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 京城北门就热闹了起来, 到处人声鼎沸, 乍一看去, 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就像是全城的百姓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今日对于京城所有人来说, 都是个大日子。
恭亲王穆璟所带领的庆军将在今日进京,他们会从北城门进入, 一路走到校场!
日头渐高, 在守城兵将的一声呼号中,北城门终于徐徐打开,城门之外, 三千衣甲整齐、英姿勃发的大庆战士正列队前进!
一场盛大的游街即将开始!
三千大庆将士在主将的带领下, 整齐划一的走入城门。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队队骑兵,而这些骑兵最令人瞩目的并非是高头大马或威武的铠甲, 而是一头头短发!
没有人会嘲笑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那头短发代表着什么!
那是英勇的深入草原之中,将蛮族彻底打垮的五千战士的标志!
那是英雄的标志!
喧哗之声渐渐响起,负责维持秩序的五城兵马司顿感压力大增,呵斥阻拦也未能压制住这股浪潮。
无数百姓向前拥挤,他们想要看一看大庆的英雄, 想要看看这些将蛮人彻底赶出大庆的将士们!
走在这条街上的每一名士卒, 每一个将领, 不分老少, 不分军衔,每个人都是他们发自真心极尽溢美之词的对象!
这是拯救了大庆的英雄!
当然,最令人关注的,还是那走在最前方的三个人。
恭亲王穆璟,神武大将军何正戚,还有——
顾言蹊。
白衣国士顾言蹊!
人们中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每个人都拼命的向前挤去,想要看清那位白衣男子的真面目。
这位没有任何官职,却能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的男子,已经成了神话中的人物!
在这一片欢腾声中,仲文琢显得格外兴奋,他忙不迭的回应着百姓们的热情,一面还要抽出空来问顾言蹊。
“井重锦那家伙呢?这么大的日子他怎么没来?我可好多天都没见到他了。”
顾言蹊始终保持得体的笑容,微微看了一眼仲文琢:“比起游街,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仲文琢鼻腔里哼了一声,十足的不屑。
“昔日离开越城,我送了你三枚锦囊。”顾言蹊慢悠悠的说,“今日归京,我自然也要送他几枚锦囊了。”
仲文琢顿时兴致大起,连忙追问,但顾言蹊闭口不言,任由他自顾自的呱噪弄怪,自己却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周边百姓身上。
直到一行人来到校场内,顾言蹊才摆脱了仲文琢,走在了穆璟身旁。
“你又有什么安排?”穆璟低声打趣。
顾言蹊眨眨眼:“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
穆璟愉悦的笑了笑,倒也没追究,却是不远处的何正戚看的心头火气,不自觉的捏紧了马缰。
自合离之后,虽然二人住的并不远,但何正戚已经很久没有与顾言蹊搭上话了,就算说上几句话,多半也只是不冷不热的一声问候。
此时见穆璟与对方如此亲密的交谈,他不自觉的便妒火中烧。
合离以后,他就对顾言蹊格外上心了起来,大约是因为对方离开他的态度过于坚定,反而令他不由关注。
司礼太监很快便引着几员大将上了高台,盛大的校演仪式如期开展,三千名将士或骑马射箭,或列阵出击,浩大精彩的校演引得文武百官一阵喝彩,就连久病不愈的惠哲皇帝也看得津津有味,显得精神许多。
顾言蹊被安排在左侧靠后的位置,他虽立下奇功,但并没有官职,这已是嘉奖。
不过这样靠后的位置倒是方便了他的观察。
默默将在坐的文武百官与心中印象一一对应,顾言蹊的目光落在了高台之上,那个坐在明黄色龙椅之上的人。
那就是大庆的掌控者,惠哲皇帝。
惠哲皇帝身体消瘦,面色青灰,此时因心情愉悦,脸上带了些红晕,看上去倒并非传闻中那般病弱。
但顾言蹊知道,在委托人的记忆中,此时惠哲皇帝已然驾崩,即使他的到来为这位皇帝续了几个月的寿命,对方也注定活不长久。
惠哲皇帝的右侧坐着穆璟,而左侧则坐着一名身穿五爪金龙的年轻男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阴鸷的盯着校场,时不时焦虑的向左侧的入口看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太子穆承。
顾言蹊在心中暗暗道。
这也是穆璟最大的敌人。
他还要再细看,却见太子面露喜色,目光朝着他投来。
顾言蹊连忙收回目光,用余光看向左侧。
只见在校场左侧的小门,一个大太监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匆匆走了进来。
那大太监穿过狂欢的人群,小步跑到面色不渝的太子穆承身旁,面容焦虑的在他耳旁低声说着什么,眼睛时不时看向正在高台上接受惠哲皇帝奖赏的众人。
太子的脸色阴晴不变,但终于露出些许喜色。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这番骚动引来了惠哲皇帝的注意,他挥了挥手,道:“承儿,何事如此喧哗?”
