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鸡飞狗跳, 简直让千年苦工不堪回首。
她风里来浪里去这么些年,也鲜少手忙脚乱到那种地步,恨不能当场变出百八十个影·分·身, 救人的救人,扫尾的扫尾, 剩下的跟着她这个本尊一起, 把敖玉揍得龙族老父亲都认不出来!
他这到底是什么魔鬼卡点!
千年苦工心里疯狂流泪,手上却丝毫不含糊。没有了西门吹雪在旁边盯着,当敖玉在外头叫魂……呸!不是, 叫门的时候,她迅速完成了破幻境、救人、收拾残局等等一系列极限操作,速度快得匪夷所思。
中间为了故布疑阵,更为了让吸纳过多功德的掌珠能趁机发泄发泄,千年苦工看着缺了屋顶的酒窖,沉默片刻,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唰唰几剑把整座酒窖拆了个干净。
反正账要算在白龙崽子头上,多一笔少一笔的,没差别。
劈头盖脸吃了好一顿灰的敖玉:???
至于再后面的事情,便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
——等西门吹雪清醒的时候, 人就已经在塞北宋府,主屋里是奄奄一息的宋玉红,邻间是已近弥留的河蚌小妖, 元正桑落固执地守在院子里,和他一样, 半步也未曾离开,
而此时此刻, 西门吹雪坐在未婚妻子的身边,向她询问着其中曲折。
他问她,敖灼是什么人,又对宋玉红做了什么?
集两个马甲于一身的千年苦工:“……”
这特么是道送命题啊。
毕竟她总不能真的告诉西门吹雪,他的未婚妻子在濒死时突然潜能爆发,不仅能日·天·日·地·日·妖鬼了,精神还饱受刺激,当场分裂出一个叫“敖灼”的第二人格?
西门大官人棒槌是棒槌了点,但还不至于被她这么忽悠瘸了……
千年苦工愁得快要原地秃头,面上却弯了弯唇角,坦然回视着西门吹雪的目光:“庄主大人该知道的,我在你面前是啰嗦了些,但从不搬弄别人家的是非。先前的事内情复杂,牵扯着一场……千年未绝的情·爱,我偶然得知,却不能在背后与人议论。”
西门吹雪淡声道:“与我也不能?”
“与谁都不能。”
宋坊主拒绝得斩钉截铁,但话音还未落地,她已经悠悠续上了后半段:“不过,庄主既然问了,能与你说的倒也有。”
她这一个大喘气险些要急死人,西门吹雪却没有半点焦躁,只是抬起手,替未婚妻子将一缕青丝挽回耳后,修剪得极干净的指尖轻轻拂过宋坊主的耳廓,像是山顶深雪融化后的水流,缓缓行经她这一块玉石。
宋坊主动也不动,却突然眨了眨眼。
“你既知道那是敖灼,想必也听说了她的身份,她的兄长和……故旧,应当也是见过了。”
倾城美人莫名一顿,声音突然轻下去:“剑冢里葬着敖灼的佩剑掌珠,被困链阵的女子便是守剑人,唤作栖光,还与你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也是个好姑娘。”
省略当日的许多细节,也不提敖灼曾被三界嗤笑的爱恨是非,在宋玉红的描述中,一切近乎天意注定,总之就是她自己时运不济,亲自选址的酒窖竟建在掌珠剑冢之上,看守酒窖的胡忠夫妇蒙昧到要给儿子操办冥婚,买过来的新娘·尸·身却是孙拓的妻子……
“好在三太子与真君来得及时,敖灼也不过是暂且借用了我的身体,这一遭还算有惊无险。”
宋坊主如此云淡风轻地结尾:“就是我这运气,搞不好真要去庙里拜一拜了。”
——甚至还有余力拿自己开玩笑。
只可惜糊弄不了西门吹雪。
他从头听到尾,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连呼吸都是一如既往的平缓,可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开口便一针见血:“这便是说,你借敖灼之力死里逃生,也得了她的记忆?”
“嗯。”
“也记得她从前的不少旧事?”
“……嗯。”
西门吹雪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还不曾踏上修炼之路,至今也不过是个肉·眼凡胎,对神鬼妖异之流实在是无甚了解,不知道西海红·龙曾是怎样被寄予厚望的少年英才,显圣真君是足以撼天动地的天界翘楚,更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的一段孽缘,到如今还是三界津津乐道的秘闻。
按西门吹雪的性情,哪怕亲眼见过神仙了,也不曾有过什么所谓的自卑,更不会因为生而为人便觉得自己低贱。
诚然,做人常常力有不逮,但成仙也未必就事事顺遂。
否则那位显圣真君提及敖灼,又怎么会露出那样思之痛之的神情?
