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怀苦着张脸尤其乖觉的陪皇帝用完膳,一路垂着脑袋慢吞吞往回走。对凑过来的道贺充耳不闻,心里就一个念头:好日子到头了!
于是晚上周辞渊回来,一眼对上的就是只蔫哒哒、一副生无可恋样的崔茂怀。倒先把周辞渊吓了一跳,披风都不及脱,就忙问:“这是怎么了?”
崔茂怀抬眼看看他,声音唔哝,“先前去典州的路上我被费伯操练,要不是你及时相救,我小命就悬了。没想到现在,陛下亲自发话丢我去军营操练我……我怕是真没活路了!”
“……?”
周辞渊难得怔愣,想到属下今日特特来报的“喜讯”,脑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和崔茂怀的脑回路对接,旋即忍俊不禁。
“殿前威武军,何其荣贵。我现在明面上也就这职位,小爵爷正该荣耀,怎么先悲观起来?”
周辞渊说着话,褪去披风,在熏炉前略站站,散了一身寒气,才过去崔茂怀身边。
“你只听到皇上说你惫懒要操练你,怎么就没听到陛下说操-练的时候,前头还有一个‘该’字,什么叫该操练,自然是需要你当值才该,不需要的时候还不由着你犯懒……”
“唔?!”
崔茂怀耷拉半日的脑袋一下子仰起来,就连眼睛里也终于有了光亮。就听周辞渊无奈笑道:
“让你不记事。早跟你说过殿前威武军不比左右威武军,不需要在宫城排班值守。一直是荣荫公侯贵戚子侄,清贵又清闲,非陛下征召一般都没事……”
“那就是说实则根本没我的事了?”崔茂怀一脸惊喜。
却听周辞渊遗憾道:“可你今日又得了陛下一个该字,那今后但凡逢遇朝廷重大节礼祭典,陛下銮驾前后的仪仗护卫中该有你的一个位置。”
“那不又绕回来了……”
周辞渊眼见着刚提起点精神的人又软趴下去,想想盛安城中的权贵,有多少为了给自家子孙谋个殿前威武军的出身费了人情舍了脸面,还未必可得。偏他的怀弟,弃如敝履。
祖父说的倒是没错。
“你呀!”
周辞渊笑笑,先安抚人,等他的怀弟不得不接受现实,这才跟他讲这职务的好处和其他,最后细细叮嘱一番以便他明日御前应对……
翌日,崔茂怀早起跟周辞渊来了场意外邂逅,晌午,才去毓清斋见陛下。
去前还特意换了威武军的行头。衣服倒是比平日宽袍大袖方面的多。可等崔茂怀套上一身黑甲,腰间缚上兽头铁环腰带,头戴赤羽头盔,崔茂怀当时就一踉跄,险些没摔倒。
“你说这一身行头多少斤来着?”崔茂怀问。
“差不多二十四斤。”送这身盔甲来的兄弟说的轻松,还与有荣焉,“咱们威武军的甲胄是军中最结实,最轻便的。打造这么一身盔甲,不说选料锤击,若单个匠人完成,便是军中熟工,也需月余才能赶出一副……”
崔茂怀却自听到二十四斤,后面这位同样穿着威武军盔甲的同僚再和他吹嘘什么他就都听不到了。
二十四斤,这时候一斤十六两,那放后世,就是近四十斤。
我说这么沉哪!哪像二十多斤的东西!!当我没帮爷爷奶奶扛过大米面粉吗!!!
我去!
崔茂怀许久不见的口头禅再出江湖。顶着一身重甲刚要出门,就听未来同僚在身后喊,“佩刀没挂呢。”
崔茂怀:“。。。。。==|||”
最后,崔茂怀是让邓伯帮他抱着头盔和长刀陪他一道儿去的毓清斋。到了门口,气喘吁吁的他先挥手让门口的内侍别通传,等他戴好头盔,腰间挂好长刀,才请内侍替他入内禀报。
“小臣…前来谢恩,求陛下先…瞧一眼小臣的全样,我再卸刀…入内去见陛下。”
崔茂怀气息还不稳,一说一喘说完,门口的小内侍立刻笑着应了。进去没一会儿依旧带着笑出来,然后就站在门口,让崔茂怀站到门前三步外,直对大门方向。然后一声“起帘”,棉帘掀开,崔茂怀就正对上朝门外看来的皇帝。
“陛下!”
