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邕已经收殓好, 尸身被人擦洗过换好新衣, 喜庆的红绸衣衬得青白的脸色透着诡异的红。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锦缎铺就的床榻之下, 看着就像一个睡着的孩子。
赵湜悲切地哭着, 嘴唇都在发抖。昨天白天两人还玩闹过, 邕皇侄还与他说起什么时候能去京城里瞧一瞧。
不想一夜之间,人就这样死了。
他难过伤心,还有从骨子缝里渗出来的恐惧。他不想死, 真的不想死。上京之前,他听王府的下人偷偷议论,说上京就是送死,就是被父王所弃。
即便是这样, 他还是想活着。
湖阳迈脚进去,极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一个男人, 哭成这个样子还真是没用。”
赵湜先是不知她的身份, 经由下人提醒这才慌慌地站起来见礼。两人是同辈,倒是不用行大礼。但出身地位不同,气场和底气完全不一样。
他畏畏缩缩不太上台面的样子, 实在是不像一个皇室子孙,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公子。湖阳上下将他一打量, 撇了一下嘴。
“看你这样,实在是不像我们赵氏的子孙。”
“皇…皇姐…”
“皇什么皇啊, 说话结结巴巴, 你难不成是个结巴?这可就奇了, 三皇伯居然让一个结巴来当陛下的伴读。”
赵湜的脸涨得通红, 两手无处安放看上去十分的拘束。湖阳又撇嘴,挑剔地看着他,轻轻地哼一声。
“三皇伯那么多的儿子,怎么会派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独自进京。还有二皇伯也是,儿子当个宝,把几岁大的孙子送进京。这下孙子小命没了,恐怕他知道消息后也不会有半点伤心。”
赵湜没有见过这位皇姐,在坊间的传闻中这个表姐不仅长相粗鄙丑陋,而且为人十分的不堪。只是他眼下瞧着,皇姐嘴上虽不饶人,却也不像个恶人。而且长得很是貌美,和丑是半点边都搭不上。
他到底年纪小,想事情没那复杂,看人也没那么复杂。
湖阳见他偷看自己,甩了一个白眼过去,“怎么?是不是在想本宫和传言中的不一样?本宫是不是比你想象的漂亮多了?”
赵湜老实地点头。
她大笑起来,转头抛了一个媚眼给晏玉楼,“侯爷你听听,还是小孩子会说话。本宫是不是变美了许多?”
晏玉楼看着她眼尾的纹,刷白墙一样厚粉敷着的脸。不知为何,这样的湖阳让她看得别扭,反倒不如先前肥胖的时候更有生机。
明明张扬的眉眼如故,偏生处处透着垂暮的衰败。就像原本盛开的花突然失了水分蔫巴干枯,眼看着就要凋零。
晏玉楼没有回答。
湖阳笑得越发肆意,直到笑出眼泪来,旁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知究竟哪里可笑。她笑够了,丝毫不理会他人的眼神,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沁出的泪水。
“本宫这多年的恶心总算是顺了,那些说本宫痴肥的人,真该把他们眼珠子挖下来,让他们看看本宫现在的模样。还是你小子老实,冲着你今天夸了本宫,以后有什么事可去别院寻本宫。本宫虽然被父王发配来守皇陵,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
赵湜木讷地点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皇姐的意思是以后会护着自己,是他想的这样吗?冰冷的心渐渐生出丝丝暖意,眼神燃起希冀。
晏玉楼旁观着,不知道湖阳想打什么主意。不过她有心拂照赵湜一二,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湖阳慢慢走到床榻前,俯视着那睡着了一般的孩子。
“真是可怜哪,小小年纪就死了。”
一句话说得赵湜眼眶又红,低头流泪。
她弯着腰,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轻轻划过赵邕的脸。指尖之下触感冰冷僵硬,紧闭的双眼,青白的面容,无一不透露着死气。
原来人死了是这般模样,像睡着一般倒也没那么可怕。
“侯爷,你说是刺客害死了他,还是他的亲祖父亲爹害死了他?”
