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六年,春三月。
江南莺飞草长,花木扶疏,这一日的杭州又恰有细雨濛濛,似是在天地之间铺开一道如烟如雾的帘幕,为这烂漫春光再添上几分缥缈朦胧之感,也让雨中撑伞的公子愈发显得遗世独立。
虽然身处人来人往的码头,周边尽是货物搬抬声和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其间还要再夹上几句责怪这雨落得突然的抱怨……但这一切的纷纷扰扰,都未曾让伞下的公子皱一皱眉。他始终神情温和,眉眼之间自有一种常人难及的安然与宁静,连落在他伞面上的雨珠,都仿佛是应和着一首不知名的曲调,滴滴答答,便也仄仄平平,轻柔和缓。
远远看去,他一人便是一景,正是好一副江南春雨图。
“七少爷。”
花家的管事陪在一旁,看了看天色,再看看自家小少爷的脸色,终于道:“这雨且还要下一阵子,宋家的船也还不见踪影,咱们不如先回去等一等吧?”
出了码头便有一家酒馆,好巧不巧,正是花家的产业。虽然开设的初衷是为了方便船工的一日三餐,也让他们能忙里偷闲喘口气,因此地方实在不算大,一应菜品酒水也实在配不上花家公子的身份,但管事深知,以自家小少爷的心性,并不会以此为忤。
——方才突然一阵雨来,正是小少爷与管事一同去酒馆买了两把旧伞。
小二不识得这位少东家,小少爷把铜钱递出去,对方也就当真接下来了。管事在后面看得嘴角一抽,还没来得及苦笑呢,已经反过头来被小少爷温言劝说了一番,让他不必多想,只管留下来避雨,他一个人等在码头便好。
管事哪里肯依。
他坚持在雨里陪站,却又忍不住苦口婆心道:“您与宋家的交情不同一般,何必在意这些场面上的礼数。等船到了,您再出来迎接也是一样的,那边想来也不会介意。”
花家七少爷闻言一哂。
他心里自然清楚,今日要接的人不会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哪怕他留在家中,等着对方上门拜访,对方也绝不会以为自己是被他轻忽了,说不定还要调转过来担心他是不是被什么麻烦事绊住了脚步,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天下第一酿酒师……呵,我却说她是天下第一揽闲事,整日里东忙西忙,操的都是什么闲心。”
耳边似乎回响起陆小凤某次咬牙切齿的抱怨,花满楼更是有些忍俊不禁。
“宋氏这一趟原是要送御酒进京的,只是因为我的缘故,这才转道南下,再由杭州北上赶赴开封。”
淅沥雨声里,花家七少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了一点隐约的笑。
“劳他们一路奔波,我不过在这里站上片刻,又算得了什么呢。”
管事便只能默默叹气了。
七少爷年幼遭难,以致目盲,老爷夫人和少爷小姐有多心疼就不必多说了,便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想起来也要怜惜,自然而然也就带出了几分偏袒。后来七少爷独自一人出去闯荡了,与陆小凤陆大侠引为至交,又经由陆大侠引荐,结识了陕中宋氏那位大名鼎鼎的女皇商,从此一见如故,哪怕是天各一方的时候,书信往来也不曾断绝。
这么一来二去地,如管事这等家仆都明白了,他三人之间情谊不凡,连带着让两个家族之间都愈见亲厚。
——商场如战场,心狠手辣起来一样能磨牙吮血。但江南花家与陕中宋氏从来互敬互让,在花家的支持下,当年将将起步的宋氏就能把第一间分铺开在江南,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声势渐隆的宋氏始终对花家以礼相待,未曾有过半点龃龉。
去年八月,陆小凤陪同宋坊主造访江南,理所当然地落脚在七少爷的百花楼。那时宋坊主似乎身体不适,心情也颇为郁郁,需要静养,七少爷照料起来便更加精心。
管事送补品过去的时候,还曾有幸见过他三人同桌而坐,饮茶谈笑的场面。
“你如今还饮不得酒,先忍耐些吧。”
七少爷轻声劝过宋坊主了,抬手就摁住了陆大侠刚刚取出来的酒壶,叹道:“你也是,明知道她这两天正犯着酒瘾,就不要故意馋她了。”
