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千年苦工的小小心结暂且不提。
案犯连白云城都不放在眼里,大概也不会怕了江南花家和陕中宋氏——就算当时走商的不是叶孤城本人，但堂堂“剑仙”的名头镇在那，那批贡品也还是被人劫走了,便足可见对方的胆子与手段。
作为宋家有实无名的“镖头”,陆小凤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撒手不管。但是身为花满楼的好友，他也难免惦记江南那边的情况。
这倒不是陆镖头杞人忧天，而是案犯实在是专挑着宝物下手，想要珍珠便敢找上白云城,眼光之高显见着配得上胆量之大，似乎东西但凡差些都不值得动手去抢一样，挑剔得简直让人跳脚。
更要命的是,江南花家财雄势大，哪怕是为了在京中做官的花家大少,贡上去的也只会是珍品中的珍品。而当今天下,若论酒之一道，还有谁能与“天下第一酿酒师”宋玉红争锋？
陆小凤自己回头想想，只觉案犯不对这两家下手都说不过去了。
——这么好的货都不来劫，你是看不起我们家的东西还是眼瞎！？
便是不为了自己的至交好友,陆大侠也不会对此案坐视不理。要不是还挂心宋坊主的身子，一直留在陕中陪她,陆小凤只怕能当即冲将出去，帮着把人捉拿归案。
“还说我爱管闲事，呵。”
彼时的宋坊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掷地有声道：“五十步笑百步。”
“……”
陆大侠被噎得一哽，却不愿就此认输：“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做得了宋坊主的知己？”
也正是因为他们“臭味相投”，去年,宋坊主送走貔貅幼崽以后，虽然嘴上嚷嚷着“把账全算在陆小鸡头上”，但给他传讯的速度却绝对不慢，一张信纸就把正在深山老林里挖掘能人异士的陆小凤给薅了出来。而陆大侠好不容易无事一身轻了，却立刻马不停蹄地跟着跑去了塞北，然后，见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宋坊主。
“不就是过来退个婚嘛，怎么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陆大侠怒火上头，已经近乎是口不择言了：“你该不会是实在气不过，与西门动手了吧？宋玉红，你脑子坏了不成，就你这小身板还敢与他动手？！”
彼时将将拿回掌珠的千年苦工闻言，好悬没一剑把陆小鸡戳死。
但较劲归较劲，陆小凤还是把宋坊主接了回来。从塞北到江南，再从江南到陕中，如今又是从陕中重回江南，他这么一个停不住脚的浪客，愣是陪宋坊主天南地北地绕了好大一圈，至今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眼下又要押送花宋两家的贡品赴京了。
“反正你也是要走这一趟的，咱们正好结伴而行，一路上也多个人说话。”
陆小凤一手撑伞，一手搭上花满楼的肩膀，做足了“咱们谁跟谁呀”的架势：“再说了，你不是还向宋坊主订了寿酒吗？只当这次是顺路送货了，不然过不了多久就是花伯父的六十大寿，宋坊主不来，你家待客的席面上难道要有菜无酒么？”
花满楼微微苦笑：“玉娘给我的信中，用的也正是这个理由。”
这件事，花满楼自己当然责无旁贷。而以江南花家的财力，想与他们攀上关系的镖局数都数不过来，怎么说也不该沦落到无人押货的地步。但还是那句话了，案犯都已经劫了剑仙家的珍珠，想来也不会忌惮花七少的流云飞袖。而放眼江湖黑白两道，还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绝顶高手？这其中，又有几个能在此时此刻站出来助花家一臂之力？
——要知道，此案已经惊动了诸葛神侯府和开封府，而两府合力追缉之下，到今日还没有人落网，案犯的本事便可谓不言自明了！
饶是花家人脉广大，除了“灵犀一指”陆小凤以外，一时竟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宋坊主也深知这一点。
她也实在不愧是把生意做出了花儿的皇商，看一看分·身乏术的陆大侠，再想一想江南那边可以预料的为难，心念一转，转身就给花家七少写了封信，说是花伯父大寿将至，她身为晚辈，又蒙花家照拂，只有亲自押送寿酒至江南，当面向伯父贺寿，如此才能聊表心意。
一封信言辞恳切，情真意挚，直让花满楼拒无可拒，明明猜出了她的计划，也只能放任宋氏商船驶进了杭州码头。
对此，陆小凤的反应是掀了掀唇：“她擅长糊弄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才知道么？”
走在花满楼另一侧的宋坊主头也不转：“近墨者黑，对我评头论足之前，还请陆大侠自省。”
“……好了好了。”
被他二人两面夹击的花满楼只得叹息一声，把他们拆解开：“看在我的份儿上，等回了百花楼再理论，行不行？”
说到这里，他终于找到机会，问出自己一开始便注意到的问题：“对了，元正桑落呢？可是还在船上忙碌？”
这句话一出口，花满楼只听得身边突然一静。
“怎么了？”
虽然看不见他们的神色，但花满楼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是这次过来没有带上他们吗？可元正……”
桑落也就罢了，宋坊主不是什么离开丫鬟就不能活的娇小姐，桑落也不是什么只会服侍小姐的普通丫鬟。若是宋坊主要出远门了，偶尔便会把桑落留在陕中，和宋叔一起照料生意。
但元正不一样。
