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迟轻短暂一生中的唯一一次出格。
嘈杂码头, 众目睽睽,她用最静默的姿态给出一个稍纵即逝的拥抱,到转身离开为止,她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 更没有留下什么坦露心意的手语或字迹, 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
当迟家的轿子慢慢走远时, 迟轻甚至还能撩开帘子, 第一次不顾仪态地探出脑袋, 对着目送她的四个人挥了挥手。
“要保重。”
她用手语切切叮嘱着, 眼底暖意融融,没有一丝不舍或伤心的痕迹。
可帘子最终落下时,宋甜儿却再也无法忍耐地哭了出来。
“楚大哥,我们以后常来看望轻轻,行不行?”
她紧紧握着侠盗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这样,我、我心里好怕……”
宋甜儿是真的很喜欢迟轻。
三个姑娘里,她相对来说最为清闲,和迟轻相处的时间自然最多。她从未见过这么好脾气又温柔的女孩子, 就像是手艺顶好的大师傅捏出来的面人, 哪里都软乎乎的,好看又好闻,再多的苦药都掩盖不住她身上清淡的香气,这让醉心厨艺的宋甜儿怎么能不喜欢?
在船上的三个月里, 宋甜儿和迟轻差不多算是住在了一起,说私房话的纸条放满了一个盒子, 她的手语更是进步得飞快。
“你和家里交代清楚了, 就跟着我们走嘛。”
单纯可爱的小厨娘躺在迟轻身边, 两个人枕着一个枕头,睡着一个被窝,她还要面对面地看着迟轻,用手语不依不饶地撒娇:“我每天给你做好吃的呀,蓉蓉姐还可以给你治病,红··袖知道的故事可多了,她肯定愿意每天说给你听的啊……”
千金小姐看着她就快要比出残影的手指,不由抿着唇笑了起来。
“还有楚大哥。”
宋甜儿这里却还有后话:“别看他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其实人可好啦,武功也好,脑筋也聪明,天大的麻烦事都难不倒他。和他一起,你一定也能遇见很多有趣的事。”
“轻轻,五湖四海,名山大川,我们可以一起去好多地方啊。”
迟轻眨了眨眼睛。
她始终安静地“听”着,哪怕宋甜儿絮絮叨叨个没完,也完全没有要打断的意思。直到小厨娘把能想到的好处都一一说完了,差点打结的手指终于消停下来,迟轻才笑着给出回答。
“甜儿,江南的风很舒服,雨也很美,开在我窗外的花很漂亮。”
千金小姐清澈的眼眸里,仿佛也有十里荷花,三秋桂子。
“你若是来看我,我剥莲蓬给你吃,好吗?”
——就连拒绝人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温温软软。
迟轻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每天按时吃药,乖乖吃饭,给她买什么衣服都说好,问她可不可以都说可以。可是只有这一件事,任凭宋甜儿如何软磨硬泡,愣是把手语练得融会贯通了,迟轻也从来没有松过口。
她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要与所有人告别,连笑容都不带一丝勉强。
可越是如此,宋甜儿越是不安。
“轻轻什么都不肯说……”
她想着刚刚迟轻拥抱楚留香的样子,比起嫉妒,她却只觉得心慌。一边掉眼泪一边着急地跺了跺脚:“她都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喜欢你!”
被宋甜儿握着的手突然一僵。
楚留香不说,是因为现在还不能带走迟轻——他广托江湖好友寻找的名医还没有下落,能不能治好迟轻更是未知之数……他不能就这么把迟轻带在身边,让她自顾自地忍受着所谓“拖累大家”的愧疚,空耗着心力,把不知道还剩多久的生命交付给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侠盗。
何况,迟轻此前也从未表露过心意。
在盗帅面前,她所有的羞怯、脸红、有意避让,似乎只是一个知书识礼的千金小姐该有的反应。因为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除了那双靴子以外,迟轻没有一次主动靠近过楚留香,更遑论什么含羞带怯的示好。
楚留香甚至已经觉得,这一次,是他自作多情了。
——可他依然迫切地希望迟轻活着。
哪怕她往后有了心上人,另嫁他人,只要她活着,楚留香便觉得这一场相逢没有遗憾了。
但谁知道,原来迟轻也只是没有说。
她或许已经察觉到了楚留香的情意,或许没有,可她依然把自己的心意藏好了,甚至是一直藏到了分离之时。
今日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也许等不到三桅船再临江南,世上就再也没有迟轻了……她竟还能忍耐到了最后,先后拥抱过三个姑娘家,才肯把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融在最后一个拥抱里,云淡风轻地交给他。
不管有没有人能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管楚留香到底能不能看懂。
可若是楚留香再想起迟轻,哪怕她已经死了,这个怀抱的热意也会替他驱散寒冷。
——这个又聋又哑的姑娘,无声无息表露出来的最后一句,依然只有“庆幸与你相逢”。即便如此,也是为了留待来日温暖他。
若非宋甜儿比预想中的更了解迟轻,只怕都不能替她说出口!
