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小魔头在心里咂摸咂摸嘴。
要说她对现在这个状况没有一点预料,那真是只有敖玉才会相信的鬼话了。(白龙崽子:???)
当初在岭山郡,敖灼不惜在魇魅的眼皮子底下一梦百年,该看的不该看的通通被人看了个底儿掉,无异于她亲自登台给这魔族残魂唱了一出好戏,最后还险些赔上了自己的本命龙珠,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与此相应地,小魔头难得这么费劲巴拉地折腾自己,所图自然也不小,首当其冲被她报复回来的便是魇魅,时至今日依然被困在敖灼的识海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夜饱受刑讯之苦。
也是多得这位曾开启过太虚玄光鉴的魔族女将的福,敖灼在那场百年幻梦里收获颇多,不仅大致推演出了原本的命数,而且以此修正了她接下来的计划,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占尽了先机。
魇魅曾怒不可遏地斥责敖灼把她利用得干干净净,倒也不算虚言。
最重要的是,自岭山郡血战过后,显圣真君那颗八风不动的道心终于被敖灼撬开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裂缝。
这一点,真君殿的小仙侍们看不出来,如影随形般陪着主人的哮天犬也未必明了,或许连显圣真君自己都没有及时发现,但唯独敖灼一个人是心知肚明的。
——她知道,他待她与从前不同了。
因为在她离开昆仑山之前,显圣真君第二次问了敖灼,能否能允许他开启玄光鉴,用这昆仑至宝为她占命。
“……我总是有些担忧。”
那时,坐在廊下的真君正在收拾桌上的棋盘,将绞缠厮杀的黑白二子重新分开。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手中尚且拈着一枚,似是不经意间摩挲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昆仑岫玉雕成的白子,口吻却比指尖的动作还要轻柔些。
“若是力所不及也还罢了,既然太虚玄光鉴近在咫尺,也许看一看才能更安心。”
杨戬声音极缓,像是不愿意惊扰了谁,又像是举棋未定的思忖。
与他对坐的敖灼便抬起头,看了显圣真君一眼。
——这不是他会问出口的问题,更不是向来成竹在胸的真君会有的语气。
西海红·龙将满八百岁时,是显圣真君第一次提出要为她占命,只是他刚刚踏入昆仑绝顶,便已经遇上了师祖元始天尊。未曾当真开启玄光鉴的杨戬只知红·龙前途未卜,来日下场更是堪虞,这么多年来便一直费尽心思地想要救她。
他曾以为,若是不囿于玄光鉴的预测,不去看敖灼的命数,不刻意与那既定的命途作对,只管顺其自然,拼却所有地做尽自己能做的事,陪着敖灼一路走下去,能助她走出一条真正逆天改命的大道也未可知。
只可惜未能尽如人意。
他二人回到真君殿养伤的日子已经不短了,可是,那个随手就敢剖开丹田生取龙珠的敖灼却好像仍在眼前,那双血红的眼眸也依然凝着一点将落未落的泪光,就这么含笑看着他,让显圣真君独自入定时都要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在岭山郡之前,真君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把敖灼逼到了这般地步。
虽然她最后当着他的面亲手斩杀了心魔,甚至亲口许诺了以后对他再无所求,这道纠缠敖灼多年的情劫也让显圣真君忧心忡忡了多年,如今似乎终于有惊无险地跨过了,合该是让他松一口气的时候……
真君却没有当真放下心头忧虑。
因为西海红·龙还有事瞒着他。
对着敖灼,显圣真君原本不是刨根问底的人,若是她不愿意说的话,不愿意做的事,他便不会让敖灼为难。
——哪怕他比敖灼更早一步发现了岭山郡被掳的凡人新娘还被抽取了情丝与愿力,鲤鱼精出现的时机也太过巧合,倘若真的另有隐情,便是针对西海红·龙的阴谋……哪怕显圣真君都已经看穿到这一步了,但事关水族,敖灼必然想要亲自处置,他便也没有插手,只是默不作声地揽过了救助当地百姓的责任。
若非最后的情形实在危险,恐怕杨戬仍然不会现身,只管放手让敖灼自己去做,给足了任她施展的余地。
他待她一直以来都足够包容,从不肯有一丝半点的勉强。
但是那一日,真君眼睁睁看着敖灼剖出了自己的龙珠,彼时那颗内丹的情况之恶劣,远比杨戬预料的还要严峻。
——他修炼的是太上忘情诀,哪怕不动用天眼,在许多事情上也比寻常仙魔更加敏锐。显圣真君或许不能凭借一颗龙珠就洞察敖灼的身世,但他至少能看得出来,就算半步入魔了,敖灼龙珠里的魔气也异常得过了分。
那是显圣真君斩杀了多少魔族,也未曾见过的世间至浊至恶之气,就算被困在他的本命结界之内,也似要血染三界,屠尽苍生!
