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夜会
等都嘱咐妥当,人都走后,就只剩下我们娘儿俩。
方才胡马被蔡居这样狂妄地带走,云雀已经急得生生晕了过去,她是经历过当年梁元巫蛊案的,知道这里边的厉害,醒后跪下哀求我,一定要把胡马平安救出来。
而睦儿呢。
儿子垂头丧气地坐在小杌子上,一声都不吭,双手用力地反复揉搓脸,出气似的狠狠抽打了几下自己的腿,最后,儿子猛地仰起头看我,泪流满面,哭得身子直打颤,问我:
“娘,我爹他绝不会做出伤害咱俩的事,大伴可是伺候了他一辈子的人,怎会说怀疑就怀疑,说下狱就下狱,他、他不是这么反复无常的人啊,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出事?”
紧接着,睦儿恨得咬牙低吼,眼里的杀意甚浓:“若是爹爹真出事,我才不会顾及什么太/祖遗训,李家人不许自相残杀,我必要手刃把害我爹的人,诛其满门,将其挫骨扬灰!”
我揽住儿子,任由他在我怀里发泄哭泣。
在睦儿心里,父亲是无比重要的一个人,他害怕父亲会不顾念旧人之情,更害怕父亲会遭遇不测。
我这会儿心里也慌,可我得稳住自己。
我摩挲着儿子的背,柔声道:“宫里具体什么情况,咱们现在都不知道。娘方才给你说过去的事,你也知道,你爹爹他是个好人哪,咱们谁都不希望他出事。可儿子,这会儿咱们都得镇静,以不变应万变,不论好的还是坏的可能,都得顾虑到。你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一直都是爹爹和娘亲最骄傲的小木头,这时候更得冷静。”
……
*
夜越来越深,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起了雨,惹人烦心。
我换好了衣裳,随意梳了个发髻,没什么心情施粉涂脂,双臂环抱住,在花厅不知拧了多少个来回。
我和儿子商量过了,此时绝不可贸贸然入宫,手谕上的字迹印玺虽是李昭亲笔所写,但也不排除仿造的可能啊。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宫门锁闭,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李昭到底是平安还是被挟持了。
我从未这么慌乱过,这时,有个丫头给我断了碗燕窝,我烦躁之下直接打翻,扇了那丫头一耳光,呵骂了几句,让她滚。
我知道自己现在有孕,容易着急上火,我也想冷静,可我怎么冷静的下来。
我从柜子里找到他素日穿的寝衣,一遍又一遍地摩挲,闻上面熟悉的小龙涎香味儿,反反复复地问自己:李昭不会已经去了吧?
真的我宁愿他糊涂了,想要杀遍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也不想他有事。
可他不是个糊涂人哪。
李昭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能把这份焦虑带给旁人,只能儿子他们不注意,偷偷用簪子扎自己的胳膊,试用疼痛来逼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
……
杜老因太监孙濂那句杜仲下毒谋害圣躬,急得要命,说陈砚松今儿同他一起回长安城,外男无旨不可入府,老陈便就近住在客店里,等着改日递上拜帖,我接见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老陈又是个足智多谋的,便也请来议一议,也是好的。
我应准了。
夜雨凄迷,寒气一层层上涌,将蜡烛吹得左摇右晃。
最先来的是老陈。
原本秦嬷嬷事先准备了遮挡的屏风,我先麻烦,便让人撤去了。
花厅里点了数盏灯,案桌上摆了各色果子茶水,香炉里燃了好闻的李王帐中香。
我刚坐到椅子上,就看见云雀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领了进来,正是陈砚松,十多年过去,老陈养护的不错,并无甚变化,还是那样的俊雅,他穿了身宝蓝色圆领直裰,头戴方巾,手里拿着把折扇,蛮不像商人,倒像个翩翩书生,他一进来就跪下磕头,仰头望向我,笑道:
“草民陈砚松给皇后娘娘请安喽。”
老陈眼睛上翻,打量我,嘿然笑道:“多年不见,娘娘风华依旧,如今更是一步登天,贵为皇后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老陈。
我赶忙让人扶起老陈,顺口寒暄了几句:“大哥这些年日子可还顺心”
老陈小指挠了下头皮,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抿了口,拍了拍细白的脸庞,笑道:“虽说总被闺女嫌弃,可咱脸皮厚,照旧隔三差五地去左府看我那四个小孙儿。总算老天待我不薄,对喽,我外孙小笠儿是个不错的娃儿,这回本来要带他来给娘娘磕头的,顺带认认长安的亲戚,没想到刚出洛阳没多远,袖儿就追了过来了,这臭丫头,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儿,臊她老子的脸,说我拐带幼童,要报官抓我……”
