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 傅成山离开上海的第二天。
冬日的寒雨降下来。
天寒地冻的时节, 对于普通人而言总是最难捱的。哪怕是属于南方的上海,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炭盆旁取暖,甚至不是人人都能有一件御寒的衣裳。
不过, 今年的冬天,许多平民百姓发现街头总多了一些推车小车的年轻人, 他们发放食物,馒头,白粥, 甚至还有驱寒的姜汤,手臂上戴着红十字的袖章——也是基于这一点, 在路边瑟瑟发抖的流民小心地走过去, 那边便会格外热情地递上食物, 还叮嘱慢点吃, 明天还可以继续来领。
一开始,这样的行为自然是遭到了许多的误解。
有的以为是要征壮丁拉到前线去的, 有的以为是拉人去挖矿做苦力之类的, 总而言之是不怀好意别有所图的,但就算如此,这些饥寒交迫的人们的反应都是不管不顾地抢过来往嘴里塞,吃完了自然眼冒绿光地看着锅里的,有些看那发放食物的人手无寸铁, 便想要哄抢。
没想到, 那派发粮食的小车附近大多都有巡捕, 只要带袖章的一吹哨子,便闻风而来——他们对这种人可是毫不留情的,手里的棍子还没落下来,那流民欺软怕硬,立刻便一哄而散了。
然而,接下来,那带袖章的年轻人便会很抱歉地表示明天不能过来了,因为好像上头要“评估”这一带的治安情况,若是评估还能通过,他后天还能再来;若是上头认为这儿不安全,那不好意思,你们明天就没饭吃了。
于是几次过后,这些施粥点的“治安情况”便立竿见影地有所上升——那些难民甚至都乖乖地排队了,碰到还有捣乱的、或是混在人群中撺掇着其他人去抢的,甚至都自发地维持秩序,将那些影响明天口粮的“害群之马”打得鼻青脸肿。
自然,也有许多手头拮据、捉襟见肘的市民也过去领“救济口粮”了。那边似乎也是来者不拒,只是分量都定得很死,多得没有,只能维持一个人不饿死的水准,还要排很长的队伍,不是真的揭不开锅的人家,大多也是不会为了这一点小便宜去与那些流浪汉一块排一个小时的队伍伸手要粮的。
但即使是这样,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已经非常满意了,他们大多是家乡遭了灾祸,冒着生命危险逃到上海来,一路上盘缠用尽已经山穷水尽的人家,有这一口吃食,就有熬过这个寒冬的希望,那些贪得无厌的到底还是少数,每天的施粥点其实都会响起一片感恩戴德的声音。
而以往一有“冤大头”,便会来滋扰生事的那些青皮无赖们,这次竟然堪称上是“秋毫无犯”,不但没有欺压那些流民、找施粥者打秋风之类的行为,甚至有几次粥棚附近碰到别有用心,想要煽动群众借机生事的,还是这群混混暗自记下对方的体貌特征,事后麻袋一套,第二天队伍里便再也没有这号人了。
这种邪门事儿令城中百姓都不由另眼相看,心说乖乖隆地咚,这群小赤佬是改邪归正了?直到发现他们保护费还是照收不误时,这才知道这不过是特例罢了。
这座处于焦点中的城市,但凡有风吹草动都会引人注意的。自然有人留意到了街头巷尾这番变化,调查询问之下,却发现这些施粥的大多都是大学生,都是义务帮忙的,只象征地拿点微薄的补贴,但一个个都很有干劲,对再落魄脏臭的流浪汉,也都很是和善关怀,那种真诚之情很是感染了不少人。
若是碰到有难民过来感谢,甚至是感激涕零地想要磕头,那些年轻人立刻便涨红了脸,说着“手足同胞”、“扶危济困”之类的话,坚持表示这是应该的,随即便能乐呵呵地在天寒地冻中辛苦一整天。
可是一帮穷学生,哪来这么多银钱救济全城呢?有心人追查下去,发现派发食物的行为的确是红十字会组织的,这就说得通了……可他们往年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吧?
许多人都心中嘀咕,觉得背后必有隐情,红十字会里头的人倒也不藏着掖着,只说前些日子得了义士的资助,至于为什么与往年的行事截然不同,处处都透着章法,为何那些巡捕会一反常态如此“尽忠职守”,为何那些泼皮会忽然变得如此“义薄云天”,为何又能联系到这么多热血青年,却是一问三不知。
总而言之,今年冬天,许多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觉得日子稍稍好过了起来。
某条街道,蒸汽在雨中弥漫,简陋的粥棚下,衣衫褴褛的人接过一个热乎乎的馒头,不管不顾地大口啃着。
下一个领食物的是面黄肌瘦的女人,她怀里抱着婴儿,随后在一群人的注视下领走了两份食物。轿车从路旁驶过,污水溅在蹲在路边喝粥的饥民身上,溅到了碗里,他骂了一声,继续喝着混杂着泥水的粥了。
这样的一幕,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角落上演。
街对面,顾时铭撑着一把伞,看着面前这一幕,心中生出复杂而微妙的情绪。
沉默地看了片刻,他走进一旁的咖啡馆,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然后昂首阔步向着座位上西装革履的外国男人走去。
“先生,我受人所托,与您谈一谈订单的细节……”
……
“没有细节了吗?”
