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最后,敖灼算是被意安轰出酆都城的。
这位鬼王的脸色冷得前所未有,听了西海红·龙提出的条件,虽然没有摇头但是也不肯点头,只是突然袖子一挥,残破不堪的鬼王宫“遗址”便好似迎来了许多无形无质的能工巧匠,倒塌的墙壁顷刻间竖得笔直,早不知道断成几截的房梁不仅完好如初,还自己长了翅膀似的在头顶盘旋着乱飞,只等着重新找个地方架上去。
敖灼何等眼力,还能看见一个茶壶身后跟着一溜儿小茶盏,就跟母鸭子带着自家小鸭子下水似的,正蹦蹦跳跳地要往桌子上蹿……
场面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此时待客多有不周,敖三公主自便。”
鬼王陛下用这一句话送客,重建起宫殿来简直熟练得让万鬼同哭。
若是按敖灼以往的脾气,意安敢甩脸色给她看,别管是不是敖灼的错,反正肯定是要再冲上去打一架的。如孟婆所愿拆了奈何桥算什么?要是当真打上了头,这一龙一凤化出真身,只怕整个鬼域都能被他们炸上凌霄宝殿。
只不过这一次,或许多少算是敖灼有求于人,或许是她自知条件提得太过分了,又或许是她确实有所长进……
总而言之,西海红·龙抬头望了望天,眼底倒映出鬼域亘古以来便没有明媚过的苍穹,良久,居然真的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一茬,虽然脸色不甚好看,但总算没有再打起来。
她只是看着意安,留下一声不遑多让的冷笑之后,便又从鬼王宫一路往外杀出去,气势比来时还要汹汹,吓得沿途鬼魂向她行礼时都在哆嗦,生怕小祖宗没与自家鬼王打尽兴,要逮着他们这些小喽啰再发泄发泄余火。
好在西海小魔头走得头也不回。
她在鬼域闹了这一场,回到西海后,第一个冲出来迎接她的果然又是怒发冲冠的龙族老父亲。敖灼诚如自己所说的,“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两下”,便相当有恃无恐地不愿意再躲了。
“我与意安之间不是一向如此么?”
小祖宗一把捞过西海龙王作势要打她的手,抱在怀里,一边使眼色安慰龙后与三位兄长,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我自有分寸的,不会破坏我敖氏与丹穴山的情义,父王不必担忧。”
“呵,分寸?你还好意思与我说分寸!”
敖润看了一眼自己被抱住的手臂——糟心闺女!撒娇讨饶都不知道抱紧点,这松松垮垮一抽就松的力道,是有多确信他这个当爹的下不去手!?
自觉被幺女拿捏了的西海龙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凤族素来爱重意安,你若是伤着了他,你以为丹穴山能善罢甘休?”
小祖宗惊讶地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看向敖润:“父王为何不担心意安伤着我?凤族爱重他,您就不爱重我了?我还是不是您的贴心小棉袄!?”
“就你?”
敖润从齿缝里逼出一声嗤笑,抽出手就要去拧小祖宗的龙耳:“贴心小棉袄?穿·心三尺剑还差不多!气不死我不甘心是不是?”
他嘴上凶得很,手上动作却远远算不上迅速,显见着是在等宝贝女儿躲开。可谁知道小祖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敖润都要掐上她软嫩的耳廓了,小祖宗还是眉眼弯弯地仰着头,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只要带起这么一点笑意,看上去乖巧便何止十分,让人明知她是怎样作天作地的小魔头,也被唬得不得不心软。
真的被幺女死死拿捏着的敖润:“……”
讲道理,他家这活宝贝真的是哪路魔星投胎吧!这都是从哪里学会的磨人手段!
