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雅的茉莉香气弥漫在鼻间,宋情吃力地抬起眼,一团明黄的影子在视野中模模糊糊。
宋情习惯地性地叫着“小桃”。他想抬手,却发现手好像没了力气,完全抬不起来。
很快,耳边出现一道甜美的嗓音,“宋公子醒了,快,去禀报殿下。”
好像不是小桃的声音。
宋情再次眨了眨眼,这回,他终于看清眼前是些什么东西,那是明黄色的帷帐。
奇怪,他房中向来都喜素色物品,如此张扬的色彩如何会出现在此?
不,他突然打了个激灵。
明黄乃皇家御用!
“宋公子,您终于醒了。您感觉如何?”一张清丽的脸骤然闯入他视线。
少女挽着个髻,头上只别着粉色装饰,看着像是丫鬟打扮。可这般出尘的容貌,又是哪家富户养得起?
宋情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喉头如同过了沙石,哑得厉害:“这里……是哪?”
少女露出甜甜的笑,“宋公子,这里是东宫。”
东宫?太子!
宋情脑中划过惊雷,霎时他马上就想起身,可双手一个用力,上半身才勉强撑起,紧接着自己那两只手却如同被抽干力气般,瞬时又软下来。
“宋公子小心!”
少女神色慌张地上前扶住他,“您刚醒,切莫起身。”
宋情面色惨白,他攀住少女的手,一时间脑中无比纷杂,“东宫,我为何会在东宫?”
“这——”
她刚开口,可这时前方传来一道清冷中夹杂着几分热切的男音,“卿卿!”
宋情心中一震,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正大步从门口走来。
是余瑾,不,他不是余瑾。
眼前这人,身着金黄色蟒袍,胸前处纹着四爪金蟒。头戴黄玉冠,一张清冷的脸却尽显无上贵气。
见到他,正搀扶着他的少女马上低头,态度极为恭敬:“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
宋情愣愣地凝着他。
很快,对方来到他身边,从少女手中接过他,“卿卿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有哪里不适?”
无数次浓情交缠的脸,此刻却陌生得可怕,宋情抖着唇,“你……你是太子?你是贺兰玉?”
贺兰玉目光微动,他露出极为温和的笑,“是,卿卿。对不起,本殿一直没告诉你。本殿乃当朝太子,贺兰玉。”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刹那间,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绝情山庄遍地尸体、小桃在他怀里僵硬的脸、傅惊雷扣住余瑾的画面,还有……他们跪着拜见眼前这男人。
“不,不……”宋情轻轻摇头,他凝视着贺兰玉的眼开始变得空洞,全身打着冷颤,“不是,你不是贺兰玉……你不是……”
他猛地推开身前的男人,然后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像个无助的孩子般,眼眶盈满水汽。
贺兰玉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他,温言劝道:“卿卿,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我可以解释,当时我确实是没办法。在降龙阵被你救回绝情山庄后,我若不是化以余瑾之名,我怕你们山庄不会放过我……”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曾几何时,宋情无数在床塌之中,都枕着他这清冷动听的嗓音入眠。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抬起头,宋情透着被水汽模糊的视线,哽咽着声,问:“所以,降龙阵你是叫人破的?绝情山庄三百多口人命都是你杀的?”
这些话,像是宋情在凌迟自己。余瑾是贺兰玉,所有的疑问都在瞬间有了答案。
为何傅惊雷能在一日之内便破了他们绝情山庄固若金汤的降龙阵?
为何那日这人会轻易被傅惊雷擒住反过来威胁他?
为何傅惊雷会带着这人闯阵,甚至生死关头之际还记挂着他?
……
所有所有的一切,原来都因为余瑾便是贺兰玉!
贺兰玉抿紧嘴角,只是低声解释道:“绝情山庄三百多口殒命绝非我本意,这事都是傅惊雷他擅做主张。卿卿,你放心,此事我必定会给你个交代。”
荒唐,宋情只觉得无比荒唐。他们山庄三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到了这男人嘴里,就只剩一句轻飘飘的“交代”。
然而宋云飞的脸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宋情情急之下,伸手抓着贺兰玉的手肘,“爹?我爹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贺兰玉低垂眼帘,然后覆上他的手,再次抬眼看他时,目光一片温和。“卿卿莫要担心,你爹没事。”
听了这句话,宋情眼中才燃起星点希冀。“你没杀我爹?”