晏玉楼哪能回答这个问题,更是摸不透湖阳到底想表达什么。自打湖阳回京后,见一次让她心惊一次,总觉得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宅阴私多,皇家尤甚。
没有等到晏玉楼的回答,湖阳并不意外。愣神般看着赵邕,像是透过眼前死去的孩子看到什么其它的东西,那认真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侯爷不敢说,本宫却是不怕的。要本宫来说,二皇伯不是一个好长辈,那个堂兄更是不配为父。这天下间,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当得起,有人父亲比外人更不如,更让人寒心。”
晏玉楼琢磨着她的意思,莫非是在暗指淮南王。
在世人眼里,淮南王当起得情种二字。这些年不娶妻不纳妾,就守着一个女儿过日子,这样的男人别说是古代,便是后世也是难得的。
只不过,凡事都有表象。
虽然不知道淮南王和淮南王之间是什么样的故事,但她能肯定真相不会和传言一样,或许要更复杂许多。
湖阳还在看赵邕,却是已直起腰身,悲悯地俯视着。
“来世投个好人家,莫要再投身皇家。”
赵湜闻言,双肩颤抖不停,更是泪如雨下。兔死狐悲,他同样身为质子,赵邕之死他感触最多,也是最难过的。
湖阳不喜他哭,冷斥着,“哭什么?要是哭有用,本宫比你还会哭。”
“…皇姐,我…我不哭…”
哭声是停止了,但那哭嗝打个不停。他捂着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可怜又怯生生的样子,让人心生恻隐。
湖阳脸上不耐,眼底却没有表现出来。撇了一下嘴,嘟哝一句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随手将自己手里的帕子递过去,把赵湜吓得愣是不敢接。
“怎么?你还嫌本宫啊?”
“不,不敢。”
赵湜慌忙接过,可能是方才一惊哭嗝倒是停了。手里接过那帕子,也不敢用来擦眼泪,小心翼翼地捏着。
湖阳脸色好看了一些,神情还是有些看不上。
“你是赵家的子孙,还是一个男人,往后可不许哭哭啼啼,没得让人看我们赵氏的笑话。再者你哭有什么用,有这个哭的功夫还不如吃好喝好,让自己活得高兴一些。这日子啊,快活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何不快活一些。你说是不是,侯爷?”
这话说得在理,很像湖阳能说出来的话,细品之下不难发现其中语气幽幽怅然失落。如此言语,又不像是一个皇室公主能说出来的,更不像是湖阳平日的作风。
“公主言之有理。”
“哼,你嘴上说本宫有理,怕是心里极看不上本宫吧。我知道你们男人都在想什么,你们私下骂本宫放荡,骂本宫不守妇道骂本宫不知廉耻。你们骂得没错,本宫就是不守妇道,本宫就是看不上那些满口礼义廉耻的男人。”
晏玉楼索性闭嘴,不再接话。
她不接话,湖阳也不觉得没有意思,反倒是一屁股坐到赵湜的旁边,把赵湜吓得小身板子那个一个抖。
“你抖什么,我是你皇姐,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没,没抖。”
“还没抖?小屁娃子一个,嘴巴这么不老实,长大了怕也是一个骗死人不偿命的主。”
她盯着赵湜,少年唇红齿白很是清秀,因为哭过鼻头有些红。她眼神认真,服侍赵湜的下人心都提起来。都传公主喜好男色,公主府里面首众多,公主该不会是…
不怪别人这般想,怪只怪湖阳的名声远扬,已臭偏天下。
“本宫这一看,你长得还不错。”
“皇…皇姐…”
“看把你吓的,本宫是你的皇姐,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成?再说了,你毛都没长齐,担心的是不是太早了。小孩子家一个,眼看着命都保不住,还想有的没的。你要是想女人,也得有病活到能享用的时候。”
她一拍赵湜的头,气呼呼地站起来。
“本宫可告诉你,想东想西都得有命,没命了一切都是白想。”
这话倒是有道理,赵湜眼眶红红地记下。但凡是能活着谁会想去死,他不想死,更不想像邕皇侄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皇姐看起来凶凶的,他却不再害怕。
湖阳鼻子轻哼着,嘴里说着屋子里晦气急吼吼地走去了。晏玉楼若有所思,这个湖阳方才字字句句语气虽凶,听着倒像是劝赵湜的。
从前,她对湖阳只有厌恶,如今看来倒也不算是坏得彻底。
也是赶巧,湖阳才出屋子,便看到董子澄。董子澄听到有人说公主二字,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夜的记忆。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像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晏玉楼一看这情形,示意他赶紧走。
湖阳也看到了他,咦了一声,“这位大人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儿郎?”
