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坤宁宫中出来, 外头明月高悬, 已经入夜了。
张忠恭敬地垂首跟在后头,小心地伺候皇帝登上御撵,迟疑着刚想出声询问去处,就听上首皇帝沉声说了句:“去灵犀宫。”
得, 皇上一生气就爱往灵犀宫去, 这些年都养成习惯了。
张大公公忍不住为宣昭仪抹一把辛酸泪, 怪不得人受宠呢, 就说让皇上消气的本事,世上就这么独一份。
御驾到灵犀宫的时候, 才知道宣昭仪今日早早就歇下了。
闻言, 皇帝不由皱眉:“可是身子不舒服?”
夏槐福了福身:“回皇上, 主子只是有些疲累,所以用了晚膳便说休息了。”
按理说, 圣驾莅临, 就算是病得起不了床了也得象征性的起来问个安, 只是在灵犀宫中,皇上在规矩这方面向来不拘着宣昭仪,久而久之, 宫人们也就习惯了。
回头吵醒了主子,皇上指不定还反过来怪她们。
近来太后和皇后闹出来的一桩桩风波, 虽然有他推泼助澜的意思,可到底牵连到了五皇子以及皇家名誉上,令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烦意乱。
一个一个的, 都只想着谋夺私利,什么都不顾了,
偏偏这些话他还不能同谁说起,也唯有乔虞,他在她面前向来放松自在,倒没什么顾忌。
想到这儿,皇帝微微顿了一下,细想起来,他在乔虞面前透露的隐秘不少,一次两次,现在心里一堵得慌就下意识往她这儿跑。
想到乔虞时常跟他说的“心里有事就是要说出来才痛快,不然跟堵了一块似的,憋屈的还得是自己”,不觉好笑,还真是被她带过去了。
“罢了,回……”皇帝淡淡开口,话音未落,却见寝殿的门忽然打开,从中显出昏黄温暖的光亮,只见乔虞随意披了件外袍,纤细的身影缓缓走出来。
墨发如云,慵懒地散落在肩上,她素手抵在唇边,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眸中泛着点点水光,惺忪着看过来:“皇上来了?用过晚膳了么?”
皇帝怔了一瞬,随着眼前骤然绽放的明亮,心头不知不觉塌陷了一块,盛满了汩汩暖流,唇角微扬,语气中却夹杂着几分责备:“夜寒露重,怎么出来了?”
说话间,抬脚上前两步握住了她的手,微凉的触感令他眉头皱得更深:“殿里烧着炭么?手凉成这样,底下的人都怎么伺候的?”
身旁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乔虞笑着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里走去:“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体质就是这样的。凉就凉吧,您帮我捂一捂不就好了?”
皇帝眉宇间缓和下来,笑道:“你就知道差使朕。”他伸手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展开披在乔虞身上,宽大得都能将她团团裹住,只露出一张素白干净的笑脸,在脖颈处一圈毛绒绒衬托下,娇小又可爱。
皇帝拉着她坐下,伺候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先上了茶水点心,又端来碰温水和净面的帕子,
“皇上,”乔虞柔声道,“您没用晚膳吧?”
皇帝抬眸笑着看过来:“你猜着的?”
“您吧,本身就不重口腹之欲,一旦忙起来,或者心情不愉,没胃口就不想吃东西,这毛病我还不知道?”乔虞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一边吩咐宫人去小厨房备碗玉田香米粥,又添上几碟五丝菜卷、燕窝鸭丝、青酱肉等小菜,去油去腻,以清口养胃为主。
她只在两鬓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因为身上裹了大氅,头转来转去,不一会儿脸颊两侧就磨蹭起了凌乱的碎发,衬着中间白嫩嫩的小脸,明媚娇气的模样一入当年初见她的时候。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感叹似的说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啊。”
乔虞:?
她纳闷地摸了摸脸,什么意思?对着她感叹岁月如梭?难道她脸上已经有皱纹了么?
皇帝见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好笑道:“放心,没老,朕的宣昭仪还是同当年一样,盈盈十五,琼姿花貌。”
都已经做好费尽心思哄人的准备,没想到反过来被哄了,乔虞美滋滋地笑开,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比起您那些新入宫的小美人如何?”
皇帝故作严肃的思索了一番:“朕怎么不记得今年入宫的几人中还有能称得上美人的?”说完,看她眉梢眼尾流淌的高兴和开怀,顷刻间就破了功,笑出声来。
说起来,也亏得后宫中寻衅挑事的嫔妃一个接一个,自安修仪和夏婕妤事发相继离世后,皇帝对后宫就不怎么热衷了。
本届刚选入宫的五名秀女,自然也是容貌出众鲜嫩的小姑娘,虽说几月来前前后后也侍过寝,但都被召去清晏殿一两回就不见下文了,都有赏赐,却没听闻谁晋位的消息,可见没能入他的眼。
尽管前朝许多家族已经忘几位皇子身上使劲了,毕竟少年夫妻,哪怕是妾,情分也不同。而后宫中皇后稳如泰山,又有个颇具盛名的宣昭仪,前头长子、嫡子、受宠的幼子都有,可以说局势大多已经定下来,只要皇帝别学着他父亲人到中年冒出个真爱来,基本没有什么操作空间。
不过乔虞却觉得皇帝倒如今才算彻底沉下来,岁月和阅历浸染出来的气势宛若沉窖百年初开封的醇厚美酒,悠远流长,底蕴难得。
没了年轻时气势中不自觉流露的摄人锋锐,笑起来眼尾牵起几条细纹,温润儒雅,连着深眸中的柔和都能醉人。
乔虞看得愣了两秒,明眸弯成了一轮新月,笑盈盈道:“皇上,您笑起来真好看。”
皇帝对上她目中毫不避讳的赞叹和喜爱,只觉心头的郁气全数融化在这一双眼睛里了。
“你呀,果然是十多年来一点没有长进。”温和的语调透出淡淡的宠溺。
乔虞有些不爱听“十多年”这三个字,撇着嘴说:“您就是这点不好,老记着时间干嘛?只要我愿意,我永远都是十八岁,看谁敢说个不字?”
