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兵部大狱。
何正戚枯坐在牢中, 忽的听到牢门外有锁链之声, 他抬头看去, 只见一名面容普通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何大将军可还安好。”中年文士笑道, “鄙人乃是陈末, 东宫一谋士尔。”
“陈先生,真是不巧, 我要睡了, 牢房重地,恕不远送。”
陈末笑盈盈的也不生气。
“无妨,的确是陈某来的时间不好, 只是陈某此来不是为了公事, 而是为了大将军的私事。”
“太子殿下时常听顾太傅提起,说您与其子顾言蹊举案齐眉恩爱异常,可顾夫人才去了一趟越城, 就被恭王殿下看中了才华,被迫分离——”
“你想说什么!”何正戚听的有点恶心,他就是喜欢顾言蹊,也哪里有这家伙口中说的一般肉麻。
何正戚一双虎目死死盯着陈末,吓得陈末差点后退几步,好在想起自己此来是代表太子, 终于沉下了气,
“太子殿下感念大将军之情深厚, 特来帮大将军夺回夫人。”
何正戚眯着眼睛:“我不可能背叛恭王殿下。”
“这怎么叫背叛呢!”陈末擦了擦冷汗, “圣上缠绵病榻已久,太子殿下早晚会坐在那个位置上,您不过是提早效忠太子殿下。”
“更何况……”
“您当真认为,到了如今的地步,恭王殿下还能护着您吗?”
“就连恭王殿下自己都顾不得自己,还连累您这样的功臣,您就算跟着他又能如何?”
“再说您与顾公子合离之事是经了恭王殿下的手,恭王不可能违背自己做的决定,您若是一直跟着恭王殿下,恐怕顾公子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声音极低,就连一旁的狱卒都没有听到,何正戚嘴唇动了动,不可否认,他被打动了。
顾言蹊!顾言蹊!
光是念着这个名字,何正戚就感到了愤怒。
他已经屈尊降贵娶了这个人,不过是几日冷落,他竟敢与他合离!
喜爱与恼怒纠葛在一起,他反而就要把这个人重新带回到身边!
还有穆璟!
何正戚畏惧穆璟,这个比他小上十来岁的年轻人,拥有着他所不能及的魄力,正是这份魄力,令他追随至今。
可穆璟再厉害又怎样,他比得过太子吗!比得过皇帝吗!
他并非不可战胜!现如今不就被关在宗人府了吗!
何正戚舔了舔嘴唇,道:“我若出狱?”
陈末眼底划过了然之色:“富贵权势,搓手可得,等到太子得登大宝,您有从龙之功,就是何家也必须要考虑下一代家主的位子了。”
何正戚一咬牙,道:“好!”
“既如此,还请大将军放心,明日您就能离开兵部大牢,重掌三军!”
何正戚知道,倘若旁人都没出去,偏偏自己出了牢狱,还重新掌了兵权,那么自己背叛的事实便再不可更改。
但那又如何!
惠哲皇帝的态度已经如此明显,日后太子登基,他要什么没有!
至于顾言蹊?
他倒要感谢对方的合离书,让他有足够的理由背叛恭王!
他的确喜欢这聪明的男人,但对方执意合离,可是大大伤了自己的面子。
何正戚心想着。
顾言蹊自己抛弃了正妻的位置,正好,他大大方方娶个女子,再把他娶回后院,乖乖给他出谋划策!
如此一来,嫡子有了,顾言蹊也有了,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地位权势!
岂不美哉!
次日清晨,宗人府与兵部同时开审,从辰时审到未时也未曾审出什么结果,反倒是何正戚因驻守越城,除了草原一战追击蛮族外,并未出城战斗而逃过一劫,被放出兵部,重新执掌京城外的庆军。
但这消息却是一传十、十传百,转眼间传到了京城之外。
京城十里之外。
背着行囊的书生租了个马车,打算从此处回乡,他刚坐稳,便与马夫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起了话。
“北方的景色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粗狂壮美。”书生感叹道,“现在回了南方,反倒是有些怀念了。”
“若我能像公子一般去北方看看就好了!”马夫回应道,“说到北方,公子可曾听说过,那平蛮的恭亲王被抓进了宗人府?”
“什么!”书生大惊,“这是何故!”
“说是恭亲王不顾百姓安危强行行军,还屠杀周围村落的百姓,杀良冒功。”马夫摇摇头,感叹道,“做尽了恶事,还要编什么割发代首的故事骗人,真是作孽!”
书生已然面色铁青,他吼道:“停车停车!”
