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怀是在同卢九郎一面爬塔一面说的话, 虽然声音放的已经很轻,但在空间较封闭的塔内仍起了扩音作用, 隐隐还伴有回声。
这大慈悲塔塔高七层,下面两层依次供奉的是一尊丈高的立身像佛祖和一尊魏晋朝时鎏金宝盖佛祖坐像, 据说起的是镇塔作用。
三层供的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玄心法师的舍利子, 四层及以上便是佛门各种典籍珍本刻碑, 听卢九郎介绍, 七层不但视野开阔,能遍览盛安城, 还有雕的极精美的莲花藻井,很值得一观。
可惜二人才上到五层, 就见通往六层的楼门被锁住了。卢九郎当时还奇怪道,来了好几回没见什么时候锁门的,说起来, 今日塔中朝东向的劵门怎么也全被封了?
二人自然不懂寺庙安排, 于是站在五层居高一面看剩下三面可以看到的风景, 一面闲聊起来。正有了之前一番话。
等到卢九郎自觉都说完了,又开始观看起壁画线条颜色,身旁的崔茂怀却不满的继续发问,卢九郎也有点懵,“皇帝的姐姐怎么了?”
“你只说先皇后得了这寺院佛塔纪念, 那两个惨死的姐姐呢?”崔茂怀问。
“……”
卢九郎回望向身后睁着一双黑亮眼睛, 问的认真的少年。微怔后突然大笑不止。
“崔东家果然有趣呢!”
卢九郎笑着倚靠在劵门上, 遮了一半外面射入塔内的光线, 半响方止了笑,冲崔茂怀道:
“崔东家可知,世人但凡知晓这段历史,有感叹先帝勇武终是一统天下的;有赞叹先皇后为女子楷模最终母凭子贵登上皇后宝座的;也有为当今圣上唏嘘,苦尽甘来继承天下的。却无一人问过那些被牺牲了人后续如何,偏偏你却问了……”
“可是,旁人都可以问,崔东家你却是不该问的。”
“为什么?”崔茂怀不解。
卢九郎听到他问为什么,竟又哈哈大笑出来。在不甚明亮的塔中又看了崔茂怀数息,才说道:
“崔东家是镇平候府的二公子吧?您并无刻意隐瞒,街坊顾客想来也有听闻知晓您身份的。当今被封为长公主的是人可是您嫡母,你却问起真正的大公主二公主?”
“唔,所以……呢?”
崔茂怀仍不大明白,于是坦然问道。就见卢九郎又笑起来,招手拉过崔茂怀一手搭上他的肩头哥俩好似的说道:
“你可知当今圣上登基后虽加封了你母亲为长公主,却并没有提升封号,仍用先帝时的兴阳为号。相反,同日封了自己两个早亡的姐姐,一个做齐国长公主,一个做魏国长公主。不但都封了长公主,还都以国名为封号。”
卢九郎细细说着,似是见崔茂怀仍无甚感觉,便又进一步提醒,
“先帝在时,一直以你母亲为大公主,两位早逝的公主不过草草封了封号了事。按道理,新帝登基你母亲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公主,还该在擢升一级封号才对,起码也该是某国长公主才对……”
“你是说圣上不喜欢我、母亲,这是故意用两位逝去的公主对比打脸?”
崔茂怀理解后,用自己的话直白道。哥俩好的卢九郎品味了一下崔茂怀的打脸形容,随即点头。却见崔茂怀跟着歪头想了想,挥手皱眉道:
“好啦好啦我是不懂什么权谋政-治影射了。可做人做事讲道理嘛,虽然是没加封我、母亲,可早逝的两位公主死的那么惨,一位还是正儿八经的大公主。如今好容易亲弟弟当了皇帝,追封一下理所应当啊。或许是你们想多了呢!唉,聪明人啊……”
“哈哈哈哈……”
卢九郎听了崔茂怀的见解竟又大笑起来,还喊崔茂怀道:“崔小怀,我看的果然没错。你不愧是我相州第一风流才子卢湛卢九郎的朋友!”