崔茂怀先行礼,然后一手握刀,身姿站的笔直,满脸笑意,只可惜这会儿没相机,要不非留影不可。再原地转了一圈,全方位展示过自己的帅气。崔茂怀忙解了剑给门前的小内侍,几步蹿进屋子。
“陛下,小臣着甲帅气吗?”
崔茂怀一进来,就往陛下跟前凑,一脸求表扬要夸奖。听到呵呵笑声,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人,转头一看,不陌生,居然是朱相。
崔茂怀立刻行礼,面露赧然。
朱相倒先呵呵笑着开口道:“陛下慧眼,挑了崔小东家入威武军,看着的确精神。只是,以老臣看,崔小东家这下盘,尚虚的很呐!”
朱相说完就笑着直接跟陛下说了告退,让崔茂怀连句反驳的话都不及说,这人就走了。
崔茂怀不由忿忿,直盯着老头儿出去了。才回头冲陛下,目露委屈,“皇上……”
“怎么,朱相说的不对?”
陛下瞅了眼崔茂怀,似很喜欢他现在的模样。接了安国忠奉上的清茶,随手将案几上的地图卷了,才又道:“昨儿个朕瞧着你还满心不乐意当这个差,今日如何想通了,还巴巴到朕这儿来卖乖谢恩?”
陛下话里满是调侃,面上也带着笑。就连一旁的安国忠,也笑眯眯的往崔茂怀身上瞅,似要看他怎么答。
崔茂怀身上压着四十斤重的冰冰冷铁衣,等了半天没等到皇上一句夸赞。只能嘟着嘴先把头上压的脑袋痛、还冰耳朵的头盔取下来。身上的重甲却得顾着“御前失仪”的罪名且忍着,这才又往御案前凑了凑,回道:
“小臣哪是不识好歹的!陛下对小臣好,小臣都知道。昨儿个……昨儿个那不是小臣自知不会武,怕辜负了陛下厚恩才愁的吗……”
“嗯?”陛下抬眼朝崔茂怀看来。
崔茂怀说到半途的话立时一噎,没出息的目光躲闪,连跟陛下对视都不敢。
“是小臣不好,小臣不识好歹,居然不懂陛下关爱我的心意。”崔茂怀认起错来同样业务熟练,态度诚恳。
“嗯?”
陛下又是一个疑问词,显然在他面前说话这么前后句不一,又爽快认错的也少有。一时间,陛下是真笑出声来,旁边的安国忠也把脑袋垂的更低,跟着偷笑。
“看来是有人提点你了?”陛下笑问。
“是。”
崔茂怀点头,“陛下知道小臣的,实在是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您一贯包容小臣,如今又特特抬举小臣,偏小臣不争气。懒是一方面,小臣……也是怕军中悍勇之士那么多,小臣什么都不会,既打不过别人,也不会兵法谋略,陛下亲口说要操-练,那我去了还不得被人欺负笑话死!”
“皇上,小臣昨晚上担心害怕的一休都没睡好……”
崔茂怀先吐露心声,连最根本的“懒”因都直说了。
“今早在山庄遇到周公子,他跟我道喜,见我并无喜色,就一个劲儿问我缘由,我只得说了,周公子才跟我解释,陛下厚赐的这职位是和一般禁军不同。一月集训一两回也就差不多了,还能跟在陛下身边参加各种活动。完全不是小臣以为的需要长期混在军营受罪的那种……”
崔茂怀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又跟着雀跃起来。说完一撩铁甲下摆,咚一声跪地。
“小臣崔茂怀,谢皇帝陛下隆恩。小臣一定会在该当值的时候好好当值,努力护卫好陛下的!”
