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坊主被逼落荒而逃。
这倒不是说她形容狼狈——以西门吹雪的脾性, 别说宋坊主只是好言好语来退婚的,就算她把场面闹得更天翻地覆些,他也不可能对未婚妻子动手。离开万梅山庄时, 宋坊主依然光鲜亮丽,言行之间全无异样, 还能轻声劝着西门吹雪止步。
“快回去照看柳伯吧。”
山庄正门, 宋坊主这一次也是被人扶着跨过门槛。桑落低垂着头, 仿佛真是一个尽忠职守的丫鬟,在门口等了老半天,只是为了亲手扶着自家小姐走过这几步路,两个人衣裙相擦, 耳边听得她语气柔和地与人告别。
“若是要寻我, 派人去桐花巷就是。”
西门庄主颔首。
他被宋坊主拦在原地,也果然就不再上前了,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清淡地看着未婚妻子。那般不为所动的神态, 好像片刻之前用一句话问得宋坊主哑口无言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千年苦工暗自咬牙。
剑道以外,西门庄主也实在是一个打直球的绝顶高手。不需剑拔弩张,也不用言辞激烈,他就是有本事冷冷淡淡地看着她,悄无声息地纵容着, 没有半点强迫未婚妻子的意思, 照样能把“宋玉红”逼得不能不心软。
——天下第一酿酒师亲手酿制的喜酒, 名曰长醉, 至今仍存放在万梅山庄。而西门吹雪曾亲口承诺过, 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杯酒, 或许也是唯一一杯酒,会一直留待新婚之夜。
他等着与她合卺交杯。
哪怕宋坊主去年临阵悔婚,如今又眼巴巴地跑来退聘礼,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眼中,她简直是把剑神的面子碾在脚下踩了个来回,西门吹雪也没有皱一下眉头。
他视金钱如无物,对价值连城的聘礼只是一语带过,却要看着未婚妻子的眼睛,问她:长醉之酒,她想要如何处置?
“……”
老子想把脑袋割下来扔进去泡成标本!
顶着痴情人设的千年苦工一个头两个大。就西门吹雪那个棒槌,这么多年了,从不曾对未婚妻子说过什么甜言蜜语,连一声表露心意的软话也没有过。今天居然能问出这一句,此中情意几分深几分浅,懂他的人自然就懂了。
这让“人美心善宋玉红”还能怎么回应?
二话不说带上喜酒就跑?
呵,搞不好西门庄主要以为未婚妻子被谁夺舍了!
“……你可真是……”
除了这百般无奈的四个字,彼时的千年苦工已经不能给出第二个回答了。
她是来退婚的,不是来结仇的。
西门吹雪如此容让自己的未婚妻子,连“不想嫁就不嫁”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宋坊主也不能做得太绝。万一以后发现修补次元漏洞的关键点就在他身上,她却已经和剑神老死不相往来了,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何况……
宋坊主悄无声息地闭上双眼。
——说不定,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
马车把万梅山庄抛在了后面,一路驶向桐花巷。
元正对塞北也很熟悉,驾车驾得平平稳稳。这么一个清雅俊秀的少年,即使坐着车辕,握着马鞭,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车夫。途经街巷时,惊鸿一瞥间也能惹得姑娘家粉面飞红,痴痴地多望上几眼。
他却只是目视前方,不曾被旁人分去注意。
伴随着车轮滚动的声响,身心俱疲的宋坊主合目小憩,暗地里正不知道盘算着什么呢,一张薄毯却突然轻轻柔柔地盖在她身上,那动作小心极了,像是一朵云扑下来笼罩了她。
宋坊主弯了弯唇角:“桑落,这可还是夏天。”
“塞北与陕中不同,虽说入了夏,也没有家里那么热。”
小丫鬟见她没有睁开眼睛,面上仍有倦色,下意识就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今日似乎格外冷些,小姐可不要着凉了。”
“……你觉得冷了么?”
“有一些,风虽然不大,却总往骨子里钻。”
自家小姐似睡非睡间的一句问得过于随意,桑落便没有听出什么不对,一边为她整理毯子,一边轻声道:“到家就给你煮姜糖茶,喝了再睡。”
宋坊主声音含糊地“嗯”了一声,桑落怕她睡在车里,回头又闹得腰酸脖子疼,正犹豫着要不要逗她多说些话醒醒神,却突然听得外头一声马嘶,原本平缓行进的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桑落原本温软的眼眸霎时一沉。
“兄长,怎么了?”
开口询问的同时,小丫鬟看似没有章法地一挪一动,立刻把自家小姐挡在了身后。
说来也好笑,桑落看不惯西门吹雪——天下间没有谁会看自己的情敌顺眼,可是在塞北这地界上,西门吹雪的名头又比什么都管用。即便宋坊主没想过要仗势欺人,也架不住当年下聘的阵仗太大,“宋氏坊主不日即将入主万梅山庄”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连带着塞北分铺的生意都跟着水涨船高了好一阵。
而元正作为宋坊主的左右手,又生得这么好看,在塞北说是路人皆知就夸张了,但该认得他这张脸的人,也确实是都认得的。
他的马车里会坐着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桑落心念电转,有兄长在外头,如果真是有人拦了他们的马车,那到底是冲着谁来的?自家小姐,还是西门吹雪?