贺兰玉莞尔:“卿卿想的什么?宋伯父是你爹,我怎会害他性命?”
宋情眼下已顾不了其它,他只是死死绞紧手下那黄色蟒袍:“那他在哪?你带我去见他!”
“你爹他……”贺兰玉轻叹了口气,才幽幽地道:“当日傅惊雷带人闯进绝情山庄时,就已寻不到你爹,还有贺兰嘉的踪影,想必他是带着贺兰嘉早就走了。”
难不成他爹早就收到风声,所以带着贺兰嘉避祸去了?
此事听来却是极有可能。
对!没错,他爹应该是带着贺兰家跑了!
宋情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他爹是安全的,他爹平安无事。
此时,刚才那少女端了茶过来。
她正要动手端起杯子,可贺兰玉却用眼神示意她停下,他自己伸手端起杯子,将茶送到宋情嘴边。
“卿卿,你昏迷了许久,先喝口水润润喉。”
眼前一幕极为熟悉,宋情视线落在这金贵的茶杯上,忽然就想起不久之前,坐在床上的是余瑾,而温言劝着他喝茶的是自己。
不,那不是余瑾,他的阿瑾不见了。
下一刻,“匡”地一声,旁边少女捂着嘴尖叫起来。
“殿下!”
贺兰玉被温热的茶水淋了一身。
可他却皱着眉,冷冷呵斥那少女:“闭嘴,你给本殿退下。”
“是,奴婢知罪,奴婢这就退下。”少女面色苍白,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然后赶紧起身离开。
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金黄蟒袍被弄得极为狼狈,可贺兰玉视若无睹,他看向宋情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宠溺:“卿卿,如果这样能让你消气,那你想怎样都行。”
若是之前,可能这男人三言两语便叫他心软,宋情从来都是把这人放在心尖上疼着,丝毫不让对方受半点委屈。
可如今,什么都是假的。那个令他光是念着名字心都会化了的余瑾原来是假的,那只不过是眼前这个骗子用来保命的一个假名字。
一股莫大的恐慌如惊涛骇浪,瞬间将他淹没。他如同溺水者挣扎着,脸边不知不觉划过两行清泪,连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
“余瑾,不,贺兰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从我口中套出降龙阵的破阵之法?”
那些被隐藏在水里的真相都渐渐浮现出来,只要稍加一想,便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将事情真相拼凑完整。
尽管这真相残酷得……令他鲜血淋漓。
“那日、那日你骗我说要来镇上,其实你是想联系傅惊雷来灭我山庄,是吗?”
没错,一切都是圈套,一切都是骗局。
那日他被那群泼皮引开,然后贺兰玉消失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现在想来他就是趁此机会跟傅惊雷互通音讯。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在那天他就可以安然脱身,却还要跟着他回绝情山庄?
答案再明显不过,他想从自己身上套出破阵之法。
可面对他几欲泣血的质问,贺兰玉却是深深看着他,话里染上几分淡淡的歉意。“卿卿,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确实对不起你。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你现在一定很乱,先别想那么多,把身体休养好再说。”
宋情只觉得自己整颗心像被人剜成好几片,已经无法再拼凑完整,他很疼、很疼。
可是此刻,他该向谁诉说?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灭门仇人。而恰恰正是他,他亲手救了贺兰玉回来,将这只狼亲自带回了自己家里,致使他们全庄上下都惨遭毒手。
铺天盖地的恨与自责几乎将宋情淹没他,宋情通红着眼,拼命伸手掐住贺兰玉的脖子,“贺兰玉,你害我宋家三百口性命,今日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贺兰玉自然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他眼中闪过几分戒备,可神态却依旧冷静。
“卿卿,有话好说。我告诉过你,是傅惊雷罔顾我的命令擅自害了你山庄内那些人。我本意只想抓回贺兰嘉,并无伤害任何人的念头。”
“不,你说谎!你是个骗子!”宋情哑声嘶吼。
他想杀了眼前这个男人,可是抬起的手却越来越酸麻,已经在不断地发抖。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
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甚至……
他几近绝望地说出了令他最为心痛的事实,“你根本就没爱过我是吗?”