崔茂怀这番话喊的字字清晰有力,也是发自肺腑说的。
虽然他不会武功,没什么本事,但是真的,他会尽一己之力,保护眼前这位,和他爷爷年纪相仿、虽拥有这世间最尊贵的地位,却难享人伦亲情的老人。
也许在外人看来,一个跪地的同情高坐的实在可笑。眼前这位万人之上的老人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情。
可是……
“祖父说,陛下真是很喜欢你。今日这话,听着是对你不满,实则是在为怀弟的今后做打算……”
崔茂怀彼时刚听周辞渊说了他的新职务属于有重大活动,活动前确定名单后临时集训参与的那一类,心情勉强算好,就听到周辞渊又说了这么一句。
涉及“祖父说”,崔茂怀自然多了几分注意力。
然后就听周辞渊转述,说祖父说了的,“陛下似拿他当小儿子看待。”
细说起来,当今陛下真的很不容易。他没有享受过父爱,幼年坎坷奔波,过的都是担惊受怕的日子。稍长一跃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看似尊荣,实则如履薄冰,无一时一刻不在战战兢兢中渡过。
年轻的时候就为了保住太子之位跟着成王斗了,儿子一个个的哪有时间去培养亲情。
终于,一朝当了皇帝,偏成王还在,朝局混乱。这边尚未理顺,最看重、最亲近的长子死了。然后,一步步的,成王死了,朝堂眼瞧着也上了轨道。一回头,儿子一个个的都长大了,父子天伦未曾享受一日,反倒个个都盯着他屁-股底下的皇位。
明争暗斗,生生不息……
‘崔茂怀呢,小聪明是有,蠢也是真蠢,但他不会仗着自己的小聪明做自以为聪明的蠢事。最重要的,是心正、心纯。胆小偏有时候又是个敢说敢做的,狡黠但也亲近人……’
以上,都是祖父他老人家跟陛下闲聊说起崔茂怀的时候陛下对崔茂怀的评价。这么久以来,裁剪整合出来,就是以上这番话。
“看平日你和陛下相处,倒也的确比旁人随性亲近几分,这就好。”
周辞渊含笑看着崔茂怀,“只是,直言上书,毓清斋迎接圣驾,都是当今陛下给你的荣宠。你若单一个末等爵位,身上无职,一旦新皇继位,你就真的边缘化了。别说现在的日子,就是现有的这些产业,也未必能守住。”
“所以陛下才赐你殿前威武军的身份,算是多一层保障,今后进退也有了余地……”
“好,我知道了。会当好这个殿前威武军的。”
崔茂怀心里不由感念皇帝。也明白周辞渊这么细细跟他说,是怕他真对这个职务有抵触情绪。
可他真是那么傻的人吗?
“那你呢?”
崔茂怀听到周辞渊说新皇登基,他多了个殿前威武军的身份是保障,那么周辞渊呢?
就连反应迟钝的他都感觉到近期陛下和朝堂的不同,皇上准备立储,那么未来,就是当下每个人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了。
新旧交替,他这么个小人物还需要保障,周辞渊明面上也是殿前威武军。可钦御司都督一职,试问,如此敏-感紧要的部门,一旦皇位换了人,新帝能放心用周辞渊吗?
届时,周辞渊势必会丢了这差事,那他的职位他的保障,又是什么呢?
“笨。”周辞渊微微一笑,“你忘了我还有个郡王之位呢。”
“那陛下为什么迟迟不肯封你为世子?”崔茂怀问。
“怀弟以为为何?”周辞渊反问。
“因为……你管着钦御司?”这事崔茂怀还真思考过,谁都知道,金襄郡王府就老王爷和周辞渊两个人,偏皇上一直不肯册封,他之前还偷偷腹诽来着。
但后来看多了听多了,再想想他爷爷跟他说过管理公司各部门和人事上的平衡之道。他倒是有点明白了,周辞渊管着那么重要的部门,再有世子身份,是不是过于贵重了些?
尤其他那钦御司里,还有个石峰,对方好像没什么背景,比起周辞渊,占的就是从太子时期就在陛下身边伺候。两人既然要相互掣肘,自然也不能让天平朝着周辞渊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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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是。”周辞渊眼含赞许的点头,“另一方面,是借此敲打,提醒我们这些有爵位的,想要把爵位顺利传下去惠及子孙,就得忠心堪用。”
“可祖父只有你一个孙子啊。”崔茂怀有点不懂,这种情况下,册封不册封还有那么重要吗?
周辞渊笑笑,“怀弟家里的酒楼各种八卦秘辛多,可听过延北郡王?”
“是谁?”
