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昭努力回想着前世发生的事, 希望能从细枝末节中得到些微线索,但却是徒劳无功。
前世的她一心扑在学习上, 别说楼上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邻居, 就是迟爸花光积蓄在市中心购置新居, 迟昭也是高一下半学期快要搬进去时才知道的。
搜寻未果,迟昭只得将这种不好的预感归结为胡思乱想。
但愿是她多虑了。
*
温书假第三天。
很久以后再回想当时,仿佛一切冥冥中都有所暗示。
比如那天早上她八点就醒了过来,恍惚间还以为上学要迟到了,穿好衣服才想起现在放假。
比如昨天晚上睡觉着凉导致的头痛。
比如因为头痛,倒水时杯子没放稳摔在地上, 飞溅起的一百摄氏度开水烫得脚面起了水泡。
比如去找创可贴处理伤口小心翻出了一同放在抽屉里的玉扣。
玉扣摔在地上, 碎成了两半。
好像为了这样一个结果,草蛇灰线般埋下了种种的伏笔巧合。
迟昭一怔,刚弯腰拾起碎片, 楼道里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重物坠落的动静。
她的心没由来地沉下去,攥紧了碎玉开门,凭着直觉往楼上走, 就看到了血泊之中躺着的叶婆婆。
*
让时间倒转回事情发生前的三小时。
8:00AM
迟昭起床, 头痛, 吃了迟爸走前准备的早餐, 开始温习政治课本。
9:30AM
头痛愈演愈烈,开了热水准备冲药,在窗边看到楼上的护工阿姨提着篮子去街市买菜。
9:45AM
厨房的垃圾满的溢出来, 收拾好,出去倒垃圾时遇到一个戴墨镜的陌生女人从楼上下来,穿着打扮不像是街坊领居的风格。
9:50AM
迟昭倒水,失手摔了杯子。
9:55AM
她找到创可贴,玉扣摔碎,楼道之中传来动静。
9:56AM
上楼,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叶婆婆。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作孽啊,作孽啊。”护工阿姨哭得站不起来,“我才去了不到半个小时,怎么就出事了。”
旁边的迟昭尽管竭力想要保持平静,苍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她。
一闭上眼,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迟昭用尽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尖叫出声,她调头跑回去打了120,挂断电话的一刻,才发现手抖得不能自已。
之后的事她完全没了印象,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现在。
楼下救护车警车都来了,还没到中午,来围观的大多是小区里的大爷大妈,不住地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各种版本的流言满天飞,没有一个切合实际。叶家作为入住不到两年的“新邻居”,一向拥有最多的秘密和揣测。
瞎了一只眼的老女人,好看到过分的小男孩,外貌凶悍的大狼狗。
看不透的就全是谜。
警察询问过迟昭几个问题,估计是看她这模样有点可怜,打电话叫来了看护人。
迟爸到的时候迟昭还在叶家的客厅,他扶她起来,明明六月份的天气,她的手冰凉没有温度。
迟爸知道女儿是吓坏了,尽量放轻语调:“昭昭,先回去吧。”
迟昭其实已经缓过来一些,至少脑子是清楚的。
“没事。”迟昭道,“我等……叶司予回来。”
迟爸愣了愣,不说话了。
想起他们一年之前的对话,恍如隔日。
太可怜了。
接二连三,灾难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家。
迟昭静默了片刻,才想起来问:“……叶婆婆怎么样了?”
迟爸摇了摇头。
见到那样的画面,迟昭早从心里断定结局可能不会太好。
“去医院吧。”迟爸道,“叶司予估计会直接过去,你在这里等不定等到什么时候。”
迟昭这才反应过来。她点点头,起身时才发觉自己腿是软的,寸步难行。
迟爸扶住了她。
等打车到了医院,一进大门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迎面而来。迟爸问过了医院前台,直接到一楼急救中心。
刚一拐弯,就看到走廊排座上的少年。他还穿着校服,明明已经长高很多,在白炽灯的灯光下,身形却单薄到不再有实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
迟昭没敢看他的脸。
迟爸轻轻拍了她肩膀一下:“过去吧。”
迟昭深吸一口,这才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叶司予低垂着头,长睫落下,遮住眸中的情绪。
没有哭泣,没有声嘶力竭,偏偏迟昭这样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悲伤,压满在心头呼之欲出,再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承受。
迟昭半跪在他面前,和他一般高。这种时候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即便是安慰也像是喧哗的噪音。就这么无声地僵持了半天,迟昭抬手,正想摸摸他的头,叶司予却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少年的脸枕在她的肩膀,呼吸间全被熟悉的气味填满,无法安放的重负,在这一刻倾泻而出。起初是无声,而后是抽噎,只有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
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最后的浮木。
迟昭渐渐感觉到那渗入衣衫深处温热的东西。
是眼泪。
*
“说是自杀。”迟爸道,“或者是意外。”
迟昭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目光看着窗外渐渐日薄西山的暮色,沉默不语。
迟爸见她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叹了口气,半晌才用商量的语气道:“要不你这两天先去许老师家住两天?”