可西门吹雪之所以皱眉,偏偏也正是回想起了那一幕——真君说起自己的妻子时,哪怕只是念着她的名字,都珍重得让人不忍细听。纵然冷情如西门吹雪,但或许是他的未婚妻子当时性命危殆,将心比心,居然也从杨戬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异样。
那是凡人难以想象的错失与憾恨,绵延千年,至今未愈,乃至于至死方休。
——而这只不过是旁人偶然窥探的冰山一角。
端正自持的显圣真君已是如此了,那么,剑意尚且如火的敖灼又该如何?
在她的记忆里,待杨戬又会是怎样的情深义重,牵肠挂肚?
继承这份记忆的宋玉红要怎么办?
“你可记得杨戬?”
当着未婚妻子的面,西门吹雪说话从不会藏着掖着,他这样想,便这样问了:“你可知道,敖灼是他的妻子?”
千年苦工:“……”
好家伙,原来老子昏迷那几天,这俩前夫聊得还挺深入啊。
明面上的宋坊主先是被问得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当即忍俊不禁:“怎么?你是觉得我得此机缘,要去和神仙攀亲戚了?那敢情多好,万一我一不小心也顺道飞升了,说不定还能渡你一回。”
西门吹雪安静地看着她。
说来也怪,每当这对未婚夫妻独处时,宋坊主便常有惊人言行。
她在外面一向是极聪慧稳重的,御酒皇商一做五年,期间多少商场上杀人不见血的勾心斗角,都被她一一化解了,便是男子也少有如此强干。但每每到了西门吹雪的面前,宋坊主比平时话多也就算了——毕竟不能指望剑神主动挑起话头,但她总蓄意逗他就不是个事了。
要紧事还能正经说,不太要紧的就跟着不太正经起来,常常东冒一句、西来几字,三不五时地还要夹杂几句玩笑,把好好一件事说得鸡零又狗碎,似乎打定主意要招惹未婚夫婿,非要让他露出几个表情不可。
难为西门吹雪还能不动如山。
就算再怎么被插科打诨,都是既不搭茬也不阻止,只等未婚妻子玩闹够了,再给她送上一盏润喉的茶水。
陆小凤碰巧撞见过两次,眼珠子转了转,便苦口婆心地劝说挚友,让他纵容心上人也得有个度。宋坊主可是手执一行牛耳的人,往后成了亲,这天长地久的,真要被西门吹雪娇惯出个好歹,还怎么出去混?
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结果西门吹雪专心地擦拭长剑,连头都不抬。
挑拨离间未成的陆小鸡颇为不满,转头又去宋坊主那边进言,说西门吹雪闷葫芦一个,连未婚妻子这么费尽心思地逗他,都不肯配合配合给个笑容。
“这还不得教训?要让他提前知道一下厉害!”
宋坊主却只是似笑非笑:“不着急,教训夫婿有的是时间,但教训偷酒贼就不一同了,那才叫刻不容缓。”
然后几本账簿兜头砸向陆小凤。
“又偷溜去我的库房了吧?别急着狡辩,我都闻见你身上的酒香了!”