崔茂怀想了想,确定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封号的郡王。周辞渊也知道他该是没听说过,就直接讲道:
“先帝后期,已经收敛王侯分封。当年曾出过一事。延北郡王妻儿皆在战乱中死去,到盛安后,先帝就将贵妃的侄女赐给了延北郡王为郡王妃。偏偏两人一个是草莽山贼出身,一个算是官宦之后,不说二人根本说不到一块,二人身份地位也都不一般,性格骄纵谁都不服谁,夫妻关系极其不睦……”
“延北郡王于女人上很有些放浪,偏这位郡王妃也不是好相与的,竟当着延北郡王的面直接杖毙了他的两个爱妾。延北郡王暴怒之下,拔剑捅去,重伤了郡王妃。后经太医救治,命虽保住了,但据说再无法成为母亲……”
“啊?!”崔茂怀惊,“然后呢?”
“然后,延北郡王自然得了陛下训斥,贵妃和成王更对其很不满。很快,他就被御史弹劾,一共罗列的八条罪状,件件证据确凿。本该杀头的,但陛下到底对曾经的功臣不舍,又碍于言官国法,还是将其降为延北公……”
“从郡王贬成公,延北公虽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心里虽恨郡王妃,但也不敢苛待的太过分。只是之后,但凡他想将他和小妾的儿子请立为世子,总有各种原由未能请封成功。渐渐的,他倒是也明白一些,有心把唯一的儿子记到郡王妃名下,但郡王妃又哪里肯答应。”
“直到其重病,自知后日无多,亲自面圣请求,陛下当庭便准了。可不等他安心,郡王妃连同族人就到宫门前告御状,说延北公欺瞒陛下,为了爵位,竟用一野-种乱家毁族。”
“原来,延北公家里姬妾虽多,却始终没有诞下后嗣。其亲族不停劝他从族里过继。偏延北公早年流离,和族人有怨。现在他靠自己的本事拼命挣来的爵位哪里肯便宜了族人。于是曾说,只要家里的女人谁给他生下儿子,那这爵位富贵就都是他们娘俩的。于是家里的女人用各种偏方的,出去寺庙、道冠求子的,反正最后是得了一儿一女。可如今为什么敢确定就是野种呢?因为两个生了孩子的女人昔日求子的小庙被当地衙门查了,里面几个和尚全是花和尚……”
崔茂怀顿时了悟,周辞渊看着他说了句“你倒是什么都知道!”继续往下讲:
“这事一出,延北公连气带怒直接一命呜呼,一时更被人当做笑话传。可不等看热闹的笑够,又传出消息说延北公的族人为了争夺过继子嗣的人选,竟给同族他人投毒,导致出了人命。眼看为了爵位真真是什么险恶事都干的出来,郡王妃就面圣说反正现在继任者都名不正言不顺,请求陛下直接收了家中爵位,以保家宅平安,勿要再造杀孽。她呢,愿意收两个已经没了母亲、来历不明的孩子为养子,用她的嫁妆和府中财产养育他们长大……”
“这女人厉害,宅斗赢家啊!”
故事完了,崔茂怀作为唯一听众率先想到就是这个。
“然后呢?”周辞渊问。
“然后,你说延北公知道他一儿一女不是自己的种吗?”崔茂怀立刻狡黠问周辞渊。
周辞渊会意一笑,再问,“还有呢?”
“还有……”
崔茂怀由周辞渊引导着慢慢往更深的方向考虑。
如今,周辞渊越来越喜欢这么做。不管什么事,他能讲给崔茂怀听的,就只把事情讲了,内里隐情,深层含义,却要崔茂怀来慢慢想。
跟做理解题似的。
崔茂怀表示没想到他逃离了后世这种套路的考试,躲了古代的科举考试,还得答周辞渊出的题……
“这事肯定是皇帝授意默认,否则只要皇帝真存有一点回护之心,就断不会最终真收了爵位。”崔茂怀道。
“听起来延北公这人山贼出身,得了郡王怕的确傲气鲁莽了些,反正先帝肯定不是真喜欢他。而且这人人缘真差,第一次降爵,就是罪名成立,可当时若有朝上好友愿意为他求情,也不会轻易降爵吧。”
毕竟,先帝作为开国皇帝,当时的朝上也都是开国功臣。皇帝总要面子注意名声,免得寒了众臣的心!