更当即的事是一周之后的中考。尽管迟爸也很为叶婆婆的意外去世惋惜,但活着的人有继续生活的责任。除却死者的家属,没有人有义务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迟昭是个例外。
不光因为她和叶司予关系好,还因为她是第一目击者。那样光用语言都觉得瘆人的场面,可想而知会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迟昭摇了摇头。
迟爸知道女儿向来固执,她决定的事任凭旁人如何劝说都不会改变。
迟爸叹了口气,先出去了。
迟昭坐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为什么会不记得这样重要的事?
或者,前世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迟昭是理科生,自然知道拓扑学连锁反应,更通俗的叫法是蝴蝶效应。在其余条件不发生改变的情况下,任何微小的变动都有可能引发巨大的后果差异。
那么叶婆婆的死亡,会不会就是她重生这个“变量”所引发的“后果”?
一想到这种可能,迟昭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她埋首怀中,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
温书假结束,距离中考只剩下四天。
这样的新闻最容易在学生中流传,为了避免影响初三考生的心态,学校花了大力气去找知道消息的人谈话,很快把一场愈演愈烈的火掐灭在苗头状态。
只有迟昭一反常态,浑浑噩噩,甚至心不在焉。学校领导也知道她是第一目击者,轮番找她开导,生怕因此影响了她考试的发挥。
中考结束在一个雨天。
前世的迟昭还不是这样。
即便做了充足的准备,中考的时候她还是会和大家一样感到紧张忐忑,一样会因为对答案时发现自己填错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而痛哭一晚上。
现在全都没有了。
她甚至都没有考试的感觉,至始至终都与外界隔着一层似的,像是另一个自己在身体里看着自己做题。
等到最后一门结束,迟昭跑回家,第一句话是:“叶司予呢?”
在迟昭中考这段时间,叶司予同样度过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还在灵堂。”迟爸道。
迟昭摘下书包准备去找他。
迟爸叫住她:“我和你一起。”
叶婆婆去世后的这一个多礼拜,叶司予才终于慢慢接受这个事实。警察将她摔下楼梯归结为意外,并没有事发时她身边没有其他人在,而且死者患有阿尔兹海默症,这样的推论再合乎情理不过。
迟家父女到的时候,灵堂的人不算多。叶婆婆背井离乡生活在这里,老家的人联系不上,城里又没有多少认识的人,只有一些热心的同小区大爷大妈们来了,虽然他们一向视叶婆婆为异类,关系并不好,但在传统文化中毕竟死者为大。
迟昭穿过人群,一眼看到了站在最里面的叶司予。少年身着白衣,灵堂光线昏暗,映得他面容模糊不清,只是周身愈发清冷的气息,与身旁人群格格不入。
有几个大妈好心劝慰叶司予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叶司予只是礼貌地点点头,一言不发。
迟爸从旁边帮忙的男人手里接过三炷香,与迟昭一同上前敬拜。
在场的估计只有他们一家与叶司予最为亲近,但迟爸不是个喜欢说那些场面话的人,对于死者家属来说,“人死不能复生”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只站在叶司予身边,片刻才艰难开口:“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来找我。”
叶司予道了谢。他始终没有看他们,视线落在地板上。
就在这时迟昭忽然道:“我陪你。”
叶司予和迟爸均是一愣。
迟昭向来是说到做到,她找了和叶司予一样的白衣服穿在身上,与他并肩而立:“叶婆婆也算是我长辈,我应该送她一场。”
叶司予盯着她,一时怔怔的。
迟爸也有点惊讶女儿的出格举动,不过他们和叶婆婆素有交际,她本家没有人在,这么做不算过分。
迟爸只好随着迟昭去了。
按照叶婆婆那边的风俗,要守丧七天。
叶司予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基本没怎么睡过觉,邵平轩(所长)白天帮忙来接替时才能暂时休息。其实他回到家也不怎么睡得着觉,躺在一个充满着故人气息的房间,一闭上眼睛全是有关她的画面。
叶婆婆对他其实不算好,甚至叶司予都隐隐约约能觉察到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恨意。那恨意不是对他本人,更像是对他所代表的东西。但无论如何她都尽到了责任,免除他四处借宿的生活。
迟爸还有学校的事要处理,先走了,反正中考结束,就留下迟昭在这里。
迟昭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索性沉默不语。身边的少年看起来憔悴不少,但已没了在医院时的崩溃。他微垂着长睫,面无表情,连伤心的情绪都不肯轻易流露,仿佛这是葬礼唯一教会他的事。
也不知站了多久,叶司予才低声开口:“不用陪着我。”
迟昭没说话。
叶司予又道:“站久了,腿会疼。”
迟昭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叶司予却没有看她,他垂着眼,神色淡漠到有些麻木。
迟昭只当做没有听到。
直到吊唁的人全都离去,偌大灵堂剩下他们两个和一些工作人员。
正当迟昭迟疑着该怎么打破僵局,有意料之外的救星来到。迟昭觉得男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所里有些事,邵平轩来晚了,看到叶司予身边还站着个漂亮女孩,微微一愣,不过也赶不及多想。
他道:“你去休息吧,吃点东西,晚上再来。”
叶司予看了看身边的迟昭,迟昭点点头。
两个人在旁边换下丧服,准备离去时,邵平轩想起什么,对叶司予说:“你妈妈……今天晚上就赶过来了。”
叶司予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神色愈发冷淡:“她来做什么?”
