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已深, 弄堂口煤烟阵阵, 往日里清脆响亮的叫卖声, 在如今的时节也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了起来。
傅冬挑起一边眉毛,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自家少爷。
那年轻男人与虞小姐应该是认识, 甚至颇为相熟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用油纸包着的还热乎乎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递给虞小姐,而虞小姐立刻露出了笑容,不仅站在那儿与他聊天, 还聊得颇为投机的样子。
果然,这边傅少泽的脸色不太对劲, 但是出乎傅冬预料的……他既没有恼羞成怒地走过去打断他们的对话, 也没有掉头就走, 他只是拧着眉头, 目光停留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傅冬发现自己有些把握不住少爷的心思了。
不过,看现在的情形, 少爷大概是有点吃醋, 有点不爽,但好歹还有理智,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去管人家的事,也知道一时意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有可能会坏事,所以乖乖地没有动弹——啧……老爷教了这么多年教不会的东西, 果然爱情才是一个能让男人成熟的法宝啊……
只是, 这位成熟的男人, 似乎在打量着对方的……穿着打扮?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有钱公子哥的模样,反而是一身长衫,系着围巾,文质彬彬的样子,虽然身量颇高,模样也算清俊周正,却不像是那位虞小姐平日里会交往的对象。
傅冬虽然没有刻意去打探,但毕竟他监理着傅家的大小琐事,许多事情都是知道一二的,比如这位虞小姐所图非小,似乎在结交上流人物;比如自家少爷对她余情未了,还念念不忘的样子。
不难看出,虞梦婉显然是个有野心想往上爬的,这样的女人在上海并不少见,傅冬对此没有什么看法,她既然有本事拴住少爷的心,也合该她左右逢源。
心里闪过这些念头,他看到身旁的傅少泽依然在冷眼旁观,那边的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样子,有拎着煤的小贩从两人身边经过,街巷狭窄,那男子连忙伸手揽住她往里带了带……衬得他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沉了。
“……少爷……我们?”傅冬征询他的意见,言下之意这个时候,总该黯然离开了吧?
傅少泽朝他点点头,“我们过去。”
“……啊?”
还没等傅冬反应过来,傅少泽便冷着脸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走了两步,他忽然又顿住了,猛地转身,快步走了回来,拉开车门!……把那件带着毛领的的英国长大衣拽出来,唰地披在身上,再次雷厉风行地走过去了。
片刻后,白茜羽便看见斜刺里杀出个仿佛刚从巴黎回来的公子哥儿,手插口袋,闪亮登场,不由一时也愣住了。
“我爹让我给你的。”傅少泽的开场白是公事公办地从怀里拿出本书,又复述了一遍傅成山的话,好像的确是来办什么正经事的。
“哦……”白茜羽接过,“伯父……他已经出发了吗?”
“刚上车。”
“伯父不够意思啊,上次还说要我陪他一起回去的,结果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掉了……也不让我去送送的。”白茜羽摇头失笑地说了一句,倒也不是很意外,看着傅少泽说了声,“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没事,反正有司机开过来,无非是绕点路而已。”他淡淡地道。
如果送东西的话,现在他应该可以告辞了,可是看起来这位大少爷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白茜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说话。
正常人碰到这样的情况,大概总是会没话找话地说些话,白茜羽却好像没有察觉似的,抱着手臂不说话。
于是,气氛便有些古怪了起来。
白茜羽是知道这位大少爷的性子的,所以才故意不接他的话茬,没想到这段日子傅少泽能耐见长,竟也沉得住气,一声不吭地就当个桩子一样杵着,也不愿落了下风丧失了主动权,反倒是那边左看看右看看的顾时铭有些忍受不了了。
“这位是……”他伸了伸手,礼貌地看向白茜羽,“怎么不介绍一下?”
他是厚道人,见不得这种尴尬的场面,也不想让别人吃瘪。没想到对方却似乎并不领情,挑了挑眉,一伸手,“不用,自我介绍一下吧。”
“傅少泽,拍电影的。”他掸了掸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的目光看向白茜羽,薄唇吐出风轻云淡的几个字,“白小姐的……前任。”
“……嗯?”白茜羽相当费解地扭脸看向傅少泽。
傅少泽看也不看她,只是骄矜地冲顾时铭道,“还没请教?”
