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灼站在那儿,看着向来清淡高远的显圣真君也穿上了一身红衣,二人身上的喜服仿佛都是心血染就的一般,红得极正,一丝一缕都如月老手中的姻缘线,要把这天地间最般配的两个人绑成一对爱侣。
“阿灼。”
从前只唤过“三公主”的真君向西海红·龙伸出了手,掌心毫无防备地敞开在她面前,只等着她来回握。
他说:“今日,杨戬来娶你了。”
“……”
西海红·龙定定地看着显圣真君,双手依然握着遮面的团扇,一时没有动作。
倒是一直扶着她的白龙崽子有些莫名所以,忍不住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捏了一下妹妹的手腕。
——愣着做什么?
龙族双生子无与伦比的默契便体现在此时了,只要不是有意切断彼此间的感应,便能如对镜观己般洞察对方。虽然敖玉看似若无其事,与敖灼连目光交接也不曾有,但他的声音却已经回响在同胞妹妹的心底,疑惑又担忧地问她:
——你盼着这一日,不是已经盼了一千多年了么?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分明还有些闷声闷气的醋意。
敖玉也确实是吃了千百年的老陈醋。
这件事,西海白·龙从没有和红·龙说起过,但他捕捉敖灼的情绪有多轻而易举,敖灼对他这个三哥哥就有多了若指掌。
他们兄妹两个同胞而诞,顺理成章就把自己活成了对方的半身,便是长到这般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也时常觉得自己与对方血肉相连,就仿佛是还在龙蛋里的时候,寸寸筋骨都与对方密不可分,探探自己的小龙爪便能把对方拥在怀中,揉进躯体,也只有如此才是生命最初的“圆满”。
——所以敖玉向来很黏敖灼。
他自觉是兄长,面子上总是有些抹不开,从不愿坦承自己有多离不开妹妹。但敖灼每次前往昆仑山的时候,西海大太子和二太子前脚送走了小红·龙,后脚就要哭笑不得地去安慰小白龙,以免这个傻弟弟委屈得太过,又异想天开地想要率众攻打真君殿。
别的都不说,敖灼与显圣真君朝夕相处的那几十年,被她抛在西海的敖玉背地里只差咬碎一口银牙,总是撺掇两个兄长陪他去抢人,一日三次,顿顿不落,直比用饭还要准时。
“要不是我现在还打不过……哼!”
龙宫里,向来爱吃如命的敖玉面对满桌美食,竟然都是兴致寥寥的模样,只有嘴里嘀咕个不停。
陪坐的两个好兄长互相看了看,也不知道弟弟自认打不过的是那个冠绝三界的显圣真君,还是自家那尾横行四海的红·龙……
——总而言之,就是作孽。
不幸摊上这对双生子的西海,这么多年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消停”,连带整个四海敖氏都跟着鸡飞狗跳。哪怕是红·龙出嫁这样天大的喜事,都险些要闹翻整座龙宫。
因为白龙从未停止过挑刺。
一时说放着昆仑山和西海龙宫这样的洞天福地不选,非要选在人间的灌江口成亲,可见杨戬那厮是存心敷衍,对这门亲事压根不够重视;
一时又说正正经经的下聘,彩礼怎么送不是送,杨戬倒好,平时看着安安静静的,事到临头居然摆出了天大的阵仗,天材地宝络绎不绝地送进西海,引得三界议论纷纷。怎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显圣真君家大业大吗?
若是杨戬亲自登门,那就是百般觊觎敖灼,还未成亲便已经按捺不住了,必然是贪花好色之徒。
若是杨戬忙于筹备婚礼,几日未至,那便更不得了,还未日夜相守便有了心生腻烦的征兆,将来如何能与阿灼携手万载?
……
为了操办小魔头的婚事,西海原本就忙得热火朝天。可谁能想得到,都已经是这般人仰马翻的时候了,西海三太子还能一边跟在父兄身后盘点宝库,恨不能搬空整座龙宫给阿灼当陪嫁,一边对着准“妹婿”横挑鼻子竖挑眼,只差在西海岸边立一块牌子,写上“杨戬与哮天犬不得入内”。
西海龙王头疼不已。
他拿幼子幺女素来没有办法,面上装得再凶,也不过就是色厉内荏。所以敖玉刚闹腾起来的时候,他这个当父王的还亲自去劝过,甚至是难得一见地放下了严父姿态,柔和了语气,苦口婆心地安慰了好一通。
“你妹妹是什么样的心思,你自己最了解不过。如今她夙愿得偿,别人不替她高兴也就罢了,你这个双生哥哥总不能一直苦着个脸,净给她添乱吧?”