豪华的轿车停在了泛着污水的巷道间,某间不起眼的平房中,门窗紧闭。
“……白小姐,能查到的就这么多了……”说话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带着很重的江浙口音,“你是岳老板的朋友,价钱又开得厚道,我们这才帮忙的……虹口那边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要是打草惊蛇,兄弟们也很难做啊……”
片刻后,白茜羽走出民居,轿车发动,老练的司机灵活地退出了狭窄的弄堂,驾驶着车辆行驶在有些冷清的街道上。
她坐在后排,望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中。
刺杀松井的计划搁置了,但她并没有放弃的打算。
上海站被渗透成了筛子,若是想与他们配合,大概率帮不上什么忙,还很有可能被卖,而岳老板那棵随风摇摆的墙头草,自然也是指望不上的,但扯着他的虎皮还是能做不少事的,就算岳老板知道她私底下有什么动作,也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遮掩过去的——当然,如果白茜羽真的成功了,他大概会更开心的。
所以,如今财大气粗的她终于也在上海滩有了属于自己的耳目,对方自称叫“洪老大”,属于“本地帮”,虽干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蝇营狗苟的事,但这地头的风吹草动,还真没有多少能瞒过他们的……而她与对方的合作属于“外包”的性质,一次消息结一次钱。
而今天她亲自跑这一趟,则是为了一条有关松井异常动向的消息。
——洪老大声称,虹口的几个“兄弟”发现,松井负责干脏活的得力手下昨天带人深夜离开了上海,还开走了好几辆车,但他们毕竟只是泼皮,并不能神通广大地知道对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她对松井次郎这个人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用后世的话来说,他相当于一个“白手套”的角色,负责许多军方不便出手的肮脏勾当,那些在外人看起来财迷心窍、饿虎吞羊般的行为,其实背后多半都有着更深的用意。
所以,对方在这个战局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的动作,大概率是出自于特高课的授意。可惜的是,没有足够的信息,她也无法做出更多的分析了。
轿车在别墅门前停下,因为玉兰女校那边现在已经进入了寒假,白茜羽如今基本每天都住在爱多亚路这边,她很怕冷,每天都要让管家把地龙烧得热乎乎的。
她上了二楼走进卧室,脱下外套,忽然听到浴室里有些响动。
动作一顿,白茜羽四处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痕迹。她心中暗自戒备,无声地走过去。
当她的手刚握上门把手时,浴室里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回来了?”
白茜羽一怔,就听那声音惫懒地道,“可以放下我送你的那把枪了吧?我听到你上保险的声音了。”
白茜羽皱眉,拧动门把手走进浴室,男人正悠哉地躺在浴缸里,没有放水,上身一件白衬衫,肩膀隐有血迹,手边甚至还放着一瓶酒和玻璃杯,手边还有一本她桌上的时装杂志,翻过几页的样子,但又因为不感兴趣丢在了一旁。
白茜羽挑了挑眉,“我没有和别人分享我浴室的习惯。”这么说着,她还是关了保险,将枪扔进一旁的抽屉里。
“啧,真是个无情的女人。”谢南湘耸耸肩,这个动作牵动伤口,有些龇牙咧嘴的样子,“外头太冷了,我快冻僵了,又正好路过你家,就想进来取取暖……我不想弄脏你的床单,所以只好在这儿躺一会儿……我这就走。”
白茜羽叹了口气,转到外间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拎到他面前,“自己来,还是我来?”
谢南湘一愣,随即嘴角微微挑起,立刻变了口风,“当然是你来,我可是重伤员。”
白茜羽搬来小板凳,坐在浴缸前观察他的伤口,确认并不是枪伤,而且也没有伤到血管后,便拿酒精消毒了剪刀,剪开他的衬衫,用棉球清理伤口。
她的动作让谢南湘皱了皱眉,胳膊的肌肉绷紧,明显是有些在忍痛,但他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轻松。
“学过医?”
“没学过。”
“我看你处理伤口,似乎学过护理。”他凝视着她的侧脸,目不转睛。
“常识而已。”白茜羽专心地对付那道狰狞的伤疤,她的余光注意到他脖子里挂着一个很普通的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小的银质方牌,另一面似乎隐约刻着什么字,看不清。
“所以,你这阵子办事儿的法子,也是一种常识么?”