马夫大惊:“怎么了?”
“掉头,我要回京城!”
“公子不是才离开吗?”
书生道:“恭王殿下为我等自髡,此刻恭王有难,我又怎可事不关己就此离开!”
“快!速速载我回京!我乃越城幸存庆人,当要为恭王伸冤!”
马夫挥起马鞭:“竟是如此!公子莫急,这就回去!”
恭王被囚的消息如雪花般飘散开来,一百多名大庆百姓旋即反身回京。
他们或是农夫、或是商人、或是书生、或是小贩、或是匠人,皆是在那场大战之中幸存下来的百姓,在顾言蹊的帮助下,被掩藏在庆军之中来到京城附近之外才陆陆续续离开。
因人数较少,这百来人的存在除了顾言蹊与穆璟,竟是再无旁人知晓。
而当他们回转之时,竟是浩浩荡荡,将如洪流一般,势不可挡的冲破前方所有障碍!
北城门一里外,亭中,一名身材英挺的儒衫男子坐的笔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不远处的官道。
等了不久,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立刻站起身冲到官道之上,拦住了一辆马车。
“谁?”
马车上的书生怒道,抬眼仔细看了看那拦车人,却不由得惊呼道:“是你!?”
儒衫男子抱拳:“公子,可愿随我一同解救恭王殿下及顾公子?”
书生大喜:“这是自然!”
他旋即跟着男子进入城中,七拐八拐的来到一间院落前,推门一看,里面竟站了百来人。
书生眼前一亮!
这些人竟都是——
清晨,宗人府。
“豫王殿下!豫王殿下”
天色蒙蒙亮,豫亲王刚翻开书信,就被搅了安宁,不由得恼怒。
“是谁在大声喧哗!”
“豫王殿下,不好了!府外被百姓围住了!”
豫亲王一惊,面色不渝道:“他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都给我赶出去!”
护卫诺诺道:“我们刚发现这些人聚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试过驱赶了,但他们非但不离开,反而还大喊大叫着,引来了不少人,现在府外的人愈来愈多,恐怕已经赶不得了……”
豫亲王大怒。
“赶不得?好啊!那就让我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刁民!”
这位年迈的老亲王气喘吁吁的就往外走,护卫们连忙跟在后面。
走出不远,他就听到远远的传来鼎沸人声,这声音却并不如想象一般杂乱。
老亲王终于走到了门口,他眯着眼睛看向那些刁民,却差一点吓得心脏停跳。
这岂止是一百多名百姓!至少也要有三四百名百姓了!
就连宗人府门前那条宽阔的大道都被塞得满满当当,一直蔓延到街口!
而在这些拥挤的百姓前面,则整整齐齐跪着一百多名形容各异的百姓!
这些人中有饱经风霜的边民,有满手粗茧的武夫,有一身儒衫的文人,也有绫罗锦缎的商人。
明明各不相干的人,却齐齐跪在这里,只有一名青衫文士站在最前方,高声疾呼。
“恭亲王无罪!顾公子无罪!”
“倘若他们有罪!大庆的边关又要让谁来守卫!百年血仇又要谁人来报!”
文人憋得满面通红,他声嘶力竭的喊道。
“为了我等区区千条人命!恭亲王割发代首,他手下三千名将士具是如此!”
“我等是被恭亲王殿下感染,自愿为大庆边关献身!”
“恭亲王何罪之有!顾公子何罪之有!这三千名将士何罪之有!”
“无罪!无罪!”靠的近些的百姓开始随之高呼,这呼声越来越广,就连远处听不到这里声音的百姓,就开始跟着吼起来。
于是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围观。
老亲王气的打颤,匆匆忙忙跨出门外,对着那文士叫道:“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怎么敢到宗人府生事!”
“因为这天下不公,恭亲王无罪!”青衫文士高声答道,引来了身后跪着的百名百姓的应和。
“穆璟无视大庆千人性命,硬是要行军,这是大罪!”
“非也!”文士傲然道,“恭亲王是在救大庆!他无罪!”
“穆璟杀良冒功,亦是大罪!”
“吾等自越城以来一直跟在恭亲王身旁,从未见过恭王殿下离开越城,所谓杀良冒功之事更是无稽之谈!朝廷为何不派兵去那所谓被屠杀的村落里转一转!看看到底是恭王杀的,还是蛮人杀的!”
“书生误国!”豫亲王叫来护卫,“去,把他赶走!”
护卫面对暴怒的百姓根本无能为力,而此时文士却高声道。
“我今日来,不是以书生的身份,主张恭亲王无罪的!”