“父王,阿灼平时……咳,是张扬了些,但大事上面从不含糊。她既然说了让您放心,想来一定已经与鬼王交涉妥帖了。”
眼见着自家亲爹的手悬在半空许久都拧不下去,西海大太子敖摩暗叹一声,习以为常地冒出头打起圆场。
“况且他二人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一直都相安无事,既然相处之道便是如此,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西海龙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大儿子。
听听他这话说的,西海红·龙动辄寻衅滋事起来连鬼王宫都能拆上八次的血腥场面,到了敖摩嘴里,居然就变成了小孩子闹别扭似的“打打闹闹”,可见他这个给人做兄长的护短护成了什么样子,简直到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
不争气!是非不分!心都偏到天边去了!
敖润看着儿子的眼神里写满了恨铁不成钢,但收回手的动作十分迅速且自然,当机立断就顺着敖摩送上的台阶走下来了,干咳两声就冲敖灼挥了挥手,赶她回寝殿“闭门思过”。
“是,女儿知道了,这就回去好生歇息。”
小魔头半点不肯给自家父王留面子,一句话就戳破了敖润遮遮掩掩的关心,赶在他瞪眼之前就悠悠闲闲地往寝殿方向去了,路过敖玉的时候还能顺手把他也提溜上。
“我这次与意安拼术法,还真别说,凤族即便不依仗神兵之利,也确实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敖玉:“??”
所以呢?和他这条白龙有什么关系吗?
“我与他打这一场,颇受启发,回来的路上想了几个新招式。”
都不用白龙崽子问出口,几乎是他心里刚刚冒出一点疑惑的同时,身边的红·龙就开始解释了:“我这就教给你。阿玉,你三日内学会,过后我考你的时候,要是你用不出来……呵。”
最后这一声“呵”就很让人毛骨悚然。
不知不觉已经被她又带回演武场的白龙崽子:“……”
为什么阿灼都出去打过一架了,回来还有余力惦记着要盘他!?难道堂堂鬼王都不能让她战个痛快么!
喂,意安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的凤族天才呢?吹出来糊弄谁的啊!
白龙崽子又陷入新一轮修炼地狱,因为对双生妹妹生不出丝毫的恶感与怨怼,便只能欲哭无泪地把一腔怒火通通砸向了远在鬼域的凤子,暗自发誓早晚也要与阿灼一样杀去酆都,与那鬼王好生较量一番!
某种意义上,敖玉与敖摩也真不愧是亲兄弟……
日子就这么过得飞快。
敖玉原本也是个翘家出逃的惯·犯,仗着有妹妹在,时常一个看不住便溜去凡间大饱口福。敖灼倒也深知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在这事上面对敖玉便堪称放纵了,不仅会帮他逃出西海——权当是修炼间隙让他放放风了,还常常与双生哥哥一道出去祸害人间。
只是这一次好像有些不同。
敖玉已经在妹妹手下煎熬了好些日子,愣是把渐渐沉寂的长息都重新逼出了几分凛冽剑气,让这柄本命法器不得不配合他一起修炼。敖玉自认绝没有偷懒,当真是全力以赴地去做了,确认自己进益不俗之后,便按照从前的惯例,颠颠儿地跑去找妹妹讨要放风的机会。
没想到被拒绝了。
“不行。”
这两个字传进白龙崽子耳朵里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仍然兴致勃勃地念叨着:“阿灼阿灼,你听我说啊,咱们先去秦淮,游船饮酒;再去京城,如今在位的好像不是紫薇帝君,咱们过去便不必怕犯什么忌讳;之后……哎?”
他慢了好几拍才听懂妹妹的话,先是一呆,然后就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抓着红·龙的手晃来晃去:“怎么就不行了啊?”
“……”
敖灼看了看比自己还会撒娇的双生兄长,心底不由默了默,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敖玉养偏了,面上却依然冷酷道:“先前教你的都学会了么?就闹着要出去。先说好啊,我近来可懒得动弹,若是不与你一起,你自己就不怕遇上危险?”
