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 帝京便没下过几场大雨, 便是有雨,也只如牛毛般绵绵细细,下不了几时便又停了。
今日却是个例外,早上太阳正高高悬挂, 突然便有惊雷声响起,不多时乌云滚滚,下起了倾盆大雨,将整个帝京都笼罩在雨幕中, 久等不来的大雨,一下便下了近一个时辰。
帝京宝成寺。
已近午时,和尚们做完功课排队去食堂吃饭, 暴雨过后,石板凹陷处积了一层亮亮的雨水,和尚们踩着木屐, 木屐踢踏石板敲出有韵律的声音。
小院里, 不过半年光景,早已变了副模样。原先满院子的花都被移了出去,独独留了一朵殷红的滇山茶。
山茶花前,红衣少年举伞而立, 明明大雨已停,他手中的伞却不曾放下。
“少爷, 您进屋换件干净衣裳吧。”主子下了命令, 谁也不许靠近他的花, 折柳不敢过去,只能远远冲他喊。
温束一身衣服早就湿了个透,暴雨时,他举着伞全遮在山茶花上头,自己淋成了个落汤鸡,雨停已经有一会儿了,他身上的衣服却依旧往下淌着水。
温束好似没听见折柳的喊声,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摇曳生姿的山茶,好像在透过这朵花,看那个骗了他的小骗子。
其实他早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劲了,只是不愿意深究罢了,这小花妖知道的东西未免太多,一点儿都不像灵智初开。
他活了两世,又走遍大江南北,且经历传奇,才有如今的眼光见识。但是这小花妖,与他谈话从不曾露怯,便是有不知晓的知识,也吸收的极快,光论见识,倒像个积年的老妖精,但是性格却又像初生的小花妖,单纯好哄,心软爱笑。
以前温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个好主人,自家养的花妖有点小秘密无关紧要,反正作为一只花妖,他的本体在自己手中,总不能拔出根跑了去。
谁曾想,今日雨水太大来势又急,他撑了伞跑过来时,小花妖已经被大雨点砸了好几下。温束担心小花妖被砸坏了,心急如焚地等到雨停,看着小花妖晒了会儿太阳,便迫不及待地揉了揉花瓣。
结果呢?呵,真是个大惊喜。
温束闭了闭眼,努力压抑住胸口翻腾的怒气,他活了两辈子,还不曾被人这样耍弄过。要不是担心打草惊蛇吓跑了对面的小骗子,他刚才便已经发作了。等他抓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非得让他好好收拾他一通。
随手扔开举了许久的竹伞,温束扬声吩咐:“折柳,拿个花盆过来。”
起先他担心自己随便移植,会伤了小花妖的根,硬是移走了其他所有的花朵,免得其他花跟他的小花妖争夺营养。
后来还打算给小花妖盖个小亭子,又怕遮了他的太阳,他千万般打算,现在想来,简直像个笑话。
折柳动作很快地找了个花盆过来,他们主仆虽然被发配到寺庙中修养,但是温束还顶着国公府小公爷的身份,手上又握着他娘大笔嫁妆,吃穿用都是顶好的,从不曾有所短缺。
因为主子突然对种花有了兴趣,小院库房里便提前准备了一批花盆,个个皆是精品。
折柳是大家族里的家生子,该有的品味还是有的,他挑了一个胎白瓷花盆,表面晕染了片片红色花瓣,配少爷那株宝贝山茶,再好不过。
谁知温束看了花盆一眼,眉头一拧:“用得着这么好的花盆吗?不过一朵普通山茶而起,去拿个破泥盆,再拿把花铲来。”
折柳脚步一顿,很想说少爷咱家没有泥盆,更没有破泥盆,但是作为一个优秀的贴身下仆,应该完美的完成主子交代的所有任务。
于是折柳跑回库房,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烧成土褐色的花盆,他想了想,把找出来的花铲在花盆边磕了两下,硬是把好好的花盆磕出两个豁口,才抱着花盆拎着花铲去交差。
看见折柳怀里的新花盆,温束眼中划过一丝嫌弃,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拿过花铲,埋头挖了几铲子,却在将将要挖到山茶花附近时,又停了下来。
“少爷?要不我来?”折柳试探道。
他家少爷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把这株山茶看得跟宝贝似的,不让别人靠近,每晚睡前都要过来看好一会儿,有时候折柳还看见他家少爷对着花说话,还笑,笑得特别温柔。
今个儿好像又跟花置起气来,折柳作为局外人,看得挺明白,他家少爷这脾气就是一时的,过了这会儿就好了。要是真生了气,这花早就尸骨无存了,就比如他们家作死的大少爷,现在还在吃着药呢,据说在水里扑腾久了,肺里进了太多水,治不好怕是要得痨病。
“不用你。”温束把花铲扔在一旁,抿唇蹲下,直接用手轻轻刨开泡了太多水变得湿软的泥土,一直到山茶的根系完全暴露出来,才小心提起来。
折柳识趣地把破花盆放到温束手边的位置,甚至早就垫了一层土,方便温束把花直接移植进去。
温束捧着他的山茶,看着灰突突的豁口破花盆沉默不语。
折柳偷偷瞥了眼他家少爷不愉的脸色,试探道:“这花盆太破了,少爷赏玩要是划伤手就不好了,要不还是换一个?”
