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简斋见到迟轻的时候, 是她十九岁那年的冬春交接之时。
漫长的冬季让千金小姐陷入了同样漫长的煎熬,大大小小病了几场,而神医名侠的如约到来让原本忧心如焚的几人松了口气,可他切完脉之后的第一句话, 就让整个房间霎时沉入死寂。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迟轻。
“多谢张大夫。”
气力不足的字迹失去了往日娟秀, 可强撑着坐在桌边的迟轻却很平静。虽然张先生的话是对着楚留香说的——屋子里除了病人和大夫, 本来也就只有他这么一个闲人, 迟轻却像是已经看懂了一切,抑或是早就心中有数,所以才能笑着道谢,又请张先生回房歇息。
这位神医给出的回复,是她预料之中的答案。
她的身体只是一座搭在海边的沙堡,建得再精美, 也敌不过一次冲击而来的风浪。早在迟轻出生的时候, 这个连哭声都弱得跟猫叫一样的婴儿,就被断定活不了多久。
如今居然撑到了长大成人, 恐怕连那个早已抛弃她的生身之人都会惊讶。
楚留香站在她身后,看着千金小姐自己整理桌上的纸笔, 不慌不忙, 连映在他眼中的背影都不带一丝悲切。
——她自己的状况,她自己当然最清楚。
或许……楚留香也是清楚的。
侠盗心中只有难言的苦涩,若非对这所谓的“一线希望”有所保留,他又为何拦下了蓉蓉她们, 不让三个姑娘家陪着一起看诊?
——因为他不想在结果公布的那一刻, 本应最难过的病人, 还要分出心神去安慰谁。
楚留香凝视着迟轻的背影许久, 直到她一丝不苟地把桌面收起齐整了, 毛笔落回笔架时的一声轻响像是给出了一个信号,侠盗终于挪动脚步,他的步伐也平稳得不带迟疑,自身后走到她的身前。
他原本想了很多的话要说。
比如“除了张先生,江湖上还有其他神医,我请他们来,我们再一一试过,好吗?”。
又比如“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总能有别的办法的,我们都不要放弃。”
刀光剑影里闯荡多年,这是第一次,楚香帅在一件事还未发生之前,就已经为最坏的结果准备了许多安慰的话。
“轻轻……”
侠盗在千金小姐面前半蹲下··身。
他为她屈了膝。
“冬天就快要结束了。”
迟轻却打断了楚留香。
她从未试过用俯视的角度去看这个顶天立地的侠盗,也没有做过这种截人话头的事,很是局促地眨着眼睛,身子也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但是她的手语没有停下,看着他的目光比楚留香预想中的还要清澈。
“等到了春天,我窗外的花就会开了。”
——冬日凋敝,春日··生发,岁岁枯荣,却也年年胜景。
所以不必担心,也不必可惜。
还是被她反过头安慰了的侠盗目光微沉,可是那个瞬间,他在迟轻眼中依然看见了还未到来的水乡春··光。
同年,楚留香在江南买了宅子。
他本就有自己的庄园和农田,一向交由李红··袖打理,这次也是托她的福,距离迟家别庄不远也不近的一间宅子迅速易主,三个姑娘麻利地收拾新家,名义上的正经房主却又不知所踪了。
“楚大哥就是这样啦,不用管他,习惯了就好了。”
时常跑来串门的宋甜儿小手一摆,心大得没边儿。
迟轻倒是能猜到他做什么去了,可是苏蓉蓉她们显然不打算多说,她也只好配合着不去多问,四个姑娘家每天开开心心地凑在一起过日子,再一起等着行踪成谜的侠盗回家,饭桌上的筷子从四双重新变回五双。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连心思玲珑的苏蓉蓉都渐渐有些恍惚,似乎他们真的可以一直陪着迟轻,终□□南。
她还曾对着漫天星辰默默许愿,希望天公作美,即便不能让轻轻健康如同常人,也不要那么快地带走她。
“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和迟轻恋慕着同一个男子的女医,忍下了所有妒意与苦涩,虔诚祝祷着:“也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吧……”
奈何命运无情。
二十岁的迟轻被楚留香抱在怀里,沙漠里干燥的热风吹拂过她的面容,也拂过她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自右颧骨几乎要蜿蜒至唇角,那伤处皮肉外翻,鲜血淋漓,染红了迟轻不带一点血色的脸颊。
可她仍然是好看的。
哪怕破了相,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所有的生气与热度都已经从她的身上消散,可她凝望着楚留香的时候,那前所未有的明亮着的眼睛,依然美好得不似人间应有。
“……这样,就很好了……”
拼命留住一点清明的千金小姐,把最后的力气耗费在颤抖的手指上:“以后,我就能好好地看着你……守着你了……”
“谁对你不好,我会……半夜过去打他们的……”
一生未曾拿起过兵刃的迟轻,“说”着这样硬气的话,看着楚留香的目光却比云朵更柔软:“以后,就换我在天上保护你了。”
所以不要哭,要为我高兴啊。
这一句过后,不再听从使唤的手指终于僵住了,停在一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上。
迟轻惨白的唇微微开合,费力地强迫自己再次呼吸,她的目光已经渐渐暗淡了,像是即将耗尽灯油的火苗,可也就是这残余的一点温度,仍然被她拼命握紧了,没有立即熄灭。
她还在等一个回答。
那双温柔了一辈子的眼睛,第一次这么执拗地看着楚留香,倔强地向他讨要一个诺言。
——告诉我,你不会为我难过,至少不会永远为我难过。
“……”
楚留香的眼底没有泪水,他回应着迟轻的目光甚至同样温柔,可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马上就要有什么东西破开这具身体,再活生生地掏出心口那块跳动的血··肉。
盗帅并非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
浪迹江湖的年月里,他未曾杀过一人,却也见惯了死亡,因生性洒脱,他也曾与挚友分离数年,各自天涯。
他为世上的苦难人奔走,为他们遭受的折磨而心痛,为他们终于得到的安宁而喜悦。
——明明是个来去如风的浪子,却偏偏有这世间最悲天悯人的心肠。
但这个人绝不能是迟轻。
并不是说别人就不重要了,而是只有迟轻,让分离成为一种最难熬的酷刑。哪怕是在外奔波的时候,也让侠盗不经意间遥望着江南的方向,想着那朵开在水乡烟雨里,却悄悄扎根在他心头的花。
他甚至也曾自以为,再不愿,再不舍,他也已经做好了分离的准备,毕竟楚留香从不会自欺欺人。
可是……
“……我舍不得你。”
这声挽留,是侠盗再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他不愿意到了最后,还用已经不能实现的奢望去勉强迟轻。
而他知道,这也是迟轻明明想说,却也同样忍住了,不肯说出来让他伤心的一句话。
盗帅只是握住千金小姐已然冰凉的手指,然后,弯起唇角,在她不曾错眼的凝视里,点了点头。
“好。”
短短一字,是楚留香用余生许给迟轻的承诺。
他不会为她难过的。
滚滚红尘,熙攘人间,能与她相逢携手,已是生平第一幸事。至少他们没有擦肩而过,两年的温暖与柔情,足以让这朵花在他的心头盛放不败,从今往后走到何处,何处花开。
而且,她说了会看着他,保护他的。
他又怎么敢难过?
楚留香俯下了身,吻上那双了却心愿后慢慢闭上的眼睛。
“……放心去天上吧,轻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