陆大侠立刻替自己叫屈:“我从塞北一路到江南,陪她戒酒戒到了今日,好不容易到了你这里,有你陪她同甘共苦了,还不许我一个人松快松快吗?”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七少爷还没有说话,宋坊主已经看向陆小凤,容颜如画,眸光如波,对着他温温柔柔地一笑:“陆大侠诸事缠身,却为我耽搁了这么些日子,让您费心费力一路护送不说,连喝一口酒居然都要看我的脸色,哎呀,这可真是对您不起。”
被她好一顿阴阳怪气的陆大侠:“……”
许久没有听到他们斗嘴的花七少:“噗。”
彼时,管事听着温润如玉的七少爷少有的开怀朗笑,只觉便是为了这一刻,七少爷也没有交错这两个朋友,花家早些年对宋氏的扶持也不算枉费了。
而宋坊主一向知恩图报。
她在百花楼休养月余,入冬之前才返回塞北,与陆小凤一起在本家过了个新年。眼下终于开春,冰消雪融,河道畅通无阻了,绿林道上却又起了风波,宋坊主明明可以把自家的御酒直接送抵京师,却偏偏选择和陆小凤重返江南,要把花家今年的贡品一起押往开封。
其间周折与风险,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与江南花家、与花家七少的情义。
管事便愈发认为此二人值得深交。
也是因为如此,虽然不忍心看着自家小少爷在雨中枯等,管事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好在那位女坊主也没有让他们久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在管事的翘首期盼中,宏伟商船终于驶入码头,船首的红底火纹宋字旗在微风细雨里飘摇,却没有显出一点狼狈与颓唐。正相反,那旗帜沾满雨水而红得更深,更重,像是一团在风雨中也不肯熄灭的烈火,灼灼地就要烧到眼前来。
管事尽职尽责地提醒:“七少爷,宋家到了。”
花满楼颔首,并没有告诉管事,其实他自己也听到了船只破水入港的声响。
倾城的美人与不羁的浪子也随水而来。
陆小凤人还站在船舷上,就已经一眼望见了岸上的至交,眼中顿时掠过一点戏谑:“哎,这不是花公子吗?怎么顶风冒雨地站在这码头,是自己要出航,还是要安排商船啊?”
“都不是。”
“那是所为何来?”
“接四条眉毛的陆大侠,和……”
“哦,原是来接我的啊?”
花七少心口如一,有问必答,陆大侠眼睛上面的两条眉毛却轻轻一动,余光扫过站在他身边的女坊主,突然便截断了花满楼未说完的话,开始鸡蛋里挑骨头。
他啧啧两声:“可我从前在你这里常来常往,也少有如此待遇。今日花公子接人都接到了码头,我瞧着,怎么也不像是单单冲着我来的啊?”
这话里话外的意味实在明显,听得花满楼微微一摇头,却还是补上了被打断的后半句:“……和陕中宋氏的当家人。”
“宋氏当家人”也忍不住笑了。
“陆小凤拿你打趣,你与他计较就是了,怎么还牵扯上了我?”
水面之上烟波横生,宋坊主面戴薄纱,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从船板上走下来的时候,就像是一朵从云端飘落的美人花,姿态轻盈得让陆小凤眼皮一跳,下意识跟在她身后。
“你看着些脚下,板上落了雨,滑得很。万一摔下去了,我水性也就一般,可别指望我去救你啊。”
做过两千多年龙的尹清和:……
你想多了,陆小鸡,真的。
按这个世界现有的时间线,老子当年姓敖的时候,你家族谱上有一个算一个,加在一起都凑不够她岁数的零头,更别说你这个后生晚辈了。
“陆大侠尽管放心。”
明面上的宋坊主头也不回,嗤笑道:“真下了水,咱们谁救谁还不一定。”
“这话说的,看来宋坊主生在泾河边上,底气很足啊。”
“不比陆大侠久经江湖,技多不压身。”
……
他二人一句接一句,俨然是斗嘴斗成了习惯,花家管事低下头忍了又忍,才勉强没有笑出声来。
倒是花满楼一半无奈一半好笑,等他们走过来了,才掩唇轻咳一声,说起正题:“此番山高水远,路上辛苦。”
他感受着近在身前的气息,与风丝水气交融在一处,湿润之中犹带清冽,仿佛是春雨滋养过的花草,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蓬勃。
花满楼便含笑唤这气息的主人:“玉娘,身子可还好?”