什么都是假的,那这个男人的爱也是假的,所有的甜言蜜语,所有的山盟海誓,不过都是为了从他身上套的破阵之法。
从刚才开始就一脸冷静的男人,此刻却稍稍变了脸色,他变得急切,握上他的手。
“卿卿,是,其他一些事是我骗你,但是唯有这件事我从来没骗过你。我爱你,卿卿!”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
他信了他一次,结果整个绝情山庄没了。
宋情颤抖着手,若是可以,他现在就想掐死贺兰玉,可是他的手越来越使不上力,最后他竟然眼睁睁的看着贺兰玉身子往后退,完全挣脱开自己。
然后,他伸手将自己的手包含在双手当中,放在嘴边亲吻着。
“卿卿,我没骗你。我贺兰玉可指着黄天立誓,我此生只会爱你宋情一人。”
不,你说谎……
酸麻从手慢慢延伸到躯干,宋情整个人越来越疲乏,他甚至连这么坐着都无法支撑,整个人软绵绵的往旁边滑了下去。
然而他并没有撞到墙,而是落入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中。
男人紧紧抱着他,在他发旋落下一个吻,“卿卿,你累了。先睡吧,等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不!
宋情心里大声吼着,可是他一双眼皮却完全违背了他的意愿,他只觉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意识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御书房
“殿下。”司成业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册子。“此次绝情山庄的叛党皆已伏诛,名册在此。”
贺兰玉走到他面前,只是随手翻了翻,随后又扔回他身上,“成业,本殿未曾下令,为何你们要将绝情山庄几百口性命赶尽杀绝?”
司成业听着主子话里明显的责备,马上解释道:“殿下,当日我与傅门主接到您的信后,傅门主便言绝情山庄劫持太子,并且窝藏二皇子,无论哪条都是欺君犯上之罪,当诛九族。”
“当时我急着想攻破降龙阵,救您出来,所以便听了傅门主之言,强攻进山庄……”
说到后面,司成业不知不觉便停了。因为贺兰玉满面阴鸷,他跟随对方已久,自知这位主子现在已是大怒。
司成业双膝跪地,重重叩头请罪:“殿下,属下知罪。属下不该听从傅门主之言,擅自行动。”
虽说当日行凶者大部分乃是镇天门弟子,可他旗下的羽林军也参与其中,脱不开干系。
贺兰玉如墨般的眼眸闪过阴霾,他没有责骂司成业,反而问道:“如今傅惊雷伤势如何?”
司成业:“傅门主当日被宋少庄主一击,已是伤及心脉,现在正在京中府邸养伤。”
贺兰玉轻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你替本殿去看望看望他。”
“是。”司成业果断接下命令。
可坐在书桌后的男人却冷冷地补充一句:“还有,替本殿带样东西回来。”
司成业抬头问道:“殿下,敢问您想属下带什么东西?”
贺兰玉嘴角微微勾起,可眼中却闪着寒光,“傅惊雷的项上人头。”
“这——”司成业全身僵住,毕竟傅惊雷也算与他共事多年,如今贺兰玉轻飘飘一句话,这人就活到头了。
“怎么,你不愿动手?”