“什么?”白茜羽有些分神。
”把一群不相干的势力搭在一块儿,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出钱,出力,出人,这群平时雁过拔毛的老油条竟然都还挺乐意,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别人都说劫富济贫,我没见你怎么劫富,倒是把许多贫给济了,这等合纵连横的本事,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
“你若是个男子,官居一品也是当得的。”他将头靠在浴缸边缘,身体很放松,“身怀‘屠龙之术’,却只能在幕后当个掮客,实在可惜。”
“说穿了,这的确不是什么很难的事。”白茜羽说道,“有的人想要名,有的人想要利,有的人有满腔热血,却不知去何处挥洒;有的人恶贯满盈,却想求一个心安……我只是给了他们想要的。”
“你属于哪一种?恶贯满盈?”
“闲着没事干的那种。”她将沾上了鲜血的酒精棉球扔进垃圾桶,然后在伤口上裹上纱布,剪刀轻轻剪断,系上一个蝴蝶结,“显而易见,我是一个大善人,还很心灵手巧。”
其实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想法了,选择用下午茶的形式结识上流人物,很大一部分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后来人脉铺得差不多了,又正好碰到送上门来的顾小哥,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事实上,许多在普通人眼里看来难于登天的事,对于她而言,也无非是一些“资源整合”的问题。如果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这个时代带来一些好的变化,她会感到很高兴的。
“谢谢,我觉得好多了。”谢南湘活动了一下胳膊,从浴缸里翻身而起,忽然欺进她身侧,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保护好自己。”
白茜羽抬眼望着他,似笑非笑,“如果我想要保护好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和你这名危险人物划清界限。”
她的话中似乎还有别的涵义,谢南湘笑了笑,后退了两步,拍拍她的肩膀,“很好,看来你还有理智,并没有打算去拯救世界……这样我就放心了。继续保持。”
白茜羽心中若有所感,轻声问道,“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知道得不比你多多少,希望最坏的事情不会发生。”谢南湘说道,拿起外套走出浴室,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说了一声,“走了。”
经过她书桌的时候,他忽然留意到她案头摆着一本与其他书本格格不入的线装书,眼眸一凝,却什么也没说,打开窗户一翻身便不见了人影。
寒冷的空气钻了进来,风吹起窗帘,白茜羽却没有立刻关上窗户,而是站在窗前,看着落下的微雨,看着远处工厂烟囱喷出的黑烟,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惶然,以及对未知的恐惧。
天色变幻,阴沉的积云盘桓在城市的上空,而城市之外,那些冻得无比坚硬的道路上,有车子飞驰而过,一道道蜿蜒着的铁路载着火车,经过山川与田野间,而它们终将在某一个点交汇。
……
当日下午,五时四十五分,前往直隶的火车在途径的某个车站停下,而七八个拎着箱子的乘客在这里上车,在拖家带口、或是大包小包的旅人们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十分钟后,列车重新启程。
列车行驶在荒无人烟的平原上,拖着长长的蒸汽奔腾着,然后,平静行驶了一天的火车里,异变突生!
砰砰砰,列车运行时巨大的噪音中,车厢中不停地响起密集的枪声。
傅家的保镖们拦在车厢的那道门前,子弹横飞中,有人倒下,有人大喊,有人尖叫,鲜血溅在玻璃车窗上。
“保护老爷!”保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可他们只有寥寥几人,没有人预料到会在行程途中出事,如果不是最后傅冬执意派了几个人留在身边守卫,此时这列一等车厢早已被人突破了。
流弹击中了玻璃,碎片迸裂开,老人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沉声道,“不用管我,多打死几个人,不要丢了我傅家的脸!”
一旁,傅毓珍面色苍白,额角淌出鲜血,她的表情依然冷静沉着,正安抚着其他躲在椅子下的无辜乘客,让他们不要探出头来,一个中年富商的腿部刚才被击中了,正哀哀痛呼,她解下脖子里的丝巾,用力地扎上。
两个年幼的孩子恐惧地靠在老人的身边,小女孩叫了一声,“爷爷,我害怕……”
“轰——”
一等车厢的门片片碎裂的同时,几个保镖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身上无数个弹孔流出血来,洇染了名贵的地毯,将视界染得一片通红。
桌下,惊恐的人们紧缩着,有人在默默祈祷,有人早已泪流满面。傅毓珍深吸一口气,反手拔出发簪,秀发披散下来,她将簪子紧紧握在手中。
“不要怕,爷爷在……”傅成山伸出手,抱着两个孩子,把他们的脸埋进自己的怀中,不让他们看到接下来的一幕。脚步声响起。
夕阳落下。
……
夜晚,申报报馆。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有人懒懒地接了电话,片刻后,颤抖的声音响起:“出事了!傅成山……遇袭身亡!
几分钟后,平静的城市夜色中,无数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叮铃铃——
“来了来了。”
留声机播放着电台的流行歌曲,厨房里传出红烧鱼诱人的香味,舒姨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匆匆地跑到客厅的茶几前。
然后,她接起了电话。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