去年七月,宋玉红在塞北伤重,险些不治。因江南气候宜人,在元正桑落和后来赶到的陆小凤一致劝说下,她在返回云河镇的途中终于转道向南,前来百花楼调养。
“不能让她回去,否则她这般闲不住,一到本家就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养得好?”
这是陆小凤“押送”她过来,与花满楼解释时的原话。
花满楼便记在了心上。
他虽然一向文雅守礼,却不是不知变通的腐儒,也不会做什么逢迎讨好的表面功夫。今日之所以执意冒雨等候,只是想要在第一时间确认,这般舟车劳顿,于宋玉红的身体有没有妨碍。
也就只有温文尔雅的花家七少爷,才能把巾帼不让须眉的宋坊主唤作“玉娘”。
——短短两字,亲昵而非狎昵,不带半点冒犯,却又足以称得起倾城美人的风标韵致。
陆小凤在旁边悄悄一咋舌。
他自己张口闭口“宋坊主”,是因为意在调侃,并不是与宋玉红的关系当真不够亲近。元正桑落则是刻意隐忍,好像把心上人唤作“小姐”而非什么更亲近的称呼,便能把汹涌情意也一并堵在喉头,继续缄默。
这么多年了,也就只有已经故去的宋老爹,和当日掌珠剑冢之中的西门吹雪,曾唤过她的小字,“阿玉”。
一个是生她养她的父亲。
一个是曾与她相约白首的夫君。
而花满楼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也避过了这个称呼,只唤她“玉娘”。
宋坊主也笑着应了下来。
“早就好了,七童不要担心。”
花家七少爷便舒展了眉眼,像是亲耳听到她这么说了,才终于放心了似的:“那就好。”
——不然,若是让她拖着病体前来相助,他实在于心难安。
陆小凤一看好友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道:“你就是顾虑太多。以当前的境况,你花家与宋家同路赴京,才更安全。再者我就这么一个人,也分不成两半,你们总不能真让我顾此失彼吧?”
……这越俎代庖的,你倒是真不拿自己当宋家的外人啊。
正正经经的“宋氏当家人”斜睨了陆小凤一眼,却并没有像刚才一样出声辩驳。
江湖人尽皆知,陆小凤与陕中宋氏关系匪浅。
自永和十年,宋玉红被封御酒皇商之后,他便时常帮她运货走商,以至于旁人私下戏称他是“宋家陆镖头”。而宋家三年一度上贡御酒,这般关系重大的紧要事,陆小凤更不可能缺席。
只不过这次有些例外。
去年年末至今,出了几件劫案,且抢夺的都是极为珍稀贵重之物,连赶着送进京城的年货都有一批遭了贼手。得亏那家的皇商反应迅速,家底也丰厚,及时把货补上了,这才没有砸了招牌。
听闻,开封府和诸葛神侯府都已经有所动作了,正在全力追查案犯。
陆小凤得到风声之后,固然惊讶,但也并不怎么担心。毕竟以他今时今日的本事与名声,绿林道上敢打宋家主意的,实在也没剩下多少。
直到一个消息晴天霹雳般劈进了陕中。
——南海白云城贡上的珍珠,也被劫走了。
当时,饶是见惯腥风血雨的陆大侠,脸上的表情也空白了一瞬。
无论正道还是绿林,但凡是个长耳朵的人,就算不知道当今皇上姓甚名谁,也该听过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名号。
自燕南天之后,多年以来,剑道之上,公认最耀眼辉煌的两个名字便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以至于连陆小凤都不敢担保,他引以为傲的绝技“灵犀一指”,究竟能不能接住这两个人手中的剑。
现在,居然有人敢从“剑仙”手底下截货……
——与自寻死路何异!
陆小凤简直有白日见鬼之感!
宋坊主却趁着他惊愕之际,仰头望天,沉默良久。
虽然剧情线已经彻底跑偏了,这个世界里剑神剑仙还未有一战,西门吹雪也还没有走上无情剑道,甚至于宋玉红都已经和西门吹雪解除婚约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该攀扯到叶孤城身上……
但是,嗯,这依然幸灾乐祸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_(:з」∠)_
作者有话要说:千年苦工:修无情道的都给老子走开啊!走远点!再远点!有多远就多远!
西门·剑道无情·大官人:……(firstblood!)
杨家·太上忘情·二哥哥:……(doublekill!)
叶家·虽然也修这个道,但是真的和这段多角恋没关系·大城主:……?(triplek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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