倒是通过这事,崔茂怀觉得他算是了解了一点传说中的贵妃为人。
不管先帝当初赐婚的时候是不是就存了不好的心思,可贵妃舍了一个极疼爱的侄女,之后她看出皇帝的心思,就帮着皇帝一步步达成目的。要说郡王妃之后被延北郡王厌弃关在内宅,外面的事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还能联系郡王族人,这里面的手笔简直不容人细想。想想都可怕。
难怪这位贵妃在先帝时能后宫独大,儿子成王差点能挤掉太子呢!
“因为延北郡王的事,才有了必须是受朝廷册封的世子,才能袭爵的先例。嫡庶,过继,隔代,养子,虽没有逐条详细规定,但只需一句依延北公先例,这爵位可就悬了……”
崔茂怀立刻从周辞渊的话里抓到关键词“隔代”,周辞渊跟老郡王可不就隔着已经早逝的金襄郡王世子?所以陛下这是手里捏着根胡萝卜,吊在前面让周辞渊给他好好卖命!
看来,周辞渊能不能成为世子,继承金襄郡王,真得等到他为皇帝办完事,彻底卸去钦御司都督,新皇登基了。
“这也是留给新皇施恩。”周辞渊道。
要知道他们家的爵位当初封的时候就是三代不降等袭爵。一般中间继任者早逝,皇帝就会让顺延一代以示皇恩。周辞渊家呢,就是将他的亡父算上,到周辞渊这也才第三代,还是郡王,不可能再进一步。新皇到时候要怎么施恩?也就是亲封他为世子算是一重恩惠了……
“想的还挺长远。”
崔茂怀感叹一句,听周辞渊话里总说到新皇。眼下的确是在立储,可距离新帝上位总还有好久吧。现在可不是后世选举,都得老子死了,儿子才能上位。
想到这里,崔茂怀心下微微一动。
“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周辞渊一手握着崔茂怀的手,食指轻轻在崔茂怀手背上敲着,“总归陛下能想着你是好事,怀弟近日若无事,也可多去向陛下请安。”
周辞渊说完,顿了顿,略有迟疑,“陛下喜好重口也有些日子了,今日你当众劝过,明日陛下若仍这么吃,怕就有人来跟你寻相似的菜了,你只管给就是。”
“什么意思?”崔茂怀皱眉,听着周辞渊这么一串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一时想不明白。
“天机不可泄露,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周辞渊笑着将崔茂怀拉的更近些,贴到他耳边,“明日,咱们可得先排一出戏……”
周辞渊说的戏,就是一早周公子遇到他,死乞白赖问他为何不开心,又热心为他解惑安抚的全程。来往山庄的客人看到的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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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茂怀以新造型去面见皇上,虽然没得到当面表扬,可心底感念陛下对他的拳拳爱护,当场铿锵表忠心。
皇上听着挺高兴,可紧接着又如周辞渊预所料,陛下问他:“近些日子,辞渊似找了你好几回?”
“……”
崔茂怀微微迟疑了一下,像是回忆,跟着点头,“是,周公子近来好像比较闲。”
“他寻你都什么事?”陛下又问。
“也没什么事,就是问我最近可好一类的。”崔茂怀道,“小臣跟周公子早就认识嘛,他帮过小臣,小臣为表感谢,之前从家里给老郡王送过餐,周公子有空还曾亲自来取过。后来,周公子偶尔也会到我家买些新菜、卤味和各种调料给老郡王尝,然后……”
崔茂怀说了然后,跟着似想到什么,话就停了。抬眼对上陛下的目光,知道陛下是要他继续说,只能道:
“然后前些日子,不年不节的,周公子倒是给小臣送了两回礼。有一回小臣还在山上来着,周公子说是他到外面办差,看到小东西随手带回来的……”
“是什么?”陛下突然问。
“啊,就是,就是颗莲子玉坠。”崔茂怀说着,往胸前铠甲拍一拍,然后费力的从脖子里扯出一根红绳,下面坠的可不正是一粒玉莲子。