老陈翻了个白眼儿:“没俺老陈,哪儿来的她和她那几个娃儿,她厌恨我,我的孙儿们可跟我亲着呢。”
杜老见我们在这紧要关头闲话家常,急得直瞪陈砚松:“陈老弟,你还有心情说这些,还是帮娘娘想一想宫里的事吧。”
“你急什么。”
陈砚松白了眼杜老:“娘娘走到如今这步,膝下三子,只要没有犯张素卿那种大错,能有什么事。”
说到这儿,老陈用只有我们几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咕哝了句:“倘或是那什么国公搞事,那正好有理由彻底收拾掉他这一党,这是好事,急个屁。”
我知道,老陈看出来我的焦虑,是想让我分分心,别太急躁。
有老陈在,我的心也安了几分。
是啊,我早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两手空空的小妇人,且不说李昭一直对我疼爱有加,便是李昭真跟我一刀两断,也要顾忌睦儿还有朝中数位重臣、洛阳荣国公等人。
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也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灯影恍了几恍,乌压压进来数人。
有大福子、四姐夫孙储心、孙学礼父子,我侄子鲲儿,前夫梅濂,武安公和他孙子何道远,世子爷何寄和羊羽棠没来,因五军营驻扎在城外百里之处,何寄要督军,非诏不得随意回京,羊羽棠说要在家里找一个至关紧要的东西,让人带话,说不论这回怎样,他死生都站在睦儿这边。
除此之外,该来的都来了。
我坐在最上首,睦儿站在我身后,几位长辈们自坐在圈椅上,鲲儿他们三个后辈立在门口。
众人在来的路上,已然知道今晚胡马被撤去掌印一职之事,都是在官场厮混了几十年的老妖精,不傻,皆知目前虽平静,可石子儿已经惊破一池春水,若不提前商量好对策,那就只能任人宰割。
闷雷声乍起,骤雨又至。
我喝了口温水,用帕子轻擦了下唇,扫了圈众人,皱眉道:“诸位今儿都在勤政殿,亲眼目睹了李璋和梅鉴容是如何抨击本宫的,后陛下苏醒,让本宫先行回府,他去处理镇国公之事。”
四姐夫双手捅进袖子里,容色凝重,看向武安公和梅濂,点头道:“不错,臣等担心陛下龙体,一直等在勤政殿外侍疾,倒是听见陛下厉声呵斥过镇国公,后面蔡居从里头出来,说陛下有点事问兵部尚书海明路,诸臣不必逗留,自行出宫。”
我手指点着桌面,皱眉道:“也就是说,那时候宫里还剩下陛下、海明路、李璋、抚鸾司黄梅、杜仲。”
说到这儿,我朝大福子望去,问:“你有没有联络到黄梅?”
大福子摇摇头,眼里明显含着担忧:“没有,宫门紧闭,这会儿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如今沈无汪上值,臣、臣不知黄梅现在是死是活。”
众人沉默,不安慢慢地爬上每个人的脸。
我虽拼命告诉自己别慌,可手心还是渗出了汗。
又一声闷雷响起,雨似乎更猛烈了些,加上风大,直接将雨从外头吹进来,灭了好几盏灯。
我低下头,手无力地放在腿面上,让秦嬷嬷给我腰后边再垫两个软枕。
“我原是想着陛下遭了不测,可蔡居分明拿着陛下亲笔所书的手谕来提人了,上头还有玺印,说明陛下无碍。”
我拳头不禁攥紧,接着道:“可胡公公一席话又点醒了我,笔迹玉玺皆可造假,这并不能证明手谕一定出自陛下之手,本宫的意思是……陛下的手谕来得实在太快,胡公公斥问蔡居,以何理由拿他,当时有个太监没搂住,脱口而出说杜仲毒害陛下,还扯出当年梁元之事。”
我的心跳得越发快,以至于口干舌燥起来。
我双手捅进袖子里,指甲狠狠地抓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皱眉分析道:“首先,诸位都是经历过十几年前那场巫蛊案的,当时梁元死无对证,能查出的是此人去勤政殿伺候前,是在御药房当差的,他也正是在御药房的藏书楼翻到杜朝义四十多年前撰写的《毒经》,依法下毒。这样,就把杜家父子扯进来了。
其次,梁元因为一手好按摩功夫,被胡马提拔到勤政殿,胡马今晚被手谕撤职查办了,最后……”
我伸长脖子,看向坐在最底下那个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杜朝义,接着道:“最后,本宫当年未回长安前就与杜老父子相熟,那时本宫身子有恙,无法生育,多亏老爷子悉心调养,后来才有了睦儿他们兄弟。倒不是本宫危言耸听,自己吓自己,若是杜家、胡马栽进去后,紧接着就是当年一手承办此案的梅尚书、路大人,最后怕就是本宫了。”
我的话说完,众人陷入了沉默。
梅濂更是脸色煞白,他虽一言不发,俊脸逐渐阴沉下来,让秦嬷嬷去给他拿了壶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他虽未抬头,却偷偷望向我和睦儿,眼里含着抹愧疚,更多的是政客对于风雨将来的那种敏锐和忧惧。
“臣同意娘娘的看法。”
梅濂打破沉默,脱口而出,他又闷了杯酒,恨道:“老子当时就不该心慈手软,就该早早宰了那小子!”