“你是何意?”豫亲王问。
书生后退一步,朝着豫亲王后方,宗人府牢狱位置长拜不起:“吾等是以草原那场大战之中幸存下的庆人身份,为向恭亲王报恩而来!”
豫亲王脸色大变,却见那书生身后的百人皆是随那书生拜下。
“吾等谢恭亲王救命之恩!”
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瞬间压倒了周围的嘈杂之声,这声音越来越广,却叫豫亲王脸色越来越难看。
“刁民!刁民!”他气急败坏,“给我把他们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惠哲皇帝病情危重,穆璟却因彻底打倒蛮族而声名大起,大有压倒惠哲皇帝的势头,至于说名声本就不怎么好的东宫,是根本无法与他相比的。
不顾庆人性命强攻蛮族,这是穆璟目前唯一的把柄,若是不抓好这个把柄彻底打倒穆璟,东宫拿什么和他比!
军事?就算何正戚投靠了东宫,也比不上一个百胜元帅穆璟!
朝堂?穆璟一劳永逸解决蛮族之患,保大庆三十年内再无外患,这时候朝堂上哪有人能与他相左!
老亲王是个固执古板的人,他心中大庆唯一的继承人就是皇嫡长子穆承。
穆璟这种只会打仗的武夫,还是赶紧滚回边疆吧!
可现在又要如何办!
数百人看着,那些所谓被屠杀的庆人,千里迢迢来到宗人府,只是为了证明穆璟无罪!
消息根本瞒不住!
穆璟无罪否?有罪否?
老亲王嘴唇颤动着。
他在问自己,要如何去做!
此时此刻,消息已然无法隐瞒,若是硬要判穆璟有罪,他这一世清明便要瞬间毁于一旦!
要如何做!
如何做!
清晨,东宫。
接到越城幸存庆人围住宗人府的消息,穆承顿时大惊,直接手里的杯子扔到了一旁的陈末脸上。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气急败坏,“若是叫穆璟就这么离开宗人府,他的名声会更响亮!对我的威胁更大!”
陈末缩着脑袋诺诺道:“但殿下手里已有何正戚,兵权在手,恭王就算出了宗人府又能如何?”
穆承一时语塞。
仔细一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昔日他忌惮穆璟,是因为对方文有顾太傅,武有何正戚。如今此二人都入了他的麾下,惠哲皇帝又眼看着就要驾崩,他何必担心穆璟出来。
这般一想,穆承心下顿时安定不少,他对陈末道:“是孤急躁了,来人,快带先生去疗伤,本太子现在就要去宗人府看个究竟!”
陈末自无不可,包扎完额上伤口,他并未在东宫停留,而是匆匆忙忙往东街而去。
不多晌,走到一间小房子前,看了看左右看着无人,陈末才放心的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一个儒衫男人头发散乱、睡眼朦胧的看着他。
“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我带够钱了,你快给我出主意!”陈末匆忙走了进去,回身将门带上,急着道,“恭王眼看着就要出来了,这怎么和你说的不一样!”
“我也听闻宗人府那里的事情了。”儒衫男人道,“怪只怪太子殿下时运不济,谁又能想得到这些幸存的庆人竟然齐齐找上京城。”
“那如今怎么办!”
儒衫男人看了他一眼,陈末连忙会意的掏出一打银票:“这次太子殿下赏我的钱都在这里了。”
男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恭王势大已不可逆,为今之计,只有趁着对方松懈之时,一举拿下。”
陈末惊骇:“你的意思是……这、这绝不可能!”
“怕什么,只要做的隐蔽些,事成之后,皇帝陛下身后只有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不帮太子殿下打扫干净。”儒衫男人漫不经心道,“前朝又不是没有弑兄杀父继承皇位的明君,那可要比我这计划光明正大多了!”
陈末左思右想,只觉得浑身发冷,坐立不安,他匆忙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言罢,如同避瘟神一般冲出这间小院。
门扉合上,儒衫男人嘴角的笑意立刻淡了下来,变得坚毅而冷峻。
他一把扯下长长的发丝,摸了摸寸长的短发,叹了口气。
“这头发可真热。”
那模样,岂不就是得了顾言蹊命令,提前前往京城的井重锦。
他拿起银票仔细数着,若有所思的看向门扉之外。
“公子这计划可当真太过大胆了,陈末不好说,太子他有那么蠢吗?”
“罢了,不想了!”
井重锦一把将钞票揣进怀中,笑道。
“却不知这笔钱,够买多少把刀剑,多少壶好酒呢。”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