贺兰玉挑眉看他,司成业惶恐至极,赶紧叩拜:“属下不敢。殿下吩咐之事,属下定不辱使命。”
“如此甚好,平身吧。”
进来到现在,贺兰玉终于松口让这忠心的羽林军首领起身。他站起身,慢慢踱步到司成业面前。
“成业,傅惊雷死后,镇天门就暂由你接管。经此一役,中原武林应该也不敢妄动。”
“殿下所言极是。如今绝情山庄已覆灭,所谓杀鸡儆猴,那些所谓的八大派现在肯定不敢生有异心。”司成业说着,可他悄悄瞅到贺兰玉在听到“绝情山庄覆灭”时,眼神当场就沉下来,心中疑云重重。
那日在镇上相会后,他便按着主子的指示回来抽调人马。结果第二日,他养的信鸽便寻着贺兰玉身上佩戴的特制香囊,从空中穿过降龙阵,从绝情山庄将贺兰玉所写之信带回来。
破阵之法在上面清楚写着,还标出了阵眼所在地。那天他们骤然发兵,急攻进去,贺兰玉也只身潜入阵内,最后,贺兰家的一滴血,便让这举世闻名的降龙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皆如贺兰玉所谋,除了……
司成业想起那日被贺兰玉抱在怀里的那名绝美剑客,他从小就跟随这位太子爷,可从未见过这冷心冷情的主子对哪位佳人有过半分眼色。
如今贺兰玉二话不说,便要傅惊雷的项上人头,究竟只是因为傅惊雷擅作主张,亦或是要替东宫那位讨个公道?
然而,此等隐秘之事,司成业自然不敢多嘴,也不敢打听。
倒是贺兰玉沉吟片刻,又嘱咐他说:“东宫这边的侍卫,你要安排好,找几个口风严点的,切莫在东宫之内提起绝情山庄之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司成业懂了:“殿下,您是怕宋少庄主他知道宋云飞……”
贺兰玉冷眼一瞥,他讪讪住了嘴。
“你且听着,倘若有人问起宋云飞或贺兰嘉,无论是你,亦或是整个羽林军,全部都必须说他们已经逃走,杳无踪迹,知道吗?”
“是,属下知道。”
果然是!
司成业心中大惊,没想到贺兰玉竟然为了那宋少庄主做到这个地步。
思及那日匆匆一见的那张绝世姿容,司成业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他伴着贺兰玉长大,二十多年来,这心如寒冰的主子居然会对一个剑客如此特别,这可……
不是什么好事呀。
*
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收回手,轻轻将那只白皙的手又放回床上。
贺兰玉赶紧问道:“如何?李太医。”
李太医跪下叩拜,如实禀报:“殿下,这位公子脉相依旧虚浮,不过体内伤势已经控制住,暂时无大碍。接下来还需好生静养,然后继续服药,此内伤需得花上一年半载,方可痊愈。”
贺兰玉视线一直落在床上那张苍白的脸上,“那就继续开方子,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若是没有,本殿自然会派人去寻来。”
李太医轻轻摇头,“这位公子所需之药,太医院一应皆有。只是殿下,这软筋散还要继续给他服用吗?”
贺兰玉没说话,过了片刻,他似是叹了口气,“倘若对他伤势无碍,那便继续用吧。”
“是。”
软筋散只要用量得当,即便长期服用也不会对身体造成严重影响,只是李太医看不懂这位东宫太子的用意。
明明把这人看得如珠如宝,可偏偏还要给对方用上这种药,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太子殿下行事风格向来狠厉,他也不敢多嘴,只能遵命行事。
在这宫内,所有人只需听从太子的命令。
李太医告退后,贺兰玉踱步到床边看了下还在沉睡的身影,随后他令人把奏折全部搬来这里。
就这样,替代天子掌国的东宫太子,就守着江湖有名的绝情剑,静静地批阅奏折。
*
宋情幽幽睁开眼,看见的,依旧是那明黄帷帐。全身软得厉害,就连翻过身用手撩开纱帐如此简单的动作,他都几乎花光全身力气。
一束暖阳从窗台倾泄而进,卧室中央那方桌上还趴着一道粉色身影,宋情刚想开口,可却重重咳了一声。
这下,那粉色身影顿时被惊醒,她马上起来,小跑着到宋情面前。
“宋公子,你醒啦?”
这是……
宋情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刹那间热意便涌上眼眶,他虚弱地伸手,不顾男女之别抓住眼前之人的袖子,哑着声道:“小……小桃?你没死?”