“……哦,顾时铭。”说着,顾时铭下意识地看向白茜羽,目光有些莫名其妙,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
“顾先生,是吧?幸会。”傅少泽平淡地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不经意露出璀璨的瑞士腕表。
白茜羽也看出些名堂了,这傅少爷是孔雀开屏来了。她现在也觉得傅少泽有些神秘了——说他蠢吧,有时候还有点小机灵,可说他聪明吧,有时候又尽干些稀里糊涂的事,可谓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太好琢磨的。
原本她今天还准备与顾时铭坐下来谈些事情的,但此时也只好作罢,不过她不准备理睬傅少泽,只是对顾时铭说了声,“那我们下次再说吧,钱款过几天我会汇到账户上的,我先回去了。”
顾时铭也有些猝不及防,连忙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等我忙完了去你家找你。”白茜羽道,朝傅少泽那边点点头,径自转身上楼了。
她潇洒一走,将两个男人留在原地。
临别的那几句话,让傅少泽的脸色更不好看了,顾时铭摸不着头脑地发了会儿愣,也准备离开了,傅少泽却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顾先生,是做什么职业的?”
“一介文人而已,在大学教教书。”顾时铭道,他今年秋天毕了业,没有选择回家继承家业,也没有选择进入报馆领一份不错的薪水,而是留校教书,日子清闲时,也为报纸写写稿,年少成名之下选择了如此平淡的生活,倒是在士林中很是享有几分清誉的。
然而,傅少泽却不以为然地道,“噢,教书么?”
顾时铭终于察觉到他隐约透出的几分敌意,他也不是什么庸人,只是甚少经历这种感情纷扰的事情,此时只是略一思索,便大概明白了原委,也想通了对方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以他的清高,自然是不愿与这位常在报纸上见到名字的傅家少爷分说什么的,只是摇头失笑道,“的确,一名大学教授在上海能值几个铜子呢。”
这座远东明珠有的是富商大贾之流,初次与人会面时的第一句话,通常便是“恭喜在何处发财”,若是回答“在华东大学任教”,对方大抵就会露出有些微妙的神情,可你若是回答“在华东洋行混混”,对方就肃然起敬。
大学教授和富商大贾,新旧官僚比较起来,的确很是逊色的。
而就连大学里头,他也体会到为学术奋斗的意念一天淡似一天,而趋赴利禄的氛围,却一天浓似一天。虽然身列讲坛,然而目的却在于做官。认真教书的也有,那就被嘲为“用功的教员”,同时被大家看做傻瓜。
傅少泽对他的回答稍有些意外,于是便也毫不留情地道,“既然你明白,那就该知道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靠女人的钱养活么?”
他堂堂傅家大少爷,当然不是那等争风吃醋的闲人,只是今天撞见了虞梦婉的这位“新男友”,见他模样俊秀,却衣着清贫,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对方是吃软饭的小白脸,所以才端出这番浮夸做派,想让对方自惭形秽,不再纠缠。
聊了几句,又一听果然是那种酸腐文人,估计是用什么花言巧语将虞梦婉哄了去,便更看不过眼了。
“傅先生,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白小姐并不是爱人的关系。”饶是顾时铭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皱眉,他一开始便对这个一身浮华的大少爷敬谢不敏,只是修养在克制而已,此时便冷冷道,“我不清楚你与白小姐的事,我想,既然白小姐已经离开了你,那么你也没有任何理由去介入她的生活。”
“不是?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傅少泽冷笑,他都能在她家楼下等着她,两人还要依依不舍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这种待遇他可从没享受过,“听着,我与虞……白小姐认识的比你早得多得多,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顾时铭摇了摇头,他时常碰到过在学术上与他意见相左之人,有的会辩上一辩,有的分歧实在太大,倒也不必多费口舌了,便果断地道,“告辞。”
傅少泽一愣,心想自己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呢,但他恰好也是自诩绅士风度的那种人,做不出什么当街拉拉扯扯的事情,便只好眼睁睁看着顾时铭离开。
轿车旁,傅冬啃着刚从小贩那买的烤红薯,一边看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等傅少泽魂不守舍地走回来时,他连忙递过去另一份,“少爷,给。趁热乎吃,挺香的。”
傅少泽抬眼,怒视。
……
虹口,某间昏暗的和室。
门打开了,有光漏进来,隐约可见是一个男人的身形。
“松井先生,”来人的声音很恭敬,似乎还有些惶恐,“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您……”
听着来人说完,松井次郎正坐在席上,双手扶着膝盖,面容隐在阴影中,只是嘴角挑起一个的笑容。
他对那来人点点头,“很好,我们对你的情报很满意……”
那人连忙点头哈腰,表明了一番对帝国的忠心。而松井却没有耐心听他扯皮,只是拍了拍手,有人拉开移门走进来,他用日语吩咐了几句,大部分的字句都被淹没在黑暗中,只隐约听到几个字眼。
“……花火を咲かせましょ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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