——她最近忙着在四海敖氏留后手,以免来日仙魔大战再起殃及龙族,打意安谈条件都算得上是忙里抽闲了,可没有空陪着白龙崽子偷溜。
敖玉便坦荡荡地挺起胸膛,半点也不露怯:“自然是学会了的,我又不是幼崽了,遇上危险也不怕。”
他对妹妹从无谎言,如果能说得出口,便是真的自信也做得到。
——四海敖氏年轻一辈中,敖玉已经是数得上的好手。
换做从前,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祖宗就算再不耐烦,也不会继续扣押白龙崽子了,总会让他出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但是想想她自己都差点在岭山郡栽了跟头——虽说魇魅是占了预知天命的先机,最后更是被敖灼逆风翻盘了,但是这世上既然有她这样能够掩藏魔气的残魂,未必就没有更加出乎意料的敌人……
就敖玉现在这点能耐,一个人的时候遇不上强敌还好,万一真倒霉到踢中哪块铁板,难道还指望敖灼随叫随到过去救场么?
醒醒吧,别做梦了!
她又不是白龙崽子的召唤兽!
想到这里,西海小魔头顿时更加无情起来,一语诛心道:“哦,那学会了能赢过我么?”
敖玉:“……”
倘若他此刻化出了真身,只怕连龙尾都要突然耷拉下来了。白龙崽子看向自己出了名能打的妹妹,半晌,终于有气无力地嗫嚅道:“赢、赢不过。”
敖灼便小手一挥,发下话来:“那就等你什么时候能赢了我,什么时候再自己出去撒欢吧。”
“……”
行吧,敖玉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老死西海龙宫的命了。
不止是他自己,他们老敖家有一个算一个,谁敢站出来说自己能打赢阿灼?
别开玩笑了。
他妹妹就算连本命神剑都弄丢了,照样能把手握长息的白龙摁在地上摩擦!
突然被定下这么一个近乎不可能做到的要求,敖玉整条龙都变得没精打采了,偏偏他还怂得要命,不敢也不愿反驳阿灼,只好软趴趴地赖在妹妹身边,也不说话,就用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盯着她不放。
要不是还记着自己是做兄长的,说不定敖玉还要挤出两滴眼泪来,进一步博取小魔头的同情。
“……傻样。”
敖灼被他可怜兮兮地看了半天,终于施舍给自家哥哥一个眼神,或许是敖玉这娇撒得太过得心应手,敖灼冷着脸骂他,最后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兄长的龙头。
“我过后应该还要出门……或许还是趟远门。”她微乎其微地一顿,只是恢复得太过迅速,连心有灵犀的双生哥哥都未曾发现,“不趁现在多教你点东西,等我不在的时候,你还准备向谁去学?”
四海敖氏繁衍至今,论推陈出新,论巧思百变,无一人能出敖灼其右。
而敖玉天资颖慧,又极听妹妹的话,让他怎么学便只管闷着头去学了,哪怕被妹妹盘成一团也没有怨言。敖灼不对他倾囊相授,又还能教给谁呢?
——最重要的是白龙崽子以后有九九八十一难要闯,还爱找她撒娇,不赶快给他多上几层保险,敖灼真怕自己死了都能再被他哭活==
西海小魔头看着自家傻哥哥,规劝的语气已经堪称温柔了。
结果白龙崽子只听见了前半句。
“阿灼还要去哪儿啊?”
龙族头生双角,最是不喜被人触碰,但敖玉在妹妹手下没有丝毫挣动,纵容地让她在自己头上来回轻抚,还弯腰凑到她跟前来,让妹妹不必把手抬得抬高。
他眼巴巴地昂着头看她:“又要去见杨戬?”
敖灼:“……”
这小崽子,为什么听人说话永远听不到重点!
西海红·龙面无表情地一把推开了白龙,并且把他的功课又往上翻了番。
敖玉顿觉眼前一黑。
龙宫无寒暑,安稳起来似乎千百年亦如一日。
敖玉被迫沉迷修炼不可自拔,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挨过了多少日子,少有的空闲里只知道缠着妹妹,与两位兄长说说话,偶尔被不知道怎么又发火的父王追得满地跑,再被龙后温温柔柔地护进怀里……
一家团圆,平静美满,曾让敖玉错以为这就是他的一生了。
直到昆仑山突然传来消息,说是显圣真君不知为何将要闭关了。
“他不是早就功法大成了么,还闭关做什么?”