穆承紧促眉头,一副难言的表情。
“父皇,儿臣接到了豫亲王的急报。”
“豫亲王?”惠哲皇帝奇道,“他来找你做什么?”
大庆国祚两百余年,宗室数不胜数,豫亲王便是其中之一。其人已是花甲之年,乃是先帝那一辈的老亲王,执掌宗人府数十年,威望颇高,就是惠哲皇帝也对他敬重有加。
一听说是老亲王的急报,惠哲皇帝连忙问道。
太子穆承站起身来,克制着自己激动的语气,将头颅深深埋下。
“父皇,豫亲王状告恭亲王穆璟不顾庆人性命,强行行军,且屠戮庆人村落,杀良冒功!”
惠哲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隐隐带着威胁道:“璟儿一心为大庆操劳,老亲王怕是听错了吧。”
穆承丝毫没有察觉惠哲皇帝语气里的不耐,反而雀跃的纠正道。
“父皇!这里有幸存庆人血书一份,可供佐证!”
他拿出大太监抱着的那张羊皮纸,直接展开,只见上面是用鲜血写就的一份血书,字里行间都在控诉着恭亲王穆璟的暴行!
这校演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惠哲皇帝的脸已经黑到了极致,他狠狠剐了一眼穆承,道:“朕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诸爱卿可自便。”
言罢,便叫一旁的大太监们伺候着上了御轿,带着穆承、穆璟、何正戚、顾言蹊四人匆匆离了校场。
校场上的热闹逐渐远去,顾言蹊跟在惠哲皇帝后面,只觉得气氛压抑的可怕。
等一行人进了御书房,惠哲皇帝在小榻上坐好,才发难道:“穆璟!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校场之上穆璟对此间发生的事宜已然清楚,他也不捡起那血书,只跪下道:“此等恶劣之事,儿臣从未做过,还请父皇明鉴!”
“苦主都找上宗人府了!你说从没做过!”惠哲皇帝气的呼吸急促起来,一旁的大太监连忙送上药丸,他服用之后情况才渐渐稳定下来,“好!你既然说自己无罪,那就去宗人府和豫亲王解释吧!”
他挥挥手,立刻有护卫上前要将穆璟带走。
顾言蹊连忙跪下道:“陛下!恭王殿下一心为国,绝无杀良冒功之事!”
“上草原是你的主意吧,顾言蹊。”惠哲皇帝对自己的儿子还有几分温情,可看着顾言蹊就没什么好脸色了,“你蛊惑恭王,该当何罪!来人,把他也押下去!”
穆璟脸色沉了下来:“父皇,顾言蹊身体柔弱,牢房冰冷,恐怕——”
惠哲皇帝不等他说完,挥挥手:“够了,朕不听你解释。还有何正戚!”
何正戚匆忙跪下。
“你身为副将却不能辅佐恭王走正路,也有罪,押下去!”
护卫们已经走上前来,压着何正戚与顾言蹊往外走,却拿穆璟无法。
穆璟道:“父皇,此事就算有错,也是我一人之过,父皇何必牵连他人!”
顾言蹊在后面低声道:“殿下,无妨。”
但穆璟动也不动,竟是打算一扛到底。
“穆璟!你这是要违逆父皇的命令!?”穆璟在一旁质问。
顾言蹊再劝:“殿下,当真无妨!”