眼前这少女一张圆脸蛋极为讨喜,她刚想说话,可宋情忽然又松开手,整个人愣愣摇起头来。
“不,你不是小桃……你不是她……”
方才乍一眼这少女确实与小桃极为相似,可定睛一看,她并不是小桃。
小桃……
那个从小就服侍他的少女已经死了,死在那一片桃花之下。
宋情只觉得胸口处疼得厉害,他捂住疼痛的地方,倚在床头大口喘气,这模样骤然吓到旁边之人。
那少女拼命抚着他的背,急得快哭了,“宋公子你怎么了?”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低吼,“卿卿。”
身着四爪蟒袍的男人快步走来,从少女手中接过宋情,然后拥在怀里抚顺他的背部,“卿卿,你别急,慢慢来。”
慢慢的,宋情起伏的胸口一点点缓下来。
此刻,他长发披散在肩侧,本就艳丽的脸却因苍白平添几分脆弱,宛如一吹就破的美人画,看得贺兰玉心醉又心疼。
他伸手捋过怀里人鬓边碎发,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卿卿,你才醒,还需小心。”
即便吃力,宋情仍是打掉他的手,一双浅色眼瞳恨恨地瞪着他,“贺兰玉,你何必惺惺作态,我既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闻言,这位东宫太子失笑,“卿卿,你在想什么?我怎会杀你?”
眼前这幕倒像过去重现,只不过,当初一脸戒备的是自己,温言相劝的是宋情。
贺兰玉想起这人当初在山庄内处处讨好自己那份小心翼翼,心田更是淌过一阵暖流。
“卿卿,你我已经山盟海誓。在这东宫之内,除了我,你便是第二个主人。”
宋情凄然一笑,“山盟海誓?哈哈。贺兰玉,事到如今,我杀不了你,无法替我绝情山庄上下报仇,倒不如你给我个痛快。”
他只恨,自己此时内伤过重,无法手刃仇人。而一想到自己这副残躯,是因救贺兰玉,宋情只觉得心如刀割。
痛得令他无法呼吸。
眼见他面色又急剧惨白,贺兰玉只是沉下声,呵道:“传司成业进来。”
门口候着的小太监得了令,立即传召。须臾之后,只见一名身穿鱼龙服的男人手里捧着个大盒子进来。
“司成业拜见太子殿下。”
贺兰玉示意他平身,随即又对一脸惨然的宋情道:“卿卿,之前我便与你说过,当日绝情山庄之事,实非我意。傅惊雷擅作主张,才会害得山庄三百多口殒命。现在,我便给你个交代。”
他一个眼神,司成业便打开手里的盒子。
里面装的,赫然是傅惊雷的人头。
司成业对上贺兰玉的眼神,立马就道:“宋少庄主,属下可以作证,当日殿下确实没有下过屠庄的命令。是傅惊雷命门下弟子大开杀戒,这才酿成大祸。”
“事实便是如此,卿卿。”贺兰玉温言道:“我从未有伤你家人之意。”
一直盯着盒中人头的宋情却是木然一笑,他缓缓转过头,一双眼底尽是苍凉:“可是……傅惊雷是你的手下,降龙阵也是你破的。”
所以惨祸的根源,不都是源自眼前的贺兰玉吗?
贺兰玉神情微滞,随后他挥手,示意司成业先退下。
“卿卿,破阵一事,确实是我所为。但是,你敢说你们绝情山庄便半点错都没有吗?”
宋情瞪大眼睛,“你屠我全庄,还是我们错了?”
贺兰玉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宋情的目光变得复杂。“是,傅惊雷是我属下,这一点我无从辩解。可是,镇天门为何要攻打绝情山庄?”
宋情:“因为……”
贺兰玉沉下眸,“因为你爹私自从京中劫走贺兰嘉。你可知,贺兰嘉并非只是一个废太子,他纵容朝中官员徇私舞弊,侵吞治河公款五千万两白银,其中起码有一半是进了他私人府邸中。”
宋情脸上顿时露出茫然。
贺兰玉又道:“当初他被废黜太子这位后,便移送宗人府,只待刑部将治河款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便可定罪。可你爹却私自将他劫走,甚至你们绝情山庄还要联合中原武林与朝廷作对。”
“无论哪一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明白吗?”