敖玉只觉莫名其妙,甚至暗搓搓地怀疑:是不是杨戬看阿灼有段日子不上昆仑山了,只肯隔三差五地往真君殿送传音符,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要把她骗回去?
呔!好深的心计!
白龙崽子自作主张地给显圣真君判了罪,然后立刻就要去找妹妹告状,最好能把她拦在龙宫,才不要让杨戬那厮阴谋得逞!
“阿灼!”
他刚要推开红·龙寝殿的门,脚步都还没来得及抬起,便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眼珠子一转,整个人便突然停在那儿,并且把双手张得老大,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迎面撞进他的怀里。
下一瞬,殿门果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如同开启的宝盒一般,露出了西海红·龙惊艳绝伦的面容。她站在门后,看着张着手的白龙崽子,慢慢地挑了挑眉。
敖玉便又往前凑了凑,也不在意自己原先的计划落空了,只管把怀抱敞得更开。
“阿灼,好阿灼啊。”
“……你是人间飞进来的鹦鹉么?除了唤我的名字,就不知道学点别的了?”
红·龙面露嫌弃,人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反而也对敖玉敞开了双手。
“过来呀。”
她没好气地催促着:“非要我走过去哄你啊?”
被妹妹凶了一句的敖玉便乖乖上前,把自己送进阿灼的手臂间,如愿以偿地要到了一个拥抱。
“我就知道你要不高兴,一定会过来作乱。”
白龙崽子收拢手臂,环过红·龙的肩背回抱过去,仿佛重新回到了还没破壳的时候,这样在龙蛋里抱作一团的姿势,便是全天下最能让他安心的所在。就算被妹妹嘟嘟囔囔地责怪了,敖玉也只会眯着眼笑。
其实,他也是一早就成年的真龙了,放出去也能独当一面,偏偏在妹妹面前没有一点脾气,好像阿灼一口一个说他傻,堂堂白龙三太子便真的幼稚蠢笨起来,只知道赖着双生妹妹不放。
“阿灼,不能不去么?”
他这一句问得没头没尾,敖灼却立刻就听懂了,闷在哥哥胸膛里也不妨碍她翻个白眼:“尽问些废话。”
白龙崽子便更加委屈起来,低头在红·龙绸缎般的青丝上蹭来蹭去,像是要不到糖吃的孩子。
西海红·龙每次去往昆仑山之前,都会被他闹上这么一回,久而久之竟然也就习惯了,连哄人的话都懒得多说。有几次敖玉缠得太紧,差点扒在她身上一起离开西海,还被不堪其扰的敖灼反手撕下来过,一道定身咒封了他一炷香。
事后,听二哥敖昂说,敖玉足足在寝殿里自闭了半个月……
——这么离不开妹妹的崽子,以后可怎么得了啊。
敖灼心里发愁,面上却不显,这一次依然冷酷无情地把敖玉从身上扒拉下来。等到一家子为她送别的时候,西海红·龙甚至轻轻巧巧地侧身一让,避开了又要扑上来的白龙。
“阿玉,你乖一些。”
她拎着白龙的后衣领,顺手把他塞给长兄,还记得要叮嘱两句:“大哥二哥盯着阿玉练功的时候,可不要心软。要是他太闹腾……”她笑了笑,“教训起来也不要留情,权当替我动的手,他不敢反抗的。”
敖摩便从容地点了点头:“阿灼放心。”
敖昂替妹妹整理了一下方才弄乱的衣袖,柔声补上一句:“不会留手的。”
敖玉:“……”
这就很没有手足情了。
他们兄妹在那边言笑自如地交接白龙,听得西海龙王额头青筋乱跳,被龙后悄悄掐了一把腰间软肉才勉强没有吼出声来。
等小祖宗转过头来的时候,西海龙王便板着脸,一如从前的每一次一般,沉声叮嘱道:“显圣真君既是要闭关,你去了便不要捣乱,左右他也不是没有出关的时候,你安生与他话别也就是了。”
“……话别自然会有,安不安生不能保证。”
小祖宗面上神情不变,不顾父王眼见着要转阴的脸色,若无其事道:“万一我舍不得他一个人孤单,与他一起闭关几百年也不一定。”
被大太子拎在手上的敖玉顿时惨叫起来:“我不准!阿灼你听见了没?我不……唔唔唔!”
