瞬松动，坚实的脊背忽然软得像泡沫。
太宰治感到他一瞬间像是失了所有力气，虚弱得仿佛连骨头都被磨碎。
太宰治几乎以为他下一刻就要跪倒在水中。
——然而他又箍紧了。
站直了。
一步一步，向前跋涉。
脊背很稳。
一如初时。
“对不起，我不是你想等的那个人，但是……”
太宰治听到他说：“我不准你死。”
“我一定要救你。”
“我要你活着。”
“哪怕……”
……你不要我伸来的这只手。
578
男人背着他，走了很久、很久。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水越发冷，石越发利。
淤泥带上了毒。
有什么声音从后方追来。
太宰治往后一看
，先前走过的水中填满了灰黑黏腻的触手，缠绕着，舞动着，扭曲着，疯狂地增殖，争相追击。
一缕鲜红从男人脚下漂出，下一秒便被触手们厮杀着争夺。
太宰治看着，发现不知何时，男人的小腿已经变得通透幽蓝。
连手臂的经脉都流动着蓝光。
——那是淤泥中含的毒，顺着脚上的伤口，流进了他的身体。
触手越逼越近，争抢着往男人小腿缠去。
扯下一小块血肉。
又转眼啃噬殆尽。
水波漾漾，男人抬脚的瞬间，太宰治看到暴露在空气中的，雪白的脚骨。
然后男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仿佛不知疲惫，不晓苦痛。
“别怕，”他说，“快到了，别怕。”
“你要好好的。”
579
——你要好好的。
太宰治在岸边醒来。
身上裹着件大衣。
手臂有些擦伤，像是被谁用力扔到了岸上。
‘发生了什么？’大脑空茫一片，他什么都不记得。
耳边回响着一个声音。
它轻轻嘱托：你要好好的。
太宰治茫然四顾，流水击岸，水中塞满触手。
触手张扬着，咀嚼着洁白的、碎得不成样子的骨头。
像是人的骨头。
触手探索着，瑟缩着，不敢到岸上来。
神使鬼差地，太宰治走到岸边去。
——你要好好的。
‘我不寻死。’他下意识安抚那声音。
太宰治伸出手，触手疯狂涌动。
他敏捷地抢下一截洁白的指骨。
又踉跄着滚回陆地。
抱着那节残缺的指骨，太宰治心里忽然安定了些。
——又更加地空落落了。
‘你要好好的。’
‘好。’
小心翼翼把指骨裹在手心，太宰治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向树林走去。
他什么都不记得。
但他记得——
他要好好的。
580
太宰治走着，走着。
一直走着。
看不到尽头地走着。
“好累呀，织田作，我不想走了。”他不自觉咕哝。
太宰治愣住。
‘织田作是谁？’
他茫然想。
眼前开阔起来。
那里有一面湖。
一个人坐在水中央。
黑的风衣，红的围巾，再熟悉不过的脸。
红围巾的青年膝上睡着一个
人。
那人面孔安宁，嘴角带笑，胸膛没有起伏。
死了。
红围巾的青年神情专注，一眼不瞬地看着他膝上的人，脸上的沉郁几乎让太宰治窒息。
“你来看看他，”红围巾的青年说，“已经错了一次，只是失去了记忆，就还要重复当年的罪过，再伤他一次吗？”
太宰治忽然凝固了。
他坐在水中央，变成了那红围巾的青年。
膝上睡着那个人。
下一瞬，那人化为一截残缺的指骨。
“……”
莫大的哀恸席卷了太宰治的心。
他跌在水上，脊背颤抖着，张大嘴，泪流满面。
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颤抖着手，去抓那指骨。
——怎么也抓不住。
581
太宰治惊醒。
冷汗涔涔，心跳如刀。
“哒宰，你醒了吗？”
太宰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脊背发了会儿呆。
“哒宰？哒宰哒宰？”
“……啊？”太宰治缓过神来，“织……田作？”
“做噩梦了吗？”
织田作问得柔和极了，像是生怕吓到他。
“啊，算……也不算？”太宰治道，“我睡着了？你怎么背着我？”
“你忘了吗，哒宰？刚才爬山爬到一半，就说‘好累呀，织田作，我不想走了’，我才背着你走了没几步，你就在我背上睡着了，甚至睡着的时候还说梦话呢……”
“不行呀哒宰，你得加强锻炼，瞧瞧，这剩下的小半座山都是我背着你爬上来的！”
简直把“快夸我快夸我”写在脸上了。
太宰治侧脸，蹭蹭他的肩：“织田作真棒！”
接着又很舍得表扬地，倒出一车连续不重复的漂亮话。
听得织田作满足极啦！
看着黑发男人清亮快乐的眼睛，太宰治眨了眨眼。
——希望他永远，都能拥有这样的眸光。
太宰治想。
582
一觉睡得太沉，太宰治到底错过了心心念念的落日。
“没关系，明天早上起来看日出吧，日出也很美，”织田作微笑着眨眨眼，“哒宰千万不要有偏见，不然日出会难过得不给我看哒！”
“怎么会？哪怕只是为了让织田作你不虚此行，明天的日出也必然会是最美的。”
“没有人忍心让你失望，”太宰治
看着他，认真地、专注地看着他，仅仅只是看着他这个人，“哪怕日出，也不行。”
像是察觉到什么，黑发的男人转过身来，忽然看住了他的眼睛。
良久。
他忽然微笑。
仿佛从心里开出一朵花来。
他轻柔地：“你也是。”
583
这天入睡前，观众们看到了《我的一周》的第二天。
节目快结束的时候，山风沁凉，繁星满天。
黑发的男人从包里取出毛绒绒的大衣，把他那位同居人裹了个紧实。
“冬天了，要注意保暖啊。”
“等等，”那红围巾的同居人按住他的手，“你不觉得忘了什么？”
“唔，也是。”男人沉吟着，从自己脖子上取下围巾，向悬浮在半空的智能摄像机走近。
他伸手，围巾缠了摄像机一圈，电视机的屏幕上瞬时充满了温暖的情调。
“各位观众，冬天也要注意保暖，”他微笑，“身体很重要。”
啊呀。
电视机前的观众忽然心里一暖。
“唉呀，”同居人叹一口气，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红围巾，踮了踮脚尖给他围上，“那你自己，是不是也要注意保暖？”
男人一愣，不由微笑起来：“这不是有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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