“周公子虽出身郡王府,没想到为人还挺热心。听说小臣得了大慈悲寺慧空法师不利的话,就送了小臣这个,要我一定带上,说是他在外地大寺庙里请主持开过光的,能保平安……”
崔茂怀说的兴致勃勃,一副“世间还是好人多”的触动式发自内心感叹。也就没注意到,自陛下看清崔茂怀扯出来的这粒莲子,脸上的笑就渐渐收了。
“行了,你且退下吧。”
“……”
说的正起劲的崔茂怀不明白皇上怎么突然让他退下,懵懂的朝御座上望去,手里还扯着红线。发觉陛下面色不如先前好,不禁有些怯怯。应了声是,又说,“那陛下您忙,小臣就不打搅您了。”
这才撑着重甲从地上爬起来,铁甲哗啦啦的响。都要走了看到被他放在一边的头盔,忙又抱起来,还回头看看皇上。满脸都写着“还是不懂陛下为什么突然不高兴?”,这才退出去了。
不过从毓清斋出来,崔茂怀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不懂周辞渊为毛突然要在陛下面前挑明关系,也担心周辞渊如何应对。即便那人跟他再三保证不会出事,可面对陛下,像是他,就算人人都瞧着他跟陛下混的好,现在还知道皇上拿他当寄托父子亲情的假儿子。可他对陛下,仍是敬怕多于其他……
更不要说,因为周辞渊的身份职位,陛下势必对他多一层防备。
虽然担心,可崔茂怀也没傻到在毓清斋附近打听消息,甚至他都不能出面,只窝在楼上,从窗户看外面的情景。
一直到晚上,邓伯才说周辞渊上山了,前头由一个小内侍引着,一来就去了毓清斋。崔茂怀左等右等,却不见周辞渊下山的身影。
熬了大半个晚上,天将亮,才看到周辞渊下山来的身影。
既然他和周辞渊的谜底要揭开,最近一段日子,两人肯定都不能见面了。崔茂怀隐在窗后,屋里也没点灯,远望着周辞渊由侍卫在前点灯照路,果断又翻身上马走了……
到第二日崔茂怀补觉起来,才听邓伯说,昨晚周辞渊在毓清斋院中跪了几个时辰,才被皇帝叫进去。
“什么?那他有没有冻坏?”崔茂怀忙问。
可惜,这问题邓伯显然不能答。
崔茂怀这边正担忧着周辞渊的情况,不想刚出房门到楼下散步透气,就遇到人问他家里的老坛酸菜还有没有,说是家中老人闻到那个酸味,直嚷着要吃。
这人崔茂怀也认识,是他之前关系不错几个纨绔之一。山庄就有酸菜制的菜肴,如今他单独要,也未尝不可,崔茂怀就让人取了包装好给送过去……
但这像是开了个头。
之后几日,后厨管事过来回他说,最近总有单要配菜的,或是点了菜单上没有的菜,加钱要他们做。崔茂怀翻开索要配菜和单独菜肴,虽然还夹杂着其他东西和别的菜,可陛下近期常吃的菜却都有。
崔茂怀立刻想到周辞渊跟他说的话。
紧接着,就有皇子偶遇他后也提及陛下吃的重担忧陛下身体的话,言说他们日日看着也甚为忧心。询问崔茂怀能不能指点厨子,做出吃着有味,但不刺激,闻着味道也不重的食物?
“啊?包子?”
崔茂怀脱口而出,完全本能反应。什么是吃着有味不刺激,还闻不到太大味道的,猪肉、牛肉大葱、酸菜馅料,里面味重香浓流油,但有包子皮中和总能少些刺激,还把浓味裹里面总能少闻点味儿吧?
当然,这献给皇上的食物,除了满足皇子的孝心,还得利于吃不是,那就把包子做成一口一个的,皮薄肉多菜多,反正御厨做的到。
只可惜,不等崔茂怀真这么干,陛下移驾回行宫住了。
皇帝一走,不说山庄如何,崔茂怀先吹着冷风回了趟城。
山庄距离皇上太近,周围又都是禁军、内侍,实在不便周辞渊找他。也就延善坊这边,酒楼家里护卫其实都是周辞渊的人,常妈妈又是通晓内情的,周辞渊到这来难度总归小些。
果然,当晚又是床脚的虎王先发现来人,喵呜叫了一声,崔茂怀立刻睁眼,某人就已经在了。
床帐里亲自查过周辞渊从耳朵到腿脚、身上确实没被冻伤,崔茂怀才放心。
问及跟皇帝坦白的事,周辞渊笑的有点奇怪,只跟崔茂怀说,就这两日,陛下就该找祖父过去了。其他的,周辞渊却不肯多说,只要他放心。
“放什么心,你说话总说一半,我都糊里糊涂的。算了,这事你不肯说就先不提,你之前说的菜,真有人关注,到底怎么回事?”