“那位是董公子。”
晏玉楼代为回答,也没说得详细。
“董公子?难不成就是侯爷当初冲冠一怒为蓝颜的董公子。果真是生得俊俏得紧,虽然不如侯爷你这般出众,却也是个稀罕的,无怪乎侯爷你如此看重。”
她眼神灼灼,放肆地打量着董子澄。听她说话的口气,观她这一番举止,竟是第一次认识董子澄。
“本宫那时听说董公子出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还想着怕他想不开,同情之下曾起过心思让他进公主府,结果事情一多本宫便忘在脑后。不想倒是个能挣命的,居然还当了官。侯爷好手段,真叫本宫佩服。”
晏玉楼眸冷,湖阳重提那事是什么意思?就算离得有些距离,她也能感觉到董子澄浑身的僵硬和眼底重新蒙上的阴霾。
湖阳像是看不到她冷下来的脸,自顾地道:“男女之事,最是讲究你情我愿。本宫是个讲理的人,最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那种事情真去强求,便失了趣味。董大人不愿入公主府,本宫倒觉得他做得不错,否则侯爷你便少了一个心腹,大启也少了一个人才。”
董子澄听到这番话,惊讶地抬头。这一看之下,才发现眼前的女人和他印象中的大相径庭。公主是故意说的吗?那天晚上的人难道不是她?
不,不可能。
除了她还会有谁。
晏玉楼好看的眉头皱起来,探究地看着湖阳,想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这番话一定不是随便说的,分明是说给自己和董子澄听的。
湖阳媚眼如丝,“侯爷这般看着本宫做什么?本宫知道自己最近变美了,侯爷是不是有些心动了?”
三句不离男欢女爱,倒是湖阳的性格。
“公主想多了。”
“原来是本宫想多了,哎,侯爷好不解风情。”
湖阳说着,又抛来一个媚眼。
这厢送了湖阳走,晏玉楼立马去找姬桑。说实话,她不认为湖阳真是为了送赵邕而来,对方话里有话,今日透露的信息太多。
什么淮南王妃和长广王夫妇的关系,什么不是天下所有的父亲都能配称为父亲,又什么从不会强迫别人。这三件事情透露的信息量太大,她觉得对方分明就是故意的。
姬桑沉吟,“长广王妃是淮南王妃的表姐,淮南王妃当年是从原长广王府出的嫁。”
长广王妃和淮南王妃是亲戚晏玉楼知道,只是她不知道淮南王妃是从长广王府出嫁的。
她若有所思,长广王妃和淮南王妃的亲戚关系这些年来似乎被人刻意忽略,极少被人提及。要不是今日湖阳说的那句话,她都想不起两位王妃还是表姐妹。
可见这些年来,京中有人故意压着。而淮南王妃从长广王府出嫁的事,更是压的紧。
接着姬桑还说了他方才得知的消息,那董子方招认出来的管事,确实是淮南王府的。只不过人已经死了,昨夜里摔一跤摔死的。
“可真是巧,什么时候不摔跤,偏生昨夜里摔了跤,还摔死了。这京里的水是越搅越浑,我都看不清底下到底混进来一些什么东西。”
“左不过都是冲着那个位置去的,倒也不难猜。”
行宫远离京中,往日只觉清静,如今身置其中才发现这静有时候才是最让人心慌的。树欲静风不止,眼前的宁静不过是暂时的片刻沉寂。
不知何时风会再起,到时候便是想静都静不了,只能被狂风裹挟前行。不想随便逐流,就必须比别人更冷静,淡看这时局风起云涌。
风云之中,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她不能,他也不能。
男人与女人不同,男人天生就有征服天下的雄心。
“如果京中真有大乱的那一天,你会举事吗?”
他冷清的眸看过来,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大手一伸,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两只同样完全的手握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对方的温度。
“我说过不会,就一定不会。”
“那个位置多吸引人,你当真说不争就不争了?”
“我不想与你为敌。”
他望进她的眸子,在未与她在一起之前,为光复原氏谋划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然而现在,他希望能她永远在一起,怎么会与她为敌兵刃相见。
她释然一笑,“那就好。”
两人忙到现在,还没顾上喝水更别提吃饭了。眼下闲着坐下来,才发现腹内饥肠辘辘。将将闻到饭菜香,就见有下人端了饭菜进来。
“猜到你必是饿了,我让厨房备下的。”
行宫里一应俱全,想吃什么吩咐下去便是。
三菜一汤,有荤有素。
“多亏你想得周到,我真是饿了。”
也不客气,提起筷子便开吃。还真别说,不愧是行宫的厨子,比起宫里的御厨来不差多少。这几个菜看着简单,实则已给考验出厨子的水平。
填饱了肚子,两人又开始忙碌。
临分开之际,晏玉楼低声轻语,“待一切平定之后,我想过些清静自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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