敖灼看也不看被二哥捂住嘴的双生兄长,头一偏避开西海龙王要敲下来的手,凑到龙后身边做出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阿玉真是越长大越不可爱了。我不在的日子,母后若是闲来无聊……”她像是思索了一下用词,最终恳切道,“嗯,辛苦一番,给我变个弟妹出来解闷也好。”
西海龙后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不着调的女儿:“胡说八道。”她捏了捏幺女的脸颊,疼爱之意便已经呼之欲出,“有你三个哥哥和你,还不够我操心呀?”
“唔,但我看父王还是挺老当益壮的么……”
“……敖、灼!”
伴随着西海龙王咬牙切齿的怒吼,敖灼立刻往后一退,目光如水般浸润过双亲与兄长,然后飞快地行了一个礼权做道别。她在西海的时候一向不讲究这个,突然来这么一下,果然把西海龙王都唬得愣住了。
也正是趁着这时机,出奇制胜的小祖宗转过身就要跑,腾云而去前,还没规矩地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别动手,我自己滚还不行么?”
小祖宗身形纤细,仿佛随手一揽便能折断她的腰肢,可渐行渐远时,却像是要在天地之间撑起一道旁人不可见的支柱,连留给家人的背影都显得傲骨铮铮,笔直又挺拔,至死也不肯弯折。
而她用这个背影道别,没正形地说着:“无法无天三公主,这就出去为祸四方啦。”
——说出这句话之后的五十年,一千六百岁的西海红·龙因私自降雨,罪犯天条,引致天帝钦降谕旨,夺其公主封号,囚于归墟谷的万丈海牢,此后余生困于方寸之间,再不得出。
这道天旨传到四海的时候,整个敖氏都陷入一片茫然的死寂。
谁也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西海小祖宗向来是作乱的好手,上能私闯昆仑山,下能杀进酆都城,听上去就该是天上地下第一魔头。可真正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阿灼再如何耍性子,都不曾忘记自己生而为龙。
她知道自己是敖氏的公主,哪怕是素未谋面的水族,阿灼照拂起来都很尽心。四海虽然被她闹得鸡飞狗跳,但即便是她一人一剑打遍族中上下的时候,每每比试完了,阿灼还是会与族人拆解分说,教导起来半点也不会藏私——说出去外人都不会相信,可四海与她同辈的龙族,几乎每个人都受过小祖宗的指点。
好事者可以嘲笑西海敖灼苦恋真君,可以骂她不知矜持,丢了四海真龙的脸面……所有的指摘都源自于她曾经的爱而不得。
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敖灼不配为龙。
她是四海旷古未有的奇才,是仙魔大战再临时足以统帅天下水族的将领,是哪怕有朝一日四位龙王陨落了,只要有她在,敖氏一族便绝不至于群龙无首的顶梁柱。
她是四海敖氏的心头肉。
——阿灼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的分量,所以再怎么闹腾都会留足了底线,绝不可能让人踩着她去寻四海的麻烦,也不肯让敖氏随随便便就为了她与人结仇。
如今这道天旨一下,四海敖氏名声尚且事小,合族为她反上天庭才叫事大!