“可是……”宋情一时间想为宋云飞辩解,然而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来。
贺兰玉说的是事实。
当初他爹上京救走贺兰嘉,事前并未曾与他商量。倘若他知道,必定会劝他三思。可贺兰嘉藏在了绝情山庄,后面所有之事,只能说皆是天意。
贺兰玉见宋情已有动摇之意,他握住这病美人的双肩,言辞诚恳:“卿卿,倘若我不抓回贺兰嘉,他必定会以旧太子之名重招人马,要以朝廷为敌,为祸整个大裕王朝。”
他……说的是对的。
宋情打了个激灵。贺兰玉说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贺兰嘉的确蛊惑他父亲要拥他为主,联合中原武林,重新夺回太子之位。
“你还记得他身上那股龙涎香吗?”
贺兰玉突然提这事,宋情只是愣愣看着他。对方却是冷哼一声,“前年黄河水患,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可他提拔的那些贪官污吏却私暗吞了半个治河公款,单他就拿了一半。他身上的龙涎香,一两的香料,便要百条珍贵龙鱼的内腹作原料,所耗几近百两黄金。”
“这样的人,你们绝情山庄真的要助他重夺太子之位,让他登上九五之位,掌管天下吗?”
“倘若你们真的杀进京城,推翻我,让他当上皇帝。日后整个大裕民不聊生,生灵涂炭。这样千秋万载之罪,你们又承担得起吗?”
贺兰玉句句掷地有声,宋情哑然。
贺兰嘉并非明主,他也有所感,只是……
宋情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爹是看在表姑的面子上,才会救他回来。我们一开始没想助他夺回太子之位,真的……”
若非事情泄露出去,镇天门找上门来,他们也不会听从贺兰嘉的话联合八大派。明明,明明他们只是想自保。
贺兰玉见心爱之人此时茫然得像个无措的孩童般,他上前将人拥入怀里,轻声道:“卿卿,我当然知道你们宋家并无造反之心。你们只是被贺兰嘉蛊惑罢了,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当日被你救回庄内,并非存心骗你。试想一下,假设你是当时的我,是否也会选择自保呢?”
刚才情绪翻涌,宋情此刻身体又开始觉得疲乏。耳边男人所说之语,乍一听似是有理,可细想之下,他又摇头。
“可是,我绝情山庄三百口人命又该怎么办?”
他合上眼帘,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小桃……小桃她也服侍过你一段时日,你见到她的尸体了吧?你良心过得去吗?”
贺兰玉目光微动,他抱住宋情的手紧了紧,“卿卿,她的死,我也很难过。我已命人为她入殓,风光大葬。”
宋情推开他,“贺兰玉,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让她们活过来了。”
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个他曾经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宋情哽咽道:“小桃、李嫂、王叔……他们都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贺兰玉猛地上前,不顾宋情挣扎,硬是将重新纳入怀里,他抵着宋情的头,满怀愧疚地道:“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卿卿,你给我赎罪的机会。”
宋情如何肯?他拼命推搡着,可越是想用力,他只觉得身上力气流失得更快,“你放开我,贺兰玉!我杀不了你,便是你杀了我。”
“卿卿,你为何就想不明白?傅惊雷我已将他斩首,你我之间就一定要这样不死不休吗?”贺兰玉将人死死抱住,“卿卿,你就不想想你爹?”
爹?
宋情整个人霎时僵住,“爹……我爹他在哪?”
贺兰玉见怀里人终于放弃挣扎,心中大喜,“你爹我已经找到了,当日他带着贺兰嘉从绝情山庄逃出,如今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找到他们二人。”
宋情瞳孔微缩,抖着唇道,“你说的是真的?我爹……我爹他没事?”
贺兰玉抚上他的脸,眼中尽是一片深情,“当然。我怎会骗你?你且安心养伤,羽林军已护送你爹进京,很快,你们父子就能团聚了。届时我让你留在宫里陪你,颐养天年。”
宋情此刻已听不见男人任何美好计划,他只是攀着他的手,喃喃道:“你不要骗我,贺兰玉……”
贺兰玉将他抱得更紧,眼底闪过一抹异色,然后仍是温言道:“卿卿,你放心,我定会你们父子相见。”
*
宋情就在东宫住下了。每日他总是昏昏沉沉地醒来,然后拖着疲乏的身躯,有时候坐在窗边,就呆做了好几个时辰。
贺兰玉很忙。前些日子他下完朝还经常来这里找他,虽然两人在一起,就是宋情对着窗外的蓝天发呆,贺兰玉同他说话,有时候谈的是朝政,有时候谈的是宫内轶事。
可即便宋情再怎么冷淡,贺兰玉却毫不在意。
后面贺兰玉能够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七天前,皇城敲起丧钟。
天子驾崩,举国哀悼。
前些日子,宋情甚至在醒的时候就没见过贺兰玉一面,虽然侍女总说他睡下后,贺兰玉半夜会过来看他,但那又如何?