皇帝被逗乐了:“朕倒不知道,原来虞儿这么威风?”
乔虞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这是原则性问题,反正我是不会变老的。”掷地有声,说得很是肯定。
“不变也好,”皇帝笑着附和了一句。
乔虞抬眸看去,认真道:“您也是,人人见您都要高呼一声万岁,您好歹自己也该有点自觉性,虽然外表上的变化不能控制,但心态却是可以调整的呀。不是说不让您为这天下事操心,只是也得有紧有松,张弛有度才行嘛。”
“就像着今天,我知道您心里烦心的事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总能找着个解决办法的,慢慢来就是了。您是一国之君,要庇护天下百姓的,可不能让天给塌下来啊。”
皇帝长到今天,还没被谁这样唠叨教训过。
算起来,当年有资格能教训他的,先帝对他不闻不问,太后原先也没把他放在眼中,好坏都由着他,直到膝下的儿子先后都没了,才想起这个名义上的养子来,到那时候,利益纠缠间,只有笑里藏刀,面上都是母慈子孝,一派和谐。
非但没有生气,还有点新奇,顺着说不尽的暖意从心口出冒出来,如涓涓细流,不怎么明显,却是源源不断的。
皇帝年过不惑,才真切体会到被人放在心上关怀的窝心感,唇边笑意越深,黑眸中盛满了温柔,仿佛都要溢出来来了。
若是换成旁人,他难免要怀疑下对方是否是虚情假意、居心不良,可与乔虞相处十多年,皇帝自认知道她的性子,只在乎自己周身的一方天地,在她既定的界线之外,不说别人,就是他往日在太宸宫的时候,也没见她上心主动来看望过几回。
皇帝喜欢懂分寸且能守住分寸的人,可她的问题就是过于懂事了,让他想起来,反倒心里不是滋味。
乔虞奇怪地看着皇帝笑着笑着,看向她的目光不觉就流露出几丝控诉来,她百思不得其解,正好备的膳食端上来了,她扬起笑脸,挪到皇帝身边,殷切地为他布起菜来。
“皇上,您先喝粥暖暖胃,再吃旁的菜。”
皇帝端坐着,接过她盛好的小碗,从容优雅地轻轻舀动着勺子,一点看不出是饿了大半天的样子。
“怎么只端了一碗来?”他忽而想起来,眉间微微皱起。
乔虞拿着筷子,往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夹菜,闻言笑道:“我晚膳已经用过了,眼下也吃不下。”
话音刚落,腹中就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咕噜”一声。
皇帝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乔虞重重咳了两声,意图将那声音压过去,心虚地呵呵了两声:“我最近……减肥呢。”
“什么?”皇帝没听懂。
“就是,”乔虞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放小,“减重。”
皇帝上下打量着她:“怎么忽然想起减重了?”瞧着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啊?
当然,后头这句就有些戳心了,他没说出口。
乔虞也委屈得慌,想在前世的时候,她也是能吃一个月淡出口的鸡胸肉拌沙拉都能面不改色、容光焕发的,但自从穿过来之后真的是从俭入奢、乐不思蜀了。
幸好这宫里的膳食都讲究个精细,送上来基本就小小一碟,她又不爱吃主食,否侧乔虞怀疑她现在肚子上都能生出两个游泳圈来。
之所以少食,主要也不是为了减肥,而是她正在逐步重拾起前世的塑形运动,这时候饮食上如果不注意,反而会消耗越多越容易胖。
乔虞忍不住送了个哀怨地眼神给他,半真半假道:“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我也是马上要过三十了,这宫中上下都对您虎视眈眈,如果我不好好保养身材,怎么提升自己的竞争力,在您跟前脱颖而出,勇夺宠妃宝座?”
“咳咳!”皇帝一口粥呛喉咙里,连咳了好几声,眼眶都有些泛红,接过乔虞递上来的水猛灌了两口才缓下来,指着她哭笑不得,“朕总算知道老祖宗为什么说‘食不言’了。”
乔虞勾唇一笑,眉眼间尽是俏皮,而后乖乖地闭上嘴,举起双手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很可爱了。
皇帝伸手摸了摸她的侧脸,指腹划过白皙面颊上的一点梨涡,笑意更甚:“马上又到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
乔虞有些惊讶,然后认真的想了想:“每年我都送您画,今年请您为我画一幅吧。”
皇帝不解地问:“朕还以为你会让朕带你出宫?”
这时候出宫,不是主动把靶子往自己身上挂么?
乔虞笑眯眯地说:“因为我也想看看,在您心中,我是怎么样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甜甜的一天~大家早点睡啊么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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