以阿灼的聪慧,她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
那她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看着被天庭仙官押解回龙宫的小祖宗,齐聚西海的族人一时之间竟个个哑然了,惊愕震怒得太过,居然想不到要如何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天帝允我回来叩别亲长。”
倒是一身白衣的敖灼自己相当冷静,未曾显露一点颓丧之色,先请敖摩替她招待那位仙官,再请四海龙王龙后移步后殿,与她单独一叙。
“要是我撑不住哭出来了,可不能让诸位兄姐看笑话。”
她用一如既往不着调的理由请走了八位长辈,还能笑着与押解她的人寒暄:“仙官稍待片刻。”
从明发天旨的那一刻起,西海红·龙便再不是敖氏公主。那仙官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礼,像是毫不担心敖灼会不会趁机逃走,也不想去探听她到底是有什么秘密,不止要避开他这个仙官,连其余敖氏族人都不能旁听,竟只肯与龙王龙后交代。
——松懈得简直不像押送犯人。
确切地说,只派一个仙官来押解大名鼎鼎的西海红·龙,还是要把她送回四海敖氏齐聚之地,这本身就已经是在说明什么。
旨意是天帝下的,刑罚也是天帝判的,这仙官自然也是天帝的人。
他这般态度,难道是天帝事先吩咐过什么吗?
西海大太子看着这天庭仙官,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自己翻腾的思绪,才能与一旁的二太子交换过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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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宫后殿。
“啪”地一声脆响炸裂在西海红·龙的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四分五裂的杯盏,再抬头看看面前脸色铁青的西海龙王,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把那仙官也拎上。
起码有外人在,她父王多少还有些顾忌,气得再狠也不至于朝她扔杯子啊。
长到一千六百岁才被亲爹第一次动了真格的小祖宗默默叹气,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发制人吧。
“阿玉呢?”
她任由四位龙后把自己包了圆,赶在谁都没有开口前,抢先道:“我还以为,我一进门他就要动手劫囚了。”
除此之外,差不多所有族人的表现都如敖灼所料。
比如东海五姐姐,面色苍白得吓人,眼睛显见着都已经哭肿了,看到敖灼的第一眼还是有泪水簌簌滚落。要不是被东海大哥哥拦着,只怕当着仙官的面就要扑过来抱着她,当场带着敖灼上天求情也说不定。
——连敖清那样的性子,都要被她逼成反抗天庭的逆贼了啊。
小祖宗弯了弯唇,也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丰功伟绩”感到骄傲。
见她一副全然不把刑罚当回事的样子,西海龙后抿着唇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一把攥过幺女的手,力道紧了又松,松了再紧,几乎是抖着声音回答她:“阿玉闹得厉害,你父王怕他惹祸,暂且将他关在寝殿了……”
——其实正如敖灼预想的一般,消息传到西海,第一个发疯的便是她的双生哥哥,敖摩敖昂两位兄长合力都压制不住,最后是西海龙王亲自出的手,这才封住了已经失去理智的敖玉,没有在事情未明前就先走到最坏的一步。
小祖宗是什么样的脑子,只听龙后说了这一句,便已经想通了前后关窍,居然还颇为欣慰地感慨起来:“这么一看,阿玉倒确实用功了,有进步……”
“敖灼——!”
西海龙王怒不可遏的吼声如惊雷般忽然炸响,突兀地打断了敖灼的不着边际,连龙后握着她的手都下意识地颤了颤,仿佛只是听到幺女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心头的剧痛。
恍惚之间,浮现在敖灼眼前的是五十年前的西海龙王,她打趣这位龙族老父亲宝刀未老,或许能让她这幺女也当一次姐姐。那时候,敖润也是这样咬牙切齿地唤她,比起女儿,更像是在叫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
五十年啊……
足够让人间的垂髫小童变成儿孙满堂的年迈老者。
可是于神仙而言,道心被破的显圣真君却依然闭着险象环生的死关,敖灼握着他不肯收下的赤红玉珏,同样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拦在真君殿外,寸步难入,竟只有隔着禁制与殿里的哮天犬大眼瞪小眼,寄望从这神宠的身上多少探知他主人的安危。
可哮天犬甚至不知道,真君这一次的闭关有多危险。
两相一对比,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魔头顿时觉得更难熬了。
她差点在真君殿外蹲成望夫石,任凭谁来劝都不肯离开,敖玉轴劲儿上来要把妹妹扛在肩上带走,还被阿灼反过头又盘了一顿……
西海红·龙就这么守了显圣真君五十年。
到最后她之所以离开昆仑山,与其说是自己愿意的,还不如说是不走都不行了。
可放眼三界,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小祖宗心不甘情不愿却不得不做?