宋情现在一心想着的,惟有他爹宋云飞。
支撑着他每天还能吃喝活着的,也就是想跟宋云飞团聚这个念头。
这日,罕见的,宋情坐在屋子里,突然门口就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卿卿。”
黄袍上绣着威严的五爪金龙,男人一踏进房门,他身边的侍女立刻跪下行礼。
“奴婢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已登上九五之位的贺兰玉容光焕发,他快步来到心上人面前,“卿卿,朕来看你了。”
天子难得面露笑意,神情热切。
然而,面对这无比尊贵的天下之主,宋情却是转过头。将视线重新放回窗外的树上。
那里有个燕子巢。
一只燕子从天上俯冲飞下,停落在窝里,正在哺喂雏鸟。
满腔热意被兜头浇了冷水,贺兰玉没有一丝怒气。朝堂之上令文武百官心生畏惧的新帝王此刻却放柔声音,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讨好眼前这位病美人。“卿卿,今天朕带了个人来见你。”
人?
宋情心中猛地一震,他回过头,目光变得有些激动。
“你是说……”
贺兰玉颔首:“对,你爹已经来了。”
宋情那双木然的眼一点点的,像是被星星填满光彩。
他作势起身,可身体的沉重却令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往前倾,一个箭步扶起这脆弱的病美人,并且拥在怀里。
“卿卿小心,你不用急,伯父已在门外,朕命人带他进来。”
宋情无比心急,他只恨自己这身子太不中用,明明已休养有些时日,却始终还是这么病恹恹的。“你快请他来。”
贺兰玉沉声喊了句进来,随后门口就传来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宋情看着那张儒雅的中年面孔,瞬间眼眶变得湿润。
“爹!”
那人朝他温和一笑,与记忆中并无二样。
“我儿可安好?”
宋情强撑着从贺兰玉怀里起身,慢慢走到宋云飞面前,“爹,你这阵子去了哪?有没有受伤?”
他赶忙上下打量宋云飞,发现心心念念的父亲身上并无异样,多日来悬挂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我儿放心,爹没事。”宋云飞握住宋情双肩,关切地问:“你呢,你没事吧?”
宋情摇了摇头,“我、我没事。”
此时,他背后的贺兰玉只道:“你们父子久别重逢,朕也不打扰你们。卿卿,你们好好聊。”
宋情满眼只有许久未见的父亲,连半点眼神都没给这尊贵的一国之君。倒是贺兰玉临走前,特地看了宋云飞一眼。
儒雅的宋庄主与他对望,并没有说什么。
贺兰玉走后,宋情连忙问起宋云飞这些天的情况。宋云飞只道那日镇天门破了降龙阵,他立刻便带着贺兰嘉从小路逃跑,随后一直躲在淮州境内,直至贺兰玉的羽林军找到他们。如今贺兰嘉已被抓回宗人府,他则被带回宫,得以与宋情见面。
看到他安然无恙,宋情总算知道何谓是天之大幸。
可接下来宋云飞的话,却让宋情愣住。
“此次幸得皇上宅心仁厚,没有追究我劫走窝藏旧太子之罪。来时我已听羽林军的人说过,是傅惊雷罔顾圣命,残害我们宋家。如今他已伏诛,孩子,我们父子要拜谢皇上才对。”
“可,爹,傅惊雷是贺兰玉的下属,破阵之法也是贺兰玉——”他话未说完,宋云飞却是按住他的手,目光流露出责备之意。
“切不可诋毁皇上,你要记住,绝情山庄之祸是因我而起,罪在我身。皇上仁慈,如今没有定绝情山庄谋逆大罪,反而将众人厚葬。且如今还让我们父子团聚,我儿,需得铭记皇上大恩大德呐!”