穆璟眸色阴沉,看了穆承一眼,自知若再反抗,这位皇兄说不定又要做出什么事情来,于是道:“顾言蹊乃功臣,又有心疾,身体柔弱,就算受儿臣牵连下狱,也不应当苛待他,还请父皇为他准备一间舒适的牢房。”
“朕准了,去吧。”
穆璟这才甩袖离开。
不多时,房间里只剩下惠哲皇帝、穆承与几个太监。
惠哲皇帝许是气的狠了,斜靠在榻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穆承倒是心里爽快,乐滋滋的上前劝道。
“父皇不必气恼,想必穆璟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种事情来……”
“混账!”惠哲皇帝睁开眼睛,一把将桌上茶杯掷了出去,正砸在穆承的额头上,顿时砸的对方额头肿起,痛呼一声。
“父皇息怒!”
“你当你那小心思藏的很好!非要在校场上搞这么一出!生怕事情不闹大,朕不处罚璟儿!?”
太子穆承心头一惊。
“你就算对付璟儿,也该看看时候!今日这是迎接功臣的校演!岂是你攻歼兄弟的场所!”
“朕带你们离开校场,就是给你留下几分面子!”
“丢人!”
惠哲皇帝喘息几次,才继续道。
“像你这般德行,做什么太子,执掌什么国家!”
“朕真是恨不得——”
惠哲皇帝的话憋在胸口,到底没有说出来,他恨铁不成刚的瞪着穆承,冷声道。
“滚出去!”
穆承如坠冰窟。
惠哲皇帝想说什么?
难不成是想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穆璟做了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他不想着称赞揭发的自己,反而要废了他的太子?
他已经如此不满自己,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吗!
不!
他必须是太子!
他一定是太子!
就算是父皇也没有资格随随便便换掉他!
无论如何,这个位置他要保住!
只要穆璟废了,父皇对他再不满,他也是继承皇位的唯一选择!
穆承咬着牙从御书房离开,转眼间室内空空荡荡的,除了惠哲皇帝的喘息声,再无旁的声息。
半晌,大太监才听到皇帝虚弱的自言自语。
“从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天,朕一直悉心教导他为君之道,可你看看,他回报给朕些什么东西!”
“兄弟做错了事情,他不去想着辩解,反而要落井下石?”
“这是做哥哥的态度吗!这是做太子的气度吗!”
“朕怎么能放心将国家交给他!”
大太监战战兢兢的低着头,这种皇家之事给他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插嘴。
惠哲皇帝气过了头,反而平静了下来:“穆璟不是鲁莽之人,他若是做了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定然会做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此事必有隐情。”
大太监连忙道:“陛下,奴婢马上去查。”
“查!必须查的水落石出!”
大太监拱了拱身,便要下去。
“等等。”惠哲皇帝眯起了眼睛,“你们查,不要从穆璟被冤枉了查。”
大太监悚然一惊。
“陛下的意思是……”
“查,就坐实了穆璟屠庆人充战功这件事。”惠哲皇帝冷声道,“朕时日不多,此时换太子国家必然动荡,况自古以来皆是嫡长子继位,纵然璟儿才华出众,朕也不能冒这个险。”
他虚弱的叹了口气。
“若是再给朕二十年,这太子之位说不得谁来当了。”
大太监头皮发麻,腿脚发软,险些跪了下来。
恭亲王犯了什么错?
无外乎功高震主,惠哲皇帝容不下了。
面上说的再好听,他也已经忌惮起穆璟这个有着强大威望的儿子,开始想办法削弱对方的影响力。
穆承的发难,恰好给惠哲皇帝递过来一个绝佳的把柄。
大太监知道,他此时此刻听到的,可谓这个帝国最大的秘密,也是最要命的秘密。
他甚至不知,做完这件事的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惠哲皇帝日暮西山,已然无法庇护自己。
看来,要找个后路了。
大太监躬身离去,眼中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晚,兵部大牢。
纵然是待遇最好的牢房,也不过是牢房,又不是宗人府,关的都是皇亲国戚,牢房比普通人家都舒适许多。
顾言蹊抱着狱卒送来的厚被子,打了个哈欠,正打算睡觉,就听到对面吵吵嚷嚷。
“言蹊!言蹊你别睡啊!”仲文琢隔着铁栅栏伸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刚下校场就给抓起来了?还有恭王殿下,怎么进宗人府去了?”
“听说还抓了何正戚?不过我没看见他啊,那家伙怎么没关在这里?”
“好好休息,莫要想其他的。”顾言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翻了个身,“至少三天,咱们才能出去。”
“三天?”仲文琢叫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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