乃至于是前脚离开真君殿,后脚就要把自己送进归墟谷?
面对把自己爱若珍宝的敖氏亲长,敖灼眼眸低垂,突然从龙后那里抽回了手,一撩衣角就要跪下。南海龙王见状就是眼角一跳,忙着送出一道灵力,将她脚下碎裂的杯盏化于无形,这才没有让小祖宗跪在一地碎片上。
“敖灼请罪。”
除了千年一次的祖·龙大祭,敖氏子孙皆需面向归墟谷叩拜以外,一千六百年里,这是西海红·龙第一次屈膝俯首。
她换下了素爱的红衣,一身素白跪在那,从来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凄寒得仿佛即将被冻结的溪水。
四位龙后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拦。
“不准扶她!”
东海龙王断然冷喝,神情沉冷至极,心口却剧烈起伏了片刻,像是勉强压制了什么,才能堪堪维持住自己的理智。
“这般不肯珍惜自己,明知亲人爱重也要辜负,让她跪一跪又如何?我们养她长大,莫非还受不起吗!”
殿中便一时无声。
西海红·龙却不为所动似的,自顾自地叩首下去,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下沉闷的声响去打破沉默。
“带累敖氏名声,平添龙族污点,敖氏愧为西海龙女。”
“谁要听你说这些!”
年轻时脾气极烈的北海龙王终于忍耐不得,一声爆喝出口,仿佛要直接掀翻西海龙宫的庑殿。
“你好端端地做什么私自降雨!那郡守私改群山龙脉,本就该有天罚,你胡乱插手是逞什么能!”
“……因为非插手不可。”
西海红·龙抬起头,看向被她一句话噎住的叔父,顿了顿,竟无可奈何似的笑了笑:“岭山郡的龙脉底下,埋着一截初代魔尊的遗骨。今日我若是不管,来日想管只怕都难了。”
话音未落,偌大一个后殿,似乎连呼吸声都突然消失不见了。
只有独自跪在地上的西海红·龙,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出来的消息有多骇人听闻,依然不紧不慢道:“昔年祖·龙与魔尊死战,搏斗之中,魔尊一截断骨遗落人间,恰好就在今日的岭山郡……”
这东西原本不该瞒过敖灼的法眼,毕竟当今世上,再不会有谁比她更熟悉龙族始祖与初代魔尊的气息了。
但很难说是机缘巧合,还是天命有意作弄,这截遗骨是祖·龙屈尊降贵亲口从魔尊身上咬断的,上面残存的鸿蒙清气原本稍逊于浊气,但架不住后来刚好被埋在龙脉之下,得灵力加持,一正一负,居然刚好为零了,谁也压不过谁,要命的两相平衡之下,竟让这东西泄露不出一点异样。
哪怕敖灼曾经脚踏实地地降临在岭山郡,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偏偏魇魅是知道的。
敖灼囚禁她多年,让这残魂时刻饱尝龙珠损毁之痛,就是因为她不相信以魇魅的智计,会把所有的筹码都孤注一掷地赌在那场幻梦上。
而事实证明,她没有低估自己的对手。
魇魅确实留了后招。
——她在太虚玄光鉴里看见的,不是只有西海红·龙与显圣真君的命数。那个见证敖灼半步入魔的岭山郡,也是魇魅日后要盘踞多年的地方,她自然要探看得一干二净。
所以魇魅一早就知道了,经历漫长岁月,地貌几番变迁之后,魔尊遗骨竟然就埋藏在岭山郡的龙脉之下。
若非她开启玄光鉴之后便一直被玉虚宫追缉,连自己的真身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再没有余力往魔域传讯,只怕魔族付出再大的代价都要把这截遗骨抢回去。更让魇魅扼腕的是,龙脉有灵,清正至极,她这缕魔族残魂根本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取走遗骨。
听起来似乎已经无计可施了吧?