眼见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了这番话,宋情霎时哑然,保能眼睁睁地望着宋云飞,心中百味杂陈。
他究竟要拿贺兰玉如何是好?
*
与宋云飞见过面后,宋情心中郁结终于渐渐缓解。可他伤势仍未见好转,成天依旧疲乏无力,凭自己之力根本无法离开东宫。更何况,贺兰玉也不许他离开。
如今,宋云飞也在东宫住下,不过他这位父亲倒是比往日沉默许多。
宋情每次与他相见,对方更是寡言少语,偶有开口,倒是叫他莫要与贺兰玉生分。
眼见父亲对贺兰玉恭敬有加,宋情心中那道坚固的墙开始摇摇欲坠。他恨贺兰玉,也恨自己。绝情山庄覆灭皆因他从降龙阵救了贺兰玉回来,可……现在他爹却要他感谢贺兰玉?
难不成……他错了?
生平第一次,宋情发现活着竟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他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贺兰玉,面对这个曾经他想要厮守一生的……“仇人”。
这日,贺兰玉下了朝便过来,往日见到宋情时总是舒展的眉眼,此刻却皱得紧紧,面露难色。
宋情这些天依旧对他冷眼以待,然而今天他也察觉出这人神色有异。这个男人曾经是他的最爱,即便现在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可贺兰玉的心情他总会不自由自主地捕捉到任何细微变化。
果然,贺兰玉告诉他,朝中不少大臣知道了宋云飞被他接在宫内之事,纷纷上奏必须严惩宋云飞,治他谋逆之罪。
宋情一听便慌了。纵然他们是武林世家,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倘若朝廷真要治他爹的罪,那便是天崖海角,宋云飞也难逃追捕。
即使真能逃脱,可难道要一辈子都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
宋情当即攀上贺兰玉的手,“你若要追究,我愿以我一命抵我爹的,你放了他!”
“卿卿……”贺兰玉趁机覆上他的手,拉着他坐下,语重心长说道:“你在想什么?朕怎么会要你爹的命,更别说拿你顶替你爹?”
宋情目光微动:“你能放了我爹?”
见他如此急切,贺兰玉话里透出几分抱怨,“卿卿,这可是你近来跟朕说得最多的一次话。”
宋情却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贺兰玉,我且问你,你真的能放了我爹?”
“当然。”宋情面上露出喜色,可贺兰玉又道:“朕可以跟朝臣说,当日是你在降龙阵中救了朕,救驾有功。功过相抵,加上你爹又是受贺兰嘉蛊惑,并非真的有意与朝廷作对,自然可免死罪。只不过嘛……”
宋情正弯起的嘴角僵住,“只不过什么?”
贺兰玉深深看着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呀。”
宋情当然不舍得让宋云飞受罪,“贺兰玉,我爹年事已高,我作为人子,愿替他受一切罪过!你无论要判他什么罪,我都愿意领。”
“卿卿,你又在说笑了。”贺兰玉叹了口气,“且不说朕怎舍得你受苦,刑法森严,又怎容得你替你爹领罪?”
难不成宋云飞逃过死罪,还要活生生熬刑罚吗?
宋情一时茫然无绪。他从小便醉心剑道,品性纯良,生活也极为简单,眼下这等大事,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倒是眼前的贺兰玉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上前握紧他双肩,情真意切地道:“卿卿,其实朕早就为宋伯父想到法子。这办法既可让他免于一切罪责,又可以让你留在此处与你团聚,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能让宋云飞免罪的办法?
宋情当即便反捉住他的手,目光急促,“你说,只要能救我爹,我什么都愿意!”
贺兰玉低垂眼帘,落在死死捉住自己龙袍的手,勾起嘴角,轻声道:“你嫁与我为妃。只要你成了我的妃子,那你爹便是国舅。一旦你爹成为皇亲国戚,你又救驾有功,那么朝堂之上朕自能赦免他的罪,那么朝臣也无话可说。”
“卿卿,只要你入宫成为朕的妃子,便能救你爹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