何况这魔气还是出现在秉承清气而生的敖氏真龙的内丹里。
何况这尾真龙是敖灼。
这便是元始天尊所谓的“正邪相生”么?
身藏互不相容的两股真元,但凡稍有失衡,那作为宿主的敖灼……
回想起师祖多年前给出的“西海红·龙终将还归天道”的预言,显圣真君默默低垂了眼眸。
取出内丹时,西海红·龙让他什么也不要问,因为她什么都不能答。真君便一直绝口不提,如她所愿地沉默下来,直到敖灼姑且算是养好了伤,即将离开昆仑山返回西海,他相当一段时日见不到她了,这才终于开了口,第二次想要为她开启太虚玄光鉴。
——可他明明就该知道,这句话问出口,就已经是在为难敖灼了。
“……二爷何必明知故问呢?”
先前对弈时,真君惯例让敖灼执黑,也不知道是他有意相让还是当真心不在焉,最后的胜者便是西海红·龙。她与真君下棋一向是互有胜负,临别之前能多赢这一局,显然让敖灼心情不错,声音里都带着一点不紧不慢的笑意。
“要是我未成年之前,看了也就看了。如今我长到这么大,才在二爷跟前好生丢过一回脸,明知你心有疑虑都不肯让你问出口了,又怎么能让你再去预见我的命数?万一以后还有更不争气的模样,还是被二爷看了去……”
西海红·龙故作苦恼道:“我怎么好意思再回来见你啊?”
显圣真君便顿了一顿。
可他这样体贴细心的性子,这一次竟没有就此打住,反而又轻声问了一句:“所以是八百岁之后,三公主才发觉自己的龙珠……”
“二爷。”
西海红·龙神情不变,只是微微提高声调打断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到此为止吧,不要问了。”
她一向顽劣,再正经严肃的话也能说得不甚着调,偏偏这一句话出口的时候,夹杂着一点云淡风轻的笑叹,好像不必动用玄光鉴也看见了自己往后要走的路,更是做好了义无反顾的准备。
于是显圣真君再也问不出一个字。
他低下头,继续捡起了棋子,一黑一白在他手下泾渭分明。直到最后一颗白子落进棋盒,一场博弈全然收场了,显圣真君才听到对面的红·龙又唤了一声:“二爷。”
真君眼睫一抬,目光像是从山顶流淌而下的清泉,润物无声地滋养着对面的龙女。
龙女被他这样看着,唇边笑意便积攒得更深。
“……你且放心。”
她眼中透露着一丝莫名所以的了然,口中却故意道:“我是回家欺负阿玉去了,可不是要送上门被谁欺负。只要真君大人别封山闭殿,要不了多久,我这红·龙自然就会再来拜访了。”
——早去,便也会早回,所以你不要担忧。
无论如何,我总会再来见你一面。
真君听着她的弦外之音,看着眼前托腮而笑的红·龙,半晌,终于也学着她先前的动作,摇头笑叹道:“如此,杨戬便恭候三公主大驾。”
他们默契地略过了玄光鉴一事。
等到下界搜罗美食的哮天犬拎着大包小包回来,连小魔头回到西海以后的点心分量都备足了,也不知道他家主人与敖灼有过这样一场暗潮涌动的交谈。
翌日,神宠陪着自家主人站在真君殿正门,目送小魔头腾云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哮天犬才准备劝主人回去调息。
——真君替敖灼补愈内丹极其上心,对自己的伤势却有忽视之嫌。明明两个伤患每日一起用药,也时常互相监督着打坐入定,可小魔头都能回去祸害西海龙宫,不怕被人发现她的内丹曾经受损了,真君的灵力却还未恢复到巅峰之时。
“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主人能腾出手照料自己,三公主才不肯多留几日,急着要回家吧……”
哮天犬甚至冒出了这样毫无根据的猜测。
他使劲晃了晃自己的狗脑袋——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直觉,可哮天犬就是知道不该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仿佛说出来就会换回谁的一声叹息似的。神宠只好先晃散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才看向自家主人。
可这一转头,他发现真君的视线竟穿过万丈灵光与祥云,径直落在昆仑绝顶之上,眼底微有波澜,居然让哮天犬错觉自己看见了几分挣扎之色。
神宠心底一跳,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顿时变了个样子:“主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真君收回目光,转身之际留下的一句话,温和平静得一如从前,任谁也听不出什么不对。
起码这死心眼的神犬抓了抓头发,便被轻而易举地糊弄过去了,屁颠屁颠地只管追上自家主人,再想不到要多追问几句。
而全天下最擅长逼问显圣真君的敖灼,却什么也不必再问。
——早在他向她征求开启太虚玄光鉴的允准时,西海小魔头便已经明白,自己之于杨戬的意义,终于不再只是相识多年的知己好友,来日执掌一方的水脉之主,抑或是需要他看顾守护的茫茫众生之一……
因为他担心自己护不住敖灼了。
肩负三界亦能从容不迫的显圣真君,之所以想要替敖灼占命,究其根本,是因为岭山郡一役后,他不能再把敖灼的生死押在自己的“拼尽全力”上。
他不想再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就像是岭山郡幻梦里那个娶敖灼为妻的真君一样,眼前这个杨戬也想要拨开敖灼所行之路上的迷雾,与她的劫数争锋相对地拼杀一回,处处反其道而行之,如此逆天而为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救下敖灼。
——事关她的性命,豪纵英才如显圣真君,居然也显出了几分小心翼翼。
“……”
西海红·龙似是低声喃喃道:“世间姻缘,若是未在其时,未遇其人,抑或有幸相逢却失之交臂,都是怎样痛彻心扉的憾事啊……啧,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倒也并非全然如此。”
敖灼这一句感慨突如其来,完全前言不搭后语,结果对面的人听见了,居然还能一板一眼道:“我在鬼域多年,所见爱恨不一而足。固然有生死相随不离不弃者,甘愿放弃投胎的机会,也要在忘川河边苦等爱侣;亦有被抛弃辜负者日夜哭嚎,恨不能私自讨回人间索要情债,可见情爱纠缠,各有深浅与缘法,不可一概而论。”
难得想要文艺一把的西海红·龙:“……”
“意安……”她面对这不解风情的鬼王,突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你总不能是与地藏菩萨在一处待久了,也跟着看破红尘了吧?”