但魇魅真不愧是能被派出来寻求复活魔尊之法的女将,都已经沦落到这般苟延残喘的地步了,她竟还能想出应对的招数来,乃至于是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狠招。
她本就是三界邪念催生出的魔族,便将自己的残魂再次拆分成邪念,化整为零,潜移默化间重新融入当地凡人的体内。
——注意是邪念,不是魔气。
人生一世,即便是再端方赤诚的好人,一辈子未曾做过一件违心的坏事,但这不代表他每遇抉择的时候,脚步能坚定不移地走上正途,心中也能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魇魅也正是藏身在这一点动摇之间。
就算法力高强如显圣真君,也只能替这些凡人驱除魔气,无法帮他们涤荡灵魂,更别说让他们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纯善无垢。
这就是说,所有被魇魅种下邪念的人,某种意义上便可以算作是她的分·身。死了一个,没关系,旁边还有的是。
要不是她的残魂太过虚弱,拆分不了太多,只怕整个岭山郡的百姓都逃脱不了厄运。
但就算如此,魇魅这算盘依然打得很好。
——她知道魔域迟早会有新主出世,就算敖灼这个龙主重回正道,于大局上也没有妨碍,仙魔大战终究还要再起,到时候谁还会注意到人间一个小小岭山郡?而且彼时清降浊升,此乃天地轮回的大势,即便是敖灼也不可能扭转,正是诞育魔族的绝佳时机。她留下的邪念总能等到一个有修炼资质的分·身,有她这个魔族女将指导,吸取天地浊气入魔便指日可待。
而这样堪称绝妙的局,甚至还只是魇魅的备选。
她还有一个很快就能用到的后手。
——魇魅在玄光鉴里看到,敖灼与显圣真君血战之后,不出几年,恒州便会有一场波及甚广的地动,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岭山郡。岭山郡守家的祖坟恰好建在龙脉之上,在地动中损毁,因郡守笃信风水之说,重修时便重金请了方士。郡守的儿媳出身当地富户,在婆家颇受冷遇,便主动献了不少银子出来讨好。
而那儿媳的名字是,孙箬。
魇魅便选中她去替自己取出魔尊遗骨。
这事做起来很简单,只是需要些耐心。
——那方士不是岭山郡当地百姓,应郡守之邀才会来此。魇魅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他来,便索性从孙箬身上下手了,一来可以在她待嫁之时掳走她,当做引诱显圣真君与敖灼前来岭山郡的又一枚鱼饵,二来便是趁机在她身上种下邪念,只等来日她与那方士相遇。
方士也果然中了招。
魇魅的邪念流窜到他身上,诱导方士,再让方士去诱导郡守。这父母官竟也当真听信了,一声令下,召集人手,不出一月便挖断了整个岭山郡的龙脉,还将自家众多祖先的棺材埋在了魔尊遗骨之上。
这点尸体上的阴气,对秉承鸿蒙浊气而生的魔尊自然是九牛一毛。可好在他老人家已经死了,就算觉得被冒犯了,也要等复活之后才能算账。
而到这里,魇魅的计划其实已经完成了大半。
——龙脉已断,阴尸滋养,那截魔尊断骨上的浊气终于压过了清气,如溃堤般向四周蔓延,乃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遥遥引动了归墟谷的魔尊遗骸。
“我若是不立刻赶去降那一场雨……”
敖灼扯了扯嘴角:“岭山郡只怕已经没有活人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