那个少年表面上是仆从，实则身兼数任，在云河镇便全权掌管宋氏酒窖，出了门就是宋坊主最忠心的护卫，一向是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仿佛是宋坊主的影子似的，绝不肯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至少，花满楼与宋坊主数年相交，从没见过元正离开她的身边——甚至于，之前宋坊主在百花楼休养，留下来陪她的也是元正，而不得不赶回陕中理事的，却是同为女子的理应更方便照顾她的桑落。
“……回去再与你细说吧。”
沉默一瞬，花满楼听到宋坊主这样回答了。
他便果然不再追问，只是温声应了一个字：“好。”
***
西湖边上，百花楼中。
此时正值春日，楼中花草生机盎然，满目鲜妍，香气袭人，以至于陆小凤一进门就笑了，揉着鼻子道：“真该让楚留香过来学一学，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香帅’。”
花满楼好脾气地回以一笑：“听闻盗帅最是喜爱郁金香，可惜我这儿的几朵暂且未开，还要等一阵子才是花期。”
他顺着好友的话往下接，耳边却清楚听见了宋坊主的脚步声，知道她略走了走就停在一盆兰草面前，便轻声解释道：“前几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城中多是兰草，我恰好捡到一株将要枯死的，索性带回来养着了。”
“难怪它瞧着不太精神。”
宋坊主伸手抚过那泛黄的叶片，状若无意地说：“可惜了，若是我们早来几日，说不定也能凑上这热闹。我听说，这里还建着一座龙女庙，也正是那一日举行祭祀呢。”
“倒也不用可惜。”
她这听上去漫不经心的几句话，却让花满楼耐心地安慰起来：“年年皆有三月三，西海龙女生于那一日，此地百姓也是年年都要祭祀供奉的。今年错过了，明年早些来就好。”
宋坊主闻言，眼帘似是轻轻一垂。
陆小凤与她背向而站，正在搜刮花满楼惯常放酒的柜子，倒是没看到宋坊主的脸色变化，随口道：“你还去凑这热闹作甚？吞金食银的貔貅都养过了，就不怕去那庙里拜一拜，再拜出来一个活蹦乱跳的龙女娘娘？”
某种意义上压根就没死的“龙女娘娘”本尊：……
陆小鸡，你是不是真的皮痒了？==
陆大侠赶到塞北的时候，显圣真君和广力菩萨已经先后离开，他便没有机会见识这两尊大神。而宋坊主面对西门吹雪都没有细说“敖灼”的生前过往，自然也不会对陆小凤泄露什么，元正桑落乃至于西门吹雪便都跟着三缄其口。
所以到了现在，陆小凤都不知道，龙女庙里供奉的神像究竟是谁，背后又有一段怎样的往事。
——也所以，他真的是什么话都敢张口就说啊！
千年苦工：好气，但是不能当场替“敖灼”打过去……于是更气了！
宋坊主只能咬着牙冷哼一声，空气似乎立刻又险恶起来。
……所以，你们还要再来一轮么？
花满楼拿这两个冤家对头也是没奈何。
貔貅一事，陆小凤与宋坊主都没有瞒着他，花满楼固然惊诧过这等神鬼灵异，但时隔多日，也能够从容接受了。先前龙女大祭时，他虽然没有什么要寄托于神灵的愿望，也还是去上了一炷香，捐了些香油。
——传闻此庙灵验，年少时，他也曾与父母兄姐一起去参拜过。家人病急乱投医，向龙女祈求让他双眼复明，而目不能视的七少爷跪在蒲团上，不知道是庙中香烛燃得太旺，还是目盲之后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他竟觉得上首那座神像如同高悬的烈日，灼热且耀眼，气势汹汹地就要替他点亮一盏心灯，照出一条前路。
哪怕参拜过后，他的眼睛依然没有起色，花满楼也记得那一日感受过的热意。
从前还以为是错觉，可既然这世上有货真价实的貔貅，那么……
“万一那庙中的龙女确有其人……”
花满楼唇角轻弯，面朝陆小凤的方向，终于反击道：“你就不怕她耳目灵醒，听你对她言语不敬，要找你算账么？”
“这有何好怕的？”
胆大包天的陆大侠朗声一笑：“若是这般小肚鸡肠，哪里还值得百姓供奉？趁早拆了龙女庙算了。”
千年苦工：……
你、大、爷、的，陆小鸡！
虽然建庙不是老子自己的主意，但好歹也是老子（前夫家）的产业！是你想拆就能拆的？
——真当四海敖氏的小祖宗是吃素的啊！
千年苦工已经准备低头挽袖子了。
可是，或许是常年面对危险养出的直觉，陆小凤值此生死关头突然又蹦出一句：“不过，要真有那么灵验，倒是可以陪着宋坊主去拜一拜。”
宋坊主顿住。
“她这些日子走足了霉运，我看着都发愁。”
陆大侠话说得有些吊儿郎当，语气却很认真：“连元正桑落也要陪着折腾，成日提心吊胆的。”
花满楼神情一动，知道一番逗趣之后，他们终于回到正题上了：“这话怎么说？”
眼下楼中只有他们三个人，陆小凤也没有再藏着掖着，转身靠在了柜门上，双手抱臂，目光扫向宋坊主的时候，竟也突然忍不住一咬牙关。
“花满楼，你先前问我，元正怎么不在？现在我可以说与你听了，元正桑落其实都跟了出来，不过不在商船上，而是乔装改扮后另用了一条船，元正亲自掌舵，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花满楼迅速有所反应：“是怕劫匪盯准了商船，才要把元正留作后手吗？”
陆小凤沉声道：“宋坊主是这么对外解释的。”
花满楼一怔。
——言下之意是，实情并非如此？
“元正不跟上来，是因为要借他来掩人耳目，正如你说的，要把他伪装成所谓护送商船的‘后手’。桑落也被留下了，是因为宋坊主前些日子才发现，那丫头深藏不露，精擅蛊毒之术。而把他们都派出去，是因为那艘船上藏着一……不，两个，两个暂且不能暴露身份，却又需要毒术高手从旁照料的人。”
在好友面前向来没个正形的陆大侠，此时简直就是在冷笑了：“两个宋坊主非要带在身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用什么狗屁灵力帮着他们吊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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