“你才是崔小怀,瞧你也没比我大几岁,还自称风流才子?就你今儿在路上的所作所为,你还是别侮辱魏晋先贤们的风流了吧凤凰蛋!”崔茂怀毫无示弱。
卢湛却从他话里听出了别的信息,咦一声道:
“崔小怀你怎么知道我的字?你可不像是会好奇打听人的,莫非……崔小怀你果然钦慕于我?”
“我去,就你!”
崔茂怀愣是被卢九郎激出了口头禅,不屑道,“是你的字有人打问别人说的,我才不稀罕打听你这个眠花宿柳的酒鬼。算了,你慢慢在这儿自恋吧,我去求长明灯了。”
“哈哈,那我也观石碑好了,待会你记得来找我啊。喂,崔小怀,你干嘛跑那么快……等等我……”
“凤凰蛋,不许叫我崔小怀……”
属于年轻人的鲜活嬉笑声渐渐远去,整座塔又陷入了初始的静寂……
许久,相坐对弈中的一人才开口道:“那孩子便是兴阳曾抱过去的庶子?本名叫什么?”
老人问的显然是一直躬身侍立身后的人,不想对坐老人却先一步道:
“崔茂怀。草木丰盛之茂,思念安抚之怀。泰初元年,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生的,今年也有十六了。”老人说着,微微偏转下身体,用能看见的一只眼望着棋盘边方案上的点心。
“这就是那孩子铺子里的点心,香飘十里。出的甜点好吃,新出的酒更好喝!”
“王叔怎地提到甜点眼睛就发亮,辞渊可没少为您这喜好费心……”
刚刚楼下二人议论了半天的关键人物,两个姐姐惨死,几度险些被废,登基后立即加封了两位亲姐,并为其母修建了这座堂皇大慈悲寺的当今天子周胄,此时正与金襄郡王对坐在七层塔顶对弈。
“御医都说吃多了对您身体不好,王叔也该适量戒些甜食,毕竟年龄不饶人啊……”这话听着自然是对金襄郡王说的,可最后一句却不知感叹的到底是谁。
就听金襄郡王道:“已经戒了好些呢!他家的点心不很甜,辞渊知道的。”
皇帝听了金襄郡王这番明显带有狡辩成分的话,最终只得含笑摇头。转而又道:“你说到香飘十里,是中秋做了什么团圆月的哪家铺子?”
“怎么?陛下也听过?”金襄郡王笑问。
“依稀听谷美人说起过,本来要买几块进宫尝鲜的,最后没买到……”
“是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去的吧,皇上别提了,”金襄郡王脸上笑容瞬失,一脸不快,“全盛安城的人都知道,香飘十里铺子不卖隔夜点心,当天做当天闭市前全卖干净。逢节日推出的特别点心,像是中秋的团圆月,前些日子重阳节免费送七十岁以上老人的重阳糕,都是只卖三天。可您知道辞渊那浑小子……”
金襄郡王说到这火气更盛,“他明明都知道,外出前还特意嘱咐家下不许人去给我买点心。中秋前我正好病了,十五当日好些,又挂念他回来过节,让人去买团圆月竟是使唤不动人。一直到晚上他回来了,还装的挺像,我一提他立刻就说去给我买,可最后呢,人家铺子卖光了特殊的原料也不可能都备着,他上哪儿给我买去。根本就是故意的!”