崔茂怀近几日随着关心菜肴的人渐多自己也跟着担心,就怕献给陛下的菜有什么问题。虽然进给陛下的每日膳食,从原料到所用调料早都是跟御膳房交接清楚的,但这菜到底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旦出事,他就怕说不清。
“连你都知道大病初愈不宜吃的刺激油腻,那么,你觉得陛下为什么天天顿顿要这么吃?”周辞渊问崔茂怀。
嘴里没味道想吃啊!
崔茂怀张嘴欲说,但对上周辞渊含笑的眼,就知道这答案不对。
“几位皇子为尽孝心,想让你指点做新菜,要求是什么?”周辞渊又提醒崔茂怀。
吃着有味,少刺激,闻着没味……
这话在崔茂怀脑子里来回盘旋,总觉得好像是要抓住什么关键点,但又跟上次周辞渊提及陛下吃重口一样,心里急切,隐隐明白,偏就差那一层窗户纸。
“陛下身体不好,真有孝心,难道不该让陛下少食这类菜肴吗?”周辞渊说的慢悠悠,继续提醒,反正是要崔茂怀自己想明白。
是,当然得少吃。可没味皇上不吃,就得有味道……
崔茂怀眼睛瞬间张大了一圈,终于明白违和在哪儿了。重点不在“吃”,而在“味”上,更精确些,是要闻的到味道……
所以陛下才顿顿摆那么些味重的菜,皇子才说,要吃着有味道,闻着没味。
为什么?
因为陛下要借着这些重口庞杂的味道遮掩什么,让来人都闻不到。而诸皇子现在肯定察觉了陛下意图掩盖的目的,只不清楚皇上要藏的是什么,所以他们才要减少气味,用以求证。
药。
周辞渊这回没再打哑谜,直接在崔茂怀手心写了这个谜底。
皇上在隐藏药味?!
可直到现在,陛下仍日日吃着稳固身体的汤药啊。除非……陛下现在日日喝的,和他真正用的根本不是一种药。
那又为什么?
这答案就简单太多,不必思考,呼之欲出。
因为陛下之前的重病根本没好。更甚者,陛下的病比所有人想象的更严重,所以陛下才装作痊愈,只为争取时间。那么现在,陛下看着的确比之前情况好,就是掩藏的药的功劳?
可试问,什么药能这么管用呢?
若真管用又何必隐藏?
这些问题最终也只证明了一点,那就是陛下只怕现在服的是虎狼之药,能强撑一时解燃眉之急,但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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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茂怀当时真被这推理猜测吓到了,可看看身边周辞渊的样子,他知道,这猜测八成是真的。
“那赶明儿起,我还是去山庄住吧,每日到行宫跟陛下请安。”
“去吧。”
周辞渊安抚的拍拍崔茂怀,感觉到崔茂怀情绪有些低落,就陪着他直到他彻底睡熟,才穿衣准备离开。
人都走到窗前了,周辞渊忽有所感,于是微微一笑,改了路径大大方方开门出去。漆黑的正屋里,一少年赤脚只穿着崔茂怀改良的丝棉睡衣,弯刀出鞘,眼睛一眨不眨,正死死盯着崔茂怀的寝屋。
“好小子。”
周辞渊看到须金勒此时的模样,先赞了一句。倒是屋里的须金勒,等看到那个夜闯崔茂怀寝屋的贼人,虽听里面窃窃私语,猜到该是他爹的熟人,但万万没料到,会是眼前这位,金襄郡王府的公子。
周辞渊却已经走到须金勒身前,也不阻止少年依旧对他全身防备、剑拔弩张的状态。只道:
“最近不太平,你在家里多看、多听,人只有多经历事才能真正长大,对诸事也看的更明白。到时候,你再去问你爹。”
周辞渊这话是看着须金勒眼睛说的,说完,人就走了。
须金勒却站在原地,半响未动。到再能动时,只觉腿脚发软,握刀的手不住颤抖,若非咬牙使了狠力,只怕弯刀早脱手掉地了。
须金勒看着周辞渊离去的背影深呼吸,又抹了把额上脸上的虚汗,手心也在睡衣上使劲蹭了蹭。这才走上前将堂屋的门一把关上。可到门扇碰撞时又及时抓住,看了眼崔茂怀住的寝屋,到底轻轻把门关上,才回屋去了。
外头,周辞渊出了院子正在马上戴风帽。息风在旁伺候着。不由低声道:
“主子也是,干嘛吓小金公子,若小金公子跑去跟他爹告状,瞧主子到时候怎么办!”