说到这儿,梅濂手上青筋暴起,竟生生捏碎了酒杯,他盯着自己足尖,冷声道:“臣不认为陛下会做出这事,重提巫蛊案,势必牵连甚广,如今朝局稳定,新政蒸蒸日上,陛下怎么可能重生事端,毁了太平!再则,陛下之前从未有过半点算旧账的苗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给张素卿翻案,陛下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决策推翻!想都不用想,定是李璋那党控制了陛下!臣建议,由瑞王牵头,带兵连夜闯宫。”
四姐夫孙储心素来沉稳老练,手握住冒着热气儿的茶杯,竟也说了句粗话:“真他妈的邪性!”
四姐夫不顾茶烫,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蹙眉道:“梅尚书乃陛下肱骨,所言极是。但咱们也得考虑最坏的可能,若是陛下是被挟持了,可如今宫里消息闭塞,咱们并不能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强行闯宫,容易给陛下造成伤害。可若是陛下无碍,那闯宫可是等同谋反,生生给瑞王和娘娘平添祸患!”
武安公反应过来,身子前倾,问道:“所以娘娘夜里宣臣等来,是想让臣等找个合适的理由进宫面圣,一探究竟?”
“对。”我斩钉截铁道:“若是陛下真有事,那咱们什么都不必说,如梅尚书所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武安公紧接着又问:“那若陛下无事?”
我深呼吸了口气:“那说明陛下真的要处置了我。”
“怎么会!”睦儿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蹲到我腿边,儿子显然是不愿接受这种可能,恨道:“爹爹怎会对付您!昨儿还好端端地封您为后,怎么可能朝令夕改!”
“你先别急。”
我摩挲着睦儿的肩膀,安抚儿子。
其实两种可能,我一个都无法接受。
“儿子,你听娘说。”
我虽说劝儿子别急,可自己却不争气地落了泪:“如果你爹爹真听信了什么谗言,要废了娘,你记着,你和弟弟是他的儿子,他恨也只恨我一个,你和弟弟不会有事的。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想想你三哥,琢磨一下他是怎么生存。”
外头的风雨似乎小了些,金炉里的香似乎要燃尽了。
案桌上瓷瓶里插着的牡丹花终于受不住寒风冷意的摧残,花瓣全都掉落在地。
我用手指抹掉眼泪,盯着裙子上绣的金凤,道:“诸位,你们有何看法?”
众人沉默了良久,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了。
这时,四姐夫率先开口,站出来,朝我跪下,定定道:“娘娘思虑的周全,不论来日发生何事,臣必定效忠瑞王。”
梅濂想都没想,也跟着跪了下来。
武安公和鲲儿、学礼、道远几个也跪下,郑重承诺:“臣等也是。”
这时,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陈砚松忽然古怪一笑。
老陈稳坐在四方扶手椅上,只是喝茶,不发一言。
睦儿见状,忙道:“陈爷爷,您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这儿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老陈抿唇一笑,环视了圈四周,侃侃而谈:“草民乃娘娘亲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肯定是支持娘娘任何行动的。草民昔日糊涂,被魏王胁迫着作乱,草民深知咱们陛下英明神武,三王必败,所以草民当时就想着如何在乱世中保全陈家,于是,草民出卖魏王,暗中投靠了陛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四姐夫也在琢磨老陈的这番话,武安公直接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说明白些。”
这时,睦儿倒吸了口冷气,沉声问:“陈爷爷的意思,是不是让小王给自己找个退路?”
老陈勾唇坏笑,没言语。
我仿佛隐约知道老陈什么意思,这回事发突然,是该给自己留条退路,可我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来该如何做。
这时,睦儿忽然拍了下手,儿子眼神坚毅,思量了片刻,皱眉道:“这么着,我和娘亲等人留在长安应对一切,把六郎七郎送走,顺便让人去平凉把李璋生的那个孽种逮回来,控制在咱们自己手里!”
睦儿低头,在原地拧了几个来回,狠狠抓了几下自己的头,慨然道:“我还是相信父亲的为人,可凡事总要考虑个变数。若是爹爹真遭不测,长安难免要遇一场劫数,若是我不幸遭难,以后还有两个弟弟能指望的上。若是爹爹变心,真的要废了娘亲,一时半会儿我肯定不会遭他待见,旸儿朏儿送走,也免得连累了他们。”
一时间,众人又陷入了沉默,大家心里其实都不安得很。
所有的可能和发展我们都推测了一遍,也都有了应对之策,还给自己留了退路。
如今,就等四姐夫他们这起重臣夜探禁宫,看能不能见到李昭。
我只希望这只是个误会,或是李昭突然开的玩笑,这狗东西又在谋划试探什么。
亦或者,这仅仅是个猝不及防的梦。
待梦醒后,我的丈夫孩子都好好的,都别出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端午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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