这怎么听怎么像是已经大彻大悟,就差剃度了啊。
“是三公主话说到一半,突发感叹,我既然听了,便也该回应一二。”
西海红·龙面上一怔,被他这么一提醒,好像才终于想起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啊,对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你家老爷子去了一趟西海……”
他二人站在鬼王宫的废墟里,把凤族提亲一事言简意赅地说过了。敖灼只字不提自己先前为何感慨,只是不怀好意地看向意安:“凤族想要你迎娶鬼后,却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鬼王,这笔账可要怎么算啊?”
意安一时无言。
要说这件事,最无辜的或许就是这位鬼王陛下。他从头到尾不曾表态,不曾说话,甚至是到敖灼打上门来的时候才将将露面,结果天降黑锅直接砸在他头上。而且那位看顾他长大的凤族长老全然出自好心,竟让意安连反驳起来都站不住脚,仿佛说出一句“与我无关”都显得他狼心狗肺,不念亲恩一般。
鬼王眉头皱得极深,反应的速度却也极快:“敖三公主想要如何,直说就是。”
他默默把锅接下来了。
“哟,你这么爽快倒是少见。”
西海小魔头习惯性地先损他一句,然后顿了顿,才慢悠悠道:“我别的也不要什么,你这里……”她在遍地狼藉里展颜一笑,“好像也没有什么能给我的。”
意安张了张口,眼底写着“若非你一照面就要动手,我鬼王宫何至于斯!”
只是还不等他发出声音,那边的西海红·龙已经自顾自地往下接道:“那就请鬼王应允我一个条件吧。只要你肯答应,提亲之事便就此一笔勾销。”
意安眼底一动,面上的神色居然很快沉静下来,重新舒展的眉宇间是一派清明,冷静得极有鬼域之主的风范。
“敖三公主该知道,我能应允你的事不多。”
身为酆都鬼王,他这话若是说给别人听,只怕能逗得对方捧腹大笑:难不成鬼域真的就那么阴暗悲苦,连他这个王座之上的凤子都被养出了小家子气,连一个条件都不敢大大方方地应承下来?
敖灼一听也果然就笑了。
“你不用这么紧张。”
只不过她发笑的原因似是有些不同:“我与你好歹也算是老相识了,你到底是意安还是难安,这个鬼王又到底好不好做,我总还是明白的,不会教你知法犯·法。”
西海小魔头难得这样体贴,虽然有些戳人痛脚的嫌疑,但意安微微一怔之后,神情还是不易察觉地缓和下来。
“我这条件也很容易。”
敖灼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从鬼王的神情里读出了什么,语气竟一下子就轻松不少,仿佛还没有说完便笃定了他不会拒绝。
“只是你要记得,以后若是有人来寻复活我的法子,不管是谁来问,也不管你能不能做到,你都不要说。”
鬼王将将缓和的面容突然一僵。
良久,他好像是没有听清楚似的,居然反问了一句:“……什么?”
“你我皆知,自己的天命为何。我虽然也想意思意思地挣扎两下,但是一大家子人在那呢,总不能就顾着自己逍遥,放着他们不管了。”
向来桀骜的小魔头,竟也顺从地重复道:“我家里傻子太多,来日或许还要再添一个。等我走了,万一他们闹到你这里来,你什么都不要说,随便打发过去就好。”
“……”
“记得啊,意安。”西海红·龙直视着鬼王的眼眸,面上笑意灿烂,神情却是极郑重的,“无论是谁都不许说,尤其是……”
——“……玉虚宫的显圣真君。”
她一字一句,如同留下临终遗言一般,这么嘱托了鬼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