小丫鬟眉目沉冷。
说她大惊小怪也好,怪她草木皆兵也行,可桑落自知,任凭是武功再高,毒术再精,终究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她也不过是区区血肉之躯,总有挡不住的敌人,总有力所不逮的那一天。
但是能不能做到,与愿不愿意拼尽全力去做,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桑落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以身为盾,将自家小姐挡得更严实些。
“……”
好家伙,这一下子整得还挺感动。
被护在后方的千年苦工抬起了眼帘,凝视着眼前这个纤细的背影,神色复杂了一瞬。
心意老子领了,但是小鱼儿啊,就你这小身板,再过八百年也不知道有没有希望能护住一条敖氏真龙……
身为宋家武力值天花板的女坊主暗自捂脸。
桑落凝神听着车外的动静,好在没有让她等多久,自家兄长就已经回道:“有马车似乎坏在了路中央,咱们过不去了。”
小丫鬟眉峰微蹙,一手将自家小姐挡在身后,一手掀起车帘往外望去,前方果然有一驾马车背对着他们停了下来,那马车看上去普普通通,不带什么富贵张扬的装饰,却比寻常人家的宽阔不少,立刻就把这条巷子结结实实地堵上大半。
一衣着朴素的汉子原本正蹲在车轮边上,发现宋家的马车也正巧驶了过来,便站起身面向他们。桑落一眼望过去,只见这人虎背熊腰,彪悍的肌肉几乎要涨满衣衫,又兼虬髯满面,挡住了大半长相,唯独那双眼睛如苍鹰般锐利而凶猛,似乎下一刻就要俯冲而来,对着猎物探出利爪。
元正却不惧。
他先回头看了看桑落,两个人交换过眼色,元正便自己跃下车辕,对着那虬髯客问了声好:“尊驾也住在这桐花巷么?”
两年前,定了亲的宋坊主着意将本家迁往塞北,头一件事是选址建新酒窖,第二件事便是在桐花巷买了一座宅子。
“日后若是拌嘴吵架,我离家出走了,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当着西门吹雪的面,宋坊主开口就是这么一句,逗得跟过来认门的柳伯闷笑不止。
财大气粗如宋坊主,自然不是买不起更金贵的地段,即便她想紧挨着万梅山庄兴建一座塞北宋府,以御酒皇商的家底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她就是看中了不宽不窄的桐花巷。
这地方与万梅山庄离得有些远,马车都要走上一炷香,左邻右舍多为小康之家,其中不乏书香门户,倒是比别处更清净些。赶巧的是,有一家做生意出了纰漏,急需银钱周转,便想着把巷子西头的宅子盘出去。
宋坊主亲自过来看了看,中意得很,当场便拍板买下了。元正桑落便带着人,里里外外收拾一通,又把日常所需置办齐全,这座塞北宋府就算是新鲜出炉了。
可他们很少住过来。
——没过门归没过门,不得清闲的宋坊主每每前来塞北是为了什么,或者该说是为了谁,但凡脑子没坏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她住在万梅山庄的时间,远比桐花巷要多得多。
至少,面前这个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虬髯大汉,江家兄弟都只觉得陌生,确信此前从未见过他。
元正神情温和,却始终守在马车旁边,没有冒然离开:“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多谢,不过不必了。”
虬髯大汉嗓子粗矿,语气却并不凶恶,因知道是自家马车挡了路,还干脆利落地道了歉:“回程路上车轮有些松脱,请公子稍等,我很快就能修好。”
——这便是承认他也住桐花巷了。
元正不再追问,正想说让虬髯大汉不用着急,他们没有赶着回家时,对面的宽阔马车里突然响起几声咳嗽,似是有意压制,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沉闷,听着却很是让人揪心,似乎每一声都意味着一点生命的流失。
虬髯大汉立刻看向自家马车,眼神之中满带忧虑,元正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可是当这声音的主人走下马车,真正站到元正面前的时候,元正却生不出一点同情之心。
因为这是一个绝不需要他人同情的人。
哪怕他已经不再年轻,眼尾有了皱纹,俊美面容上不经意间便会流露出沧桑与憔悴,咳嗽时身体微颤,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久病缠身,可是一旦他抬起眼睛,那双盈满生机的眸子却仿佛从未老去,始终鲜活着,年轻着,温柔明亮着。
虬髯大汉走到这人身边,恭敬地唤了一声:“少爷。”
他应下了,看向元正时目含歉意。
“耽误几位了。”
刚咳过一轮的嗓音沙哑,却不带一点虚伪,那双眼眸望过来的时候,似是春风拂过岸边绿柳,目之所及皆是翠色:“还望见谅。”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