邵平轩一时语塞。毕竟是人家家务事,他这个外人也不好开口劝和。
叶司予也不等他找到合适的措辞,先带着迟昭离开了。
*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到了分开的时候,迟昭不放心叶司予,才道:“你睡一会儿,小心撑不住。”
叶司予点点头,估计是怕迟昭担心他,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也是。”
迟昭不语。往日都是叶司予看着她进去才离开,这一次换她站在原地,目送着少年心不在焉地往楼上走。
“叶司予。”迟昭忽然喊住他。
叶司予停下,从楼上看过来。
“晚上走的时候记得叫我。”迟昭道,“我和你一起。”
叶司予一愣,不过还是答应:“好。”
迟昭考了一天试,下午一结束就跑去灵堂,着实累坏了。她原本只想着休息一会儿,结果一挨枕头就沉沉睡过去,再醒来已经是晚上十点。
她给叶司予打电话,没人接,楼上也一早就空了。
迟昭想也没想拎起雨伞就往外跑,刚好遇到开会回来的迟爸。迟爸在她身后喊:“你去哪儿?”
“去找叶司予。”
迟爸看着自家女儿决绝果断的身影,莫名有种不好的联想。他晃晃脑袋将不合时宜的想法赶走,由着迟昭去了。
迟昭到时灵堂不止有叶司予一个人在。
陌生女人拥有一张美艳无双的脸,只是眼睛微肿,显而易见刚哭过。尽管第一次见面,迟昭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叶司予的母亲。因为太像了。眉眼,轮廓,一直延伸到颀长身材,如出一辙。
有些时候,一个人很难掩盖自己的出身。比如现在。即便叶司予再想划清他与叶湘的关系,相貌气质却都是骗不了人的。
他们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
迟昭不好去打扰他们母子二人说话,只好驻足在门口。
许是因为灵堂太静了,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迟昭还是能听得见两人之间的只言片语。
“……离开这里。”
“……她会不高兴的。”
以及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迟昭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仰头看着天花板。叶司予说这话时并没有任何义愤填膺的情绪波动,他甚至连表情都欠奉,不起任何波澜,始终一副平静到冷血的模样。
迟昭一直还很好奇,为什么高中时候的叶司予和初中的他差异那么大。
原来这就是原因。
那个会问“为什么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小傻子再也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最终还是妥协在叶司予刀枪不入的坚持下,只得暂且离开。她走时经过迟昭,迟昭毫不犹豫地喊住了她:“阿姨。”
叶湘回头,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阿姨,我住在叶婆婆楼下。”迟昭的态度彬彬有礼。
叶湘微怔,旋即反应过来,道:“我听说过你,多谢你们对叶司予的照顾了。”
迟昭将一直藏在口袋里的碎玉扣取出,递到叶湘眼前。
叶湘一下子没认出来:“这是……”
“这是叶婆婆的东西。”迟昭静静望着她,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多么残忍,“她带在身边很多年,是要给一个叫湘湘的人。我猜……应该是给您的。”
叶湘愣住了,她的眼眶一下不受控制地红起来,手抖得厉害,几近失态。
迟昭不语,只冷眼旁观。
叶湘恍惚地接过那摔成两半的玉扣。原先不记得的,全都记起来了。
她高中没毕业就要信誓旦旦去闯荡世界,走前姆妈托人从城里带回了一枚玉扣,说是玉有灵性,戴久了能保平安。
叶湘一度戴在身上。到了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扣找不到了,她也就渐渐忘记了这回事。
原来是被姆妈收了起来。
“……谢谢。”叶湘攥紧玉扣,声音哽咽,为避免更加失态,留下这一句就转身走了。
迟昭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收回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以后只有学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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