温束“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那刚才那个少爷您看成不成?那个花盆就看着还行,其实不值什么钱,咱库房里怕是再找不出比它更便宜的花盆了。”折柳闭眼一通胡扯,把柳州最有名气的瓷窑里烧出来的精品花盆贬得一文不值。
“就那个吧。”温束好像真的不知道那个花盆值多少钱,矜持地应了一声。
把山茶移栽到折柳拿来的新花盆中,没让折柳动手,温束自己抱着花盆放到自己屋中靠窗的桌子上。
折柳早烧好了热水,温束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折柳端了一碗姜汤过来:“少爷淋了雨,喝碗姜汤祛祛寒气吧。”
“拿走。”温束被热姜汤的气息熏得皱眉,他身体好得很,虽然还没到前世寒暑不侵的地步,但是莫说淋会儿雨,便是去冰水中泡两个时辰都不碍事。
折柳见他拒绝的干脆,知道没有转圜余地,只好把姜汤端走,准备去厨房煮点儿热汤。
温束坐到书桌前,边磨墨边沉思,等墨汁够了,取笔沾墨,一一写下自己发现和推测出的要素。
目前已知,小花妖极有可能是人,小奶音应该是原声,没有经过伪装。因为那小骗子极其擅长使用自己的声音骗人,想哄人的时候声音又甜又软,像是浸过蜜汁,十分擅长发挥自身优势。
年纪......这个温束有点拿不准,只听声音,应该是只幼崽,如果是人类的话,大约七八岁左右。若只论见识,温束觉得朝中大部分酒囊饭袋该回家去吃自己,完全比不上这个小骗子。
但是平日相处,温束又觉得小骗子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性格爽朗怜贫惜弱,对“年纪比他小的且处境艰难”的自己有一种保护欲。
温束将年龄这项空下,继续往下写。
如果小骗子是人,应该跟他有过相似的经历,偏心的父亲,受宠的异母兄弟,他对这些人事的反应太强烈了。
小骗子家境应该不错,受过良好的教养,读过书,识字,算数极好,。
小骗子有一个亲近的朋友,经常用铜钱草代称。
小骗子有可能也有一朵花,通过那朵花跟他联系,有极大可能是喇叭花。
小骗子白日会待在一个受到管束的地方。
小骗子......
......
小骗子说他喜欢子笺,会永远陪伴子笺。
*
清河村夏家。
夏二姐回娘家,把自家做了卤味装了不少,夏天天热,夏夫人干脆让儿媳妇把卤味都捞出来切了,反正家中两个汉子都是能吃的,再加一个正当壮年的姚五郎,准备多少吃的都不嫌多。
眼看饭快烧好了,巧娘给闻道卤味香气,跑到厨房来绕着她腿边转的小儿子塞了一口卤猪肠,打发他去叫人:“去把你小叔叫起来,就说要吃饭了。”
南哥儿得了一口吃的,满足地跑出去叫他小叔。
屋里,夏琛趴在桌子上,哭丧着脸跟夏铜板交流:“你不是说不重要吗?”
夏铜板理直气壮:[对我来说不重要。]
夏琛:“......”
喔豁,就想着今天还没怼我,原来是留到这个时候了。
“你真是坑死我了。”夏琛满脸绝望:“子笺肯定生我气了,今晚不知道还会不会跟我联系。他又看不见,就算我找他他都不知道。”
而且子笺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青春期叛逆的时候,他生理有缺陷,肯定更加敏感,若是误会自己故意戏弄欺骗他,万一一时激动毁了那边的花,以后想联系都不成了。
那夏琛得活在长久的愧疚中,已经身处深渊,还被信任的朋友踩上一脚,光想一想,夏琛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我当时提醒你也没用。]夏铜板反驳。
“对不起,是我迁怒你了。”夏铜板说得没错,他当时改口也来不及了,子笺那么聪明,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夏琛长叹口气,抱着脑袋发愁。
“小叔,吃饭啦!”南哥儿的喊声刚刚落下,就响起“砰砰砰”得敲门声。
夏琛打开门,南哥儿满脸兴奋地拉着他走:“今天好多好吃的,我们快点儿。”
“这么高兴啊?”夏琛完全笑不出来。
“当然啊。”南哥儿开心道:“有好吃的当然要高兴。”
夏琛想了想,停下脚步:“南哥儿,小叔问你,如果你最好的朋友骗了你,你很生气,他怎么做你才会原谅他?”
“我最好的朋友是谁?”
“呃......假如是我或者你哥哥惹你生气了。”
“给我好吃的,我就不生气了。”
夏琛苦笑,真是傻了,对于吃货来说,没有什么不开心是一顿好吃的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能,那就两顿,问南哥儿这个问题,简直白问嘛。
似乎看出夏琛对答案不满意,南哥儿补充道:“因为我喜欢好吃的,所以有喜欢的东西就不会生气。”
夏琛一怔,所以他可以送子笺他喜欢的东西?可是他喜欢什么?
他努力回想曾经跟子笺的交流,有没有在聊天中透露子笺的喜好,结果发现,子笺好像很少说自己的事,唯一说过的一句喜欢......
“我喜欢元宝。”
哎呀这就糟了,难不成还能把自己送给他?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