小白龙闷不吭声。
但毕竟是生他养他的老父亲,西海龙王一眼扫过,见这傻儿子终于闭嘴了,不再叨叨念念地数落杨戬,便知道他还是听了进去。
敖润悄悄松了一口气。
只是还不等龙王多老怀安慰几天,远在人间的显圣真君便又把哮天犬派了过来,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送来了一枝灌江口初初绽放的桃花。
“花是主人亲手折的,别的话也没有什么,只说三公主看了便懂了。”
已通人事的神犬满脸笑容,细看竟还有些促狭。
——他与敖灼原本最是争锋相对,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哮天犬便莫名其妙地开了窍,对敖灼的态度突然便友善起来,素日里也常往西海跑腿,替自家主人传信送礼。原本好端端一只神犬,快要把自己活成了托寄相思的鸿雁。
到了现在,他居然也能在西海龙宫出入自由,看不出丝毫的不自在,乃至于半是玩笑半是恭敬地说:“也就是这几日,我还能再叫一声三公主。等您与主人成了亲,我要是再不改口,只怕主人要饶不了我呢。”
近来总是眼巴巴跟着妹妹的敖玉便发现,自家坏脾气的红龙接过那支桃花,突然便挑眉一笑,还随手点了点花瓣上晶莹欲滴的晨露——杨戬那厮,竟然还在这桃花上施了术法,让它保持着刚从枝头摘下时的样子,自此永开不败!
当真是善于逢迎!工于心计!混不将他老敖家的男儿放在眼里!
以为堂堂西海三太子不知道这花是什么意思吗?
他家小红·龙的确是“灼灼其华”没错,但谁要与你杨戬“宜其室家”啊!
——我呸!
才安生没两天的白龙受此刺激,当机立断地又开始崩溃。
他实在是舍不得阿灼。
龙族殊慧早明,还未出生便多能与母亲沟通,只有敖玉敖灼这对双生子与众不同。胎里时,吸取泰半灵力的敖玉最是康健不过,原本一早就该开了灵智,他却迟迟没有动静,只是本能地抱着孱弱的红·龙不肯放,让西海龙王龙后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若非族医提头担保两位小殿下都气息尚存,他们甚至怀疑,两个孩子是不是还未降世便要一起夭折了。
等到归墟谷一役,红·龙险些丧命,之后又侥幸存活,白龙才像是突然被人解开封印一般,终于生出了灵智。
在亲长喜极而泣的哭声里,他硬是挣开了东海伯母的怀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本事,居然能生生扑到妹妹那里,龙尾一蜷,便把自己盘在了大难不死的红·龙身上,又小心翼翼地丝毫不敢碰疼她。
一个将将破壳的小家伙,疼惜起胞妹来,竟像是要把自己化作她的又一层鳞铠。
——红白交缠,龙吟双声。
西海白龙跌宕起伏的记忆,自此而始。
他来到这世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母后怀中险死还生的阿灼。他对这个妹妹心疼歉疚兼而有之,虽然顾忌着阿灼的性子,从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但敖玉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待阿灼,爱重得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从小被她逗弄欺负到大算什么?
若是妹妹想要龙宫正殿上玉帝钦赐的明珠,敖玉也敢冒着被父王剥皮抽筋的危险,将那珠子摘下来,送到阿灼的手上任她把玩。
敖玉原本想着,他这一辈子,上头有两个聪慧强干的兄长,西海王座轮不到他来操心,身为幼子自然乐得逍遥。他便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陪伴阿灼,随她上天入地,同她三界四方,共度龙族这难以数计的一生。
他暗自做了许多计划,想把曾经九死一生的胞妹好生娇惯。
直到六百岁的昆仑之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身玄衣的显圣真君被西海红·龙映入眼帘。
——从此深陷情劫,死不悔改。
敖玉平生未曾有过什么憾事,最令他悔不当初的,便是那一年带着阿灼去偷听元始天尊的法会。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阿灼嫁人时的情景,甚至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做准备,唯恐阿灼日后被人欺负。
可当真到了这一天,敖玉才知道,他终究是自视过高了。
——只要想到那位显圣真君即将带走他的双生妹妹,那个他从出生起便一路宠爱到如今的阿灼,以后便要离开西海龙宫,去做昆仑山真君殿的女主人……
一念及此,敖玉一张小脸便沉了下来,命剑长息更是嗡鸣不休,剑气震荡。
连生性沉稳的西海大太子都被他唬了一跳。
“……我可得看住了你。”
敖摩这个大哥当的也是劳心劳力,唯恐一个错眼,弟弟就要提剑去和未来妹婿一决生死了。
“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怎么还喊打喊杀的呢?”