金襄郡王说着,手里的拐杖笃笃戳着地面。看的皇帝一面摇头失笑,一面出声劝慰:
“不就是一块应节的点心吗,王叔何至如此,朕不也没吃到吗。”
“是了,”金襄郡王像是被皇帝的话提醒,“当日辞渊回来,我怀疑他故意敷衍我。他还说呢,宫里的高、皋反正就是这个音的姓吧也去买月饼了,跟他前后脚最后也没买到,让我不信去问呢。他倒是聪明,宫里那么些个同姓的公公,我能知晓到底是哪一个?越大越滑头了……”
塔上的对话终剩下金襄郡王一人的抱怨声,对坐的皇帝则像是陷入了某处沉思,半响再未开口……
在塔前分别的二人,卢九郎转道西南去看石碑,崔茂怀则带着阿秋又返回了前面的大雄宝殿。再次焚香叩拜后,看着殿中供的满满当当的长明灯,崔茂怀终是走到殿中一位师傅前说明了来意。
和尚听后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即带着崔茂怀到殿角指着架子上的灯盏道:
“大的约可燃一日夜,小的大约半日光景。施主另捐的灯油,自有寺中僧人为您看顾添加到长明灯中,直至灯油用尽。不知施主想为家人供哪种灯呢?”
崔茂怀迟疑,随即问了两种灯的价格。等听完方知不论古今,寺庙永远都是最赚钱的地方之一。
想到常妈妈的嘱咐,崔茂怀终是要了七盏大灯,将其中一盏交给阿秋,让阿秋亲自点了供给其母亲。剩余六盏,崔茂怀跪伏在佛祖前的小案上。分别写下了祖父崔毅,祖母崔夏氏,父亲崔弘等几人的称呼名字。
这张写了名字的小纸条届时将会压在长明灯下,待灯火将熄,又不会再添灯油的时候,庙里的和尚就会取出纸条焚进油灯里。
而所谓的长明灯,除了佛祖身前的三盏和为先孝贞皇后在点的那盏短时间内不会熄灭外,绕墙壁一周的这些长明灯一旦家里供不上灯油,随时都有可能灭掉。
其实准确的说大家是在供油灯,可谁叫人们都喜欢长明灯的意义和名字,于是这一盏盏全赖灯油灯芯的油灯就成了长明灯。
只是崔茂怀原本真没想到还要供奉崔家这几个人的,他们也不会缺崔茂怀这一盏灯。可出门前常妈妈特意要他来了就全点上,说了句“毕竟是盛安城里有名的寺庙……”
崔茂怀便明白了常妈妈的意思。
大慈悲寺是有名的皇家寺院,一向香火鼎盛。盛安城中的权贵富户十有八九都会到这里来参拜燃灯,只怕庙里的和尚对盛安城里权贵家私亲情关系知道比许多人还清楚。
崔茂怀一介庶子,即便已经分家,但无论何时何地,都需要做成诚孝的姿态来!
先点了三盏灯。之后三盏,崔茂怀又在佛前祈愿了一番才虔诚郑重的写下名字。
小心捧着三盏灯放到木架上。崔茂怀默然站在燃烧的灯盏前看着窜动的火苗。似是在想什么,又像是脑袋里一片空白。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阿秋走来拉着他的衣袖说已是正午,该去石碑处与卢公子汇合,崔茂怀才同阿秋走了。
就在他离开不久,一行人却从殿中后门缓步走进来。当前一人问道:
“刚才那孩子点了几盏灯?”
殿中负责灯盏的和尚看着一眼陪在问话之人身侧的方丈大师,随即回道:“一共请了七盏,其中一盏给了身边小仆供奉其母亲。另外六盏应该都是为逝去的亲人点的。”
“咦,哪里来的六人?”拄着拐杖的金襄郡王好奇。
同样跟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余贵抬眼看了眼皇帝,立刻机敏的由和尚领着将灯下的纸条一一取出来翻开。
“这三盏是一起供的。”和尚跟着说道,“供完这三盏,小施主供另外三盏时脸色很是沉重。还盯着火苗看了许久,直到仆人提醒,才拉着他走了……”
于是几人一齐看去,就见三张纸条上,一张写着爷爷,一张名为张玉巧。
最后一张,却是崔茂怀……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