周辞渊倒是笑着,“这小子若连这点骨气都没有,还是别当怀弟的儿子了。不能自立,难道指望怀弟为他操一辈子心。”
息风不由也跟着一笑,“主子别尽说这话。老爷都说了,如今小金公子也算您的儿子,老爷说现在时机不对,但崔公子事多哪有时间教孩子,正该您多多教导操心……”
“嗯。”
周辞渊应一声,算是知道息风替老王爷传递意思了。他这边收拾妥当,翻身上马,才又问:“石峰那边有什么动静?”
“果然如公子所料,陛下密召了他。”
息风说起正事,立刻严肃了脸,“不仅石峰,公子,西南传来消息,确有异动。”
黑色风帽下,周辞渊笑意不减。只这笑让人看着,就觉得危险……
石峰,你打草惊蛇,在陛下面前故作迷阵,想探我的底。如今,我主动在陛下面前掀开和怀弟的这层布,就不知,这以后的棋,到底是你将我的军,还是自毁根基。
而眼下陛下亲摆的棋局,你身在其中,又看到了几步?!
……………………
须金勒第二日当真没有向息风担心的跟崔茂怀告状,昨晚的事提都没提。
崔茂怀今日还得上山,花了半日安排好家里和铺子的事,又尽责的挤出亲子时间,问了须金勒功课,吃穿住行也一一关心。最后还是须金勒跟他说:
“爹我不小了,家里的事我会操心,遇到不懂的会问常妈妈。到是您,听说得了好差事,可是要大冷天穿几十斤的重铠,爹,你行吗?”
崔茂怀:“。。。。。==”
当爹的怎么能在儿子面前说不行,于是当场夸口说再回来他就穿着威武军的铠甲回来,让须金勒瞧瞧他有多英挺威风!
然后,崔茂怀这才骑着乌骓出城上山。
看看天色,干脆没往山庄去,直接往二屏山的行宫走。
这行宫崔茂怀来过几回。皇家的地,论原料好坏精巧大气自然要比崔茂怀的山庄好。可论舒适度,可玩度,那崔茂怀还是能当仁不让的说他的山庄好。
可行宫就是有不足,一个优点就真胜过其它。
大。
是的,想想山庄里的毓清斋又多大,行宫里呢,仰头足六七个毓清斋大的宫殿建筑群,只是陛下一人的办公住处。其余妃嫔美人,各有轩阁院落,住的或远或近。但据说住的最近的坐轿辇过来,也得一刻多钟才能到。
不过大是大了,也辛苦了来面见陛下了人。
二屏山一整座山啊,就是得了陛下骑马上山的恩旨,可这指的也是从山下到行宫内苑大门这段路,后面的山路还不得靠两条腿走。
至于毓清斋后头直通行宫的捷径,呵呵,崔茂怀觉得一般人都别想美事啦。
爬山爬的实在苦不堪言,所以等崔茂怀见到陛下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您要不还是搬回去吧!”
陛下面上一瞬就化了笑,轻斥着“放肆”,却示意安国忠取了帕子给崔茂怀擦汗。崔茂怀道谢,手里抓着帕子起身,也才看清书房里的人。
韩王、鲁王、晋王都在,两侧还有数名大臣站立。刚才该是在说什么不愉快的话题,反正这会儿三人看似端坐,可偶尔一眼瞟向对方,无不是带刀子的。
座上的皇帝看过众人,终于开口:
“好了,你们说的到底没有证据,韩王居长,这事仍交由他办吧。时候也不早了,陪朕一起用膳。茂怀,也留下。”
“是。”
崔茂怀忙应声,再望向三位皇子。
就见韩王脸上带着一点胜利者难以掩藏的倨傲,鲁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腮帮子咬的紧紧的。独晋王,低头再抬头,已经又是平常模样,还殷勤上前搀扶陛下,经过崔茂怀身边,还不忘招呼崔茂怀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稍改,加快节奏,亲们刷新一下再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