曾经的陆小鸡:……别问,问就是我里外不是人。
:)
但他敢这么折腾,究其根底,是因为再没有谁比陆小凤更明白,宋玉红和西门吹雪的婚约究竟有多难得,他们之间又有多少不曾与外人道的情深。
作为这两人共同的好友,他试探来试探去,其实不过是放心不下,只能这么委婉至极地提醒着,为他们及时点明那些尚需磨合的棱角。
——没想到是多此一举。
那对未婚夫妻,便好比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宋玉红什么都敢说,堂堂剑神竟也什么都能听了,实在不需要旁人再行撮合。
“……好了,与你说正经的。”
宋坊主自顾自乐了一会,才要直起腰身,西门吹雪便自然而然地伸手扶稳了。
“我记得敖灼是不假,西海红·龙活得远比我这个凡人长久也不假,可宋玉红短短二十年的记忆,未必就比她薄弱虚浅了。至少……”
宋坊主突兀地在这里卡了壳,似乎是暗自思忖过了,才缓缓道:
——“此刻你看见的人,看着你的人,就不会是敖灼。”
西门吹雪扶着她的手骤然松了力道。
宋玉红重伤这些天,元正桑落当然神伤心焦,连冯如海这个外人都几次三番上门探望,关怀之意不需言表。与他们相较而言,西门吹雪几乎可以说是异常冷静,哪怕江氏兄弟与他相识的年头也不短了,依然无法从那张寒冰似的面容上捕捉到太多情绪。
就连宋玉红苏醒后与他们相见,头一个扑过去握住她手的人也是桑落,而不是西门吹雪这个尚未正式解除婚约的夫婿。
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宋玉红与他远远一对望,便什么都懂得了。
这个人天资何等出众,除了与燕南天一战外,江湖之中他还未逢敌手。这样的剑客生性再清冷,也有一身宁折不弯的傲气支撑着脊梁,哪怕是败在天下第一剑手下,都不曾让他气馁过。
是,燕南天是胜过了他,乃至于是对西门吹雪手下留情了,才没有让他伤得太重,但燕南天就算是把西门吹雪斩于剑下,也只是取了他的性命,折不断他的剑骨。
险些摧折了他的是宋玉红。
那一日,西门吹雪分明长剑在握,却护不住自己的未婚妻子,然后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抢占了她的身躯。而他走在敖灼开辟的生路上,沿途是未婚妻子滴落的鲜血。
——玉碎在前。
这才是他习剑有成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重创。
甚至西门吹雪还是击杀孙拓的人。
这一点,便是宋坊主再怎么三两言语地带过,也没有办法瞒住他——否则一行几人在酒窖各自被困幻境,怎么只有他和未婚妻子向下坠入剑冢?还不是孙拓妻子的血怨作祟,引致结界与阵·法齐齐变动,要让罪魁祸首在缚妖链下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西门吹雪为人冷傲至此,宁愿接受一个百般不堪的真相,也不会想要一个所谓善意的谎言。
“你今日来问我,便是知道我不会骗你。”
宋坊主凝视着眼前的人,声音轻得很,还带着一点尚未消散的笑意,吐字却不急不缓:“我也知道,就算我与你说上一百遍‘邪祟之事非人力所能操控‘’,你大概也听不进去。”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
见他果然默认了,宋坊主便笑叹道:“可是西门庄主啊,你我都该知道,倘若不再弄人,哪里还算得上是天意?”
“如果当初孙拓没有杀妻弑父,你也不曾千里追击,想来就不会遇见燕南天。若当真如此,不仅不会有这一次的变故,或许……”
——“我们早就已经如期成亲了。”
“这些倘若与如果……”宋坊主笑意不变,却悄悄缓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你以为我当真就没有想过么?”
西门吹雪清淡的眸光陡然暗沉。
“但即便这些都成真了,难道你我之间就再没有憾事?生离死别连神仙都逃不过,凡人还有老病之苦,或许我寿数短暂,尚未白头,半途就要丢下你也未可知。”
不顾西门吹雪紧皱的眉宇,宋坊主轻声道:“又或许你还是会剑道遇阻,我是挡在你前方的拦路石,不搬开便再不能寸进。届时,你要如何,我又怎么自处?”
“或许我醉心酿酒,走南闯北地寻访古方,生意也愈做愈大,再不能只留在万梅山庄陪着你。到那时候,说不定就是我先一步转身了。”
身虚气弱的伤患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精力,竟条分缕析地说上这许多,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还能轻轻覆上西门吹雪的手背,让自己比从前略低的体温慢慢渗透过去,仿佛要暖热他暂未执剑的手掌。
“你看啊庄主大人,往日不可追,来日亦难期。可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十八岁的宋玉红可真厉害,虽说怂了些,要借酒才敢装疯,但她曾尽力抓住了你。”
“你也尽力回握了。”
宋坊主附身过去,自去岁以后,她第一次如此主动接近西门吹雪,与他额间相抵,两个人气息交错间,她的声音一下子就低若呢喃:“那就够了。”
——因为若是重来一次,宋玉红还会是一力肩挑家业的御酒皇商,西门吹雪依然是那个执着追索剑道的清冷剑神。
面对彼此,他们都拼尽全力地做到了最好。其余种种,无论是坎坷还是伤痛,哪怕当真分别了,都一概算不上辜负。
“……”
西门吹雪合上双眼,半晌,终于轻轻“嗯”了一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