白龙崽子当即跳脚:“谁和他是一家人!”
也正是叫嚣得最凶的敖玉,到了成亲当日,在两位兄长忍俊不禁的注视中走上前,当着一众亲人的面弯了腰,背起自己珍之重之的妹妹,把她安安稳稳地送进了花轿,再一路送到灌江口杨府。
哪怕是新娘子自己都莫名沉默的时候,他也能忍着满心的不舍,不着痕迹地提醒妹妹,唯恐给她的大喜之日添上一丝半点的不顺。
——马上就要拜堂了,阿灼,不要傻站着!
这声焦急的催促,随着敖玉瞬息翻滚的记忆一起传入了西海红·龙的脑海,仿佛是有意替她补全这场亲事的前情,连她刚才脱口而出的调侃敖玉坚持送嫁的那句话,也在这段记忆里找到了解释。
一切合情合理。
那些记忆片段里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似乎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至少没有让敖灼看出什么异常。
团扇之后,敖灼眼睫轻颤,眸中似有一点若隐若现的光彩。
“……二爷当真想好了?”
她一手执扇,一手终于递了出去,与显圣真君的掌心相距咫尺时,她便隔着这一点至近至远的距离,挑眉问道:“若是等会儿再反悔,恐怕,连我也拦不住敖氏与昆仑山兵戎相见了。”
西海红·龙语调轻松,问的话却半点不容轻忽,也半点不像玩笑。
真君却只是不慌不忙地反问:“阿灼可知,我为何执意在灌江口拜堂?”
“二爷不曾说,”按下心里已经自顾自冒出来的答案,西海红·龙藏起大半表情,只有一双明眸故作茫然,“我怎么会知道?”
“只因杨戬生于此,长于此。”
摊开的掌心仍然向上,等着迎接新婚妻子的回应,真君自己却略略侧了身,让出了身后再熟悉不过的宅邸:“母亲为仙,父亲为人,上有长兄,下有幼妹,杨戬一家五口曾长居灌江口,共享天伦之乐。”
只是天意弄人,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早已各自飘零,死者再不能复生,生者却通达仙道,抬眼望去尽是仙气祥云,直要把这个不值一提的灌江口比成了尘埃。
可显圣真君决意成婚的时候,却把一早升入昆仑山的真君殿降入凡间,变回了昔年的杨家宅邸,甚至做足了凡人娶亲的礼数。
“师门待我恩重,玉虚宫自然也是杨戬的家。只是……”
真君看向身后的杨府,眼眸深沉而柔和,像是替它拂去了看不去的灰尘,再推开门,重新启封这宅邸深处的旧日时光。
“细细想来,杨戬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竟只有这里了。”
敖灼执扇的指尖微微一动。
“时至今日,父母兄长皆已不在,但我私心里想着,总该与你一同回来,拜天地,叩高堂。”
显圣真君转回身,目光落在敖灼的眉眼间,看得极轻,却又极深刻,仿佛要把这个拜堂在即的龙女添绘在一副泛黄的旧画中。
“于杨戬而言,这是迎娶阿灼该有的郑重。”
生身之地,故乡故宅,哪怕故人不复,这依然是杨戬的家。
他既然要娶敖灼为妻,便绝不会有丝毫怠慢。所谓新妇入门,入的便不该是昆仑山门,玉虚宫门,真君殿门……
——而是杨府家门。
“今日,不以天庭敕封的真君之位,不凭昆仑弟子的传承之身。”
他看进敖灼的眼眸,分明语气温和,一字一字却落地有声,仿佛要让诸天神佛都为他见证这一场姻缘。
“灌江口杨家二郎迎娶西海敖灼,至死不负,天地共鉴。”
“阿灼……”
他轻声问:“你可愿嫁?”
——不是那个太上忘情决大成的显圣真君,也不是足以让玉虚宫自傲的三代翘楚。今日与你约定余生的,只是一个曾经家破人亡,屡受世间磋磨,来日或许就要舍身补天的杨戬。
若只是这样的杨戬,金尊玉贵如西海红·龙,你还愿不愿嫁他?
他是在问,阿灼,你肯不肯要他?:,,.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