“……好了,不哭了。”
侠盗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他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宋甜儿的肩膀,力道也用得不轻不重:“等过些日子,我们就来江南看她。”
宋甜儿猛地抬头:“真的?”
“嗯。”楚留香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没有泄露任何异样,“我保证,我们会用最快的速度回来。”
盗帅从不空口许诺,但凡是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办得到。
这根深蒂固的信任,让宋甜儿渐渐停止了哭泣,然后被李红··袖带到旁边,轻声细语地又哄了些时候。
只有苏蓉蓉注意到,楚留香刚才说的是……“回来”。
她看着似乎与往常无异的盗帅。
——刚刚分离,你是不是已经想要回到她的身边?
事实证明,苏蓉蓉的猜想是对的。
且不提楚留香请动“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张简斋,约定等他处理好手上的事即来看诊,究竟是怎样一番千辛万苦。总之,迟轻十八岁那年的年末,三桅船果然重抵江南。
“轻轻,我们一起过年呀。”
宋甜儿蹦蹦跳跳地扑过来搂住迟轻:“我给你做核桃酥,还有煎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啊?”
千金小姐看着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愣了许久,而站在最后面的盗帅也正看着她,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这是迟轻记忆中,第一个不是她独自度过的年末。
一群人张罗着打扫屋子,剪窗花,打年糕,还有热气腾腾的年夜饭。迟轻吃到第三个饺子的时候,咬到的是一口满满的花生糖。
“是好兆头。”
盗帅正巧坐在迟轻对面,他比着流利的手语,泰然自若地说着谎话:“甜儿就包了这一个,谁若吃到了,来年定会甜甜蜜蜜。”
——若是可以,下一年,往后的每一年,也都不要再吃苦了。
他在心里默默说完了下半句。
宋甜儿埋着头吃饭,假装和楚大哥“串谋”给饺子做记号,又专门捞进迟轻碗里的人不是自己。
“……嗯。”
迟轻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比花生糖还要甜。
他们带着迟轻去院子里放烟火,苏蓉蓉站在她身边,自己挡在了上风口,又把迟轻的兜帽往下压了压:“可不要着凉了。”
“轻轻,你快看!”
李红··袖突然拽了拽迟轻的袖子,示意她抬头去看,夜幕中有火树银花灿然开放,不远处的宋甜儿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去点烟火,又是跳又是笑的,活似个站不住脚的兔子。
璀璨光芒在迟轻的眼底乍明乍暗,这不过瞬息的绚丽,一旦落入她的眼眸却像是凝成了永恒。兜帽上白绒绒的毛边吻过她的脸,却藏不住她唇边的笑意,那是比烟花更能点亮夜空的明媚。
侠盗站在一旁,凝视着她的眼神也比夜色更温柔。
“今日可开心?”
送她回房的时候,站在门外的楚留香这么问着。
——未过子时,蓉蓉她们还在前厅等着守岁,三个姑娘家闲来无事居然围炉烤地瓜烤栗子,暖烘烘的甜味四处弥漫,让鼻子不好使的盗帅苦笑着站起了身,“顺道”送不能熬夜的迟轻回去休息。
从未这般热闹过的千金小姐,难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她遵照苏蓉蓉的医嘱,兜帽这时也没有放下,昂··着脸看向楚留香的时候,其实比刚才的甜儿更像是白兔,安静乖巧,双眸盈盈。
“开心。”
她答得毫不犹豫。
“……那就好。”
侠盗看着她少见的生·机··勃··勃的样子,突然伸出手,隔着兜帽抚了抚她的发顶,力道轻得如同在抚摸一片花瓣。
迟轻一呆。
却见楚留香修长的手指又比划了几个手势。
“那我也很开心。”
他看进她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因为我一直想见你。”
——而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了。
楚留香从不想让迟轻等他。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这样的江湖客,不应该是迟轻的丈夫。可是她这样的姑娘,若不能明媒正娶,又怎么能用一场露水姻缘去玷污她?
这也正是他不说的原因。
可是,之前他站在张简斋的面前,这位一指判生死的神医问他想要救的人是谁时,楚留香清楚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救一个我愿意以命换命的人。”
那个住在江南烟雨里的姑娘,让来去如风的侠盗不惜万里奔波,用尽所有人脉,终于寻到了最有希望治愈她的大夫。
也正是这个姑娘,让轻功绝顶的盗帅暗自握紧拳头,恨不能日行千里,唯恐自己已经求到了希望,却来迟了,甚至赶不及再看她一眼。
“……救一个对我而言,绝不能死的人。”
“那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面容清癯的老人收回为迟轻切脉的手,淡声道:“我救不了她。”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