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年除夕到正月初五,珍卿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在应对婚礼后留在谢公馆的客人,主人们的私人空间很小。跟三哥也没啥独处的机会,直到正月初五以后,谢公馆的宾客才全部离开。
正月初七的早上,三哥带回中新绸厂的厂刊,他们选出的服装设计的获奖作品,名列前茅的都印在上面。
正看得有趣的时候,大房的三个小孩,叽叽咯咯地笑着跑来,把珍卿房门砸得梆梆响。
珍卿和三哥打开房门,仲礼抱着自制矿石收音机:“三叔,小姑,矿石收音机制好了,黄师傅和阿洋要架线,三叔,小姑,你跟我们一起行不行?”
金妈过来跟三哥说:“三少爷,太太叫你去二小姐那。”
陆三哥摸摸仲礼脑袋,说:“注意安全,小姑陪你们玩。”
珍卿看着三哥离开。
吴二姐的婚房在同一条街上,步行不用十分钟就到。
吴二姐出来准备茶水,从水瓶往水壶里倒好水,见弟弟走进来,顿时像看到一个救星,她亲切地挽着他走路,把头搁在弟弟胳膊上,眼中浮动着对往事的思忆,无能为力地沉沉叹息:“我为何总要见证这种事?”
陆三哥安抚地拍一下她,问:“谈得怎么样?”
吴二姐冷哼一声:“咱们那位大嫂,是个低格的凤辣子,以为凭着胡搅蛮差,就能逼妈妈就范。”
吴二姐端起茶盘,跟弟弟一起进到起居室。
里头的人抬头看他们,又无声地把眼神收回去,吴大哥不停地抽着烟,吴大嫂正在且泣且诉:
“才给二十万,叫我们一家怎么活?我妈妈卧病,要延医请药,还要两个佣人侍候,二十万能做甚,一两年就花干净,叫我们娘儿们怎么过?”
陆浩云点燃一根香烟,坐姿纯然是旁观者的姿态。
林家大伯与大伯母,带着愁绪和疲乏坐着,眼睛里是成年人沧桑人生的积淀,林大伯的样子尤为颓唐,林大伯母一直唉声叹气,口里念叨着“造孽造孽”。
林家大伯念过十数年私塾,还考中过前清的生员。在这个急遽变革的时代,他在江州水乡的小镇上,经营着祖上留下来的薄产,还领着一份机关职员的薪水。他自认是落后无用之人,虽不再奢求恢复家门荣光,也至少还想保持清高气节。
他对弟弟留下的孀妻弱女,用旧式的规矩严格约束,他与妻子也抱着这种道德生活,并不觉得多么有愧于人。
林大伯夫妇却没想到,亡弟留下的母女三人,不但消耗着他们的精力生命,还把他们半生安分守己积下的清誉,一回回折腾得支离破碎。
林大伯夫妇的茫然绝望,是旧式清贵人家的绝望。陆浩云理会他的痛苦,并发自肺腑地抱以同情。
出于对这对老夫妇的尊重,谢董事长对林玉馨厌恶到底,还是决定给她保留体面,以保全林大伯夫妇的尊严和声誉。
林玉馨却以为她还有筹码,她试探着跟谢董事长耍横:“若只给二十万,我要带走仲礼和娇娇,谢公馆必须给他们出赡养费。”
她以为她的母亲形象还不错,却不明白仲礼不喜欢她。她其实一直也不知道,娇娇和仲礼那一天看到她了。
谢董事长笑了一下,合上手垂目说道:“你甚至可以都带走,不必特意留下元礼,我谢公馆也会出赡养费,但我谢家的一切资产,以后都没有他们的份儿。”
林玉馨难以置信:“你是不是疯了?!元礼是长房长孙!”
谢董事长微微冷笑:“若照从前的规矩,谢家的一切产业,该给我的堂兄弟们,可最后,到底叫我继承下来。我不在乎什么长房长孙,只要愿意随我姓谢,不管次房次孙,还是外嫁女生的外孙,都可以是我的继承人。”
吴二姐看弟弟一眼,他倒事不关己似的。
林玉馨倒吸一口冷气,扭曲着一张□□脸,呵呵冷笑道:“你女儿是个老姑娘,跟个老女婿未必能生得出来吧。你小儿子,你小儿子找个小丫头,鬼知道还要等多少年,我晓得你的伎俩,你不过在比谁心狠,比谁能硬到底!我不怕你!……”
吴祖兴从听见母亲的话,他的狂怒就使他血液倒流,以致好半天他身体都是麻木的。次房次孙,外嫁女生的孩子,呵呵,他仿佛身在地狱的沼泽中,想挣扎却不知向何方挣扎。
他双眼赤红地看林玉馨,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敢讲一句,我叫你净身出户,还叫你身败名裂?你信不信!”
陆三哥向姐姐眨眨眼:看吧,林玉馨虽然愚蠢之极,但他们这位好大哥,不会轻易放弃他想要的,他已想到放长线钓大鱼的计策,不容有人来破坏。
林玉馨呵呵地冷笑:“那你就等着做个绿帽王八!”
吴祖兴霍然站起身,看着林玉馨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林大伯猛然跳起来,劈头盖脸地乱打林玉馨,他那种狠酷的暴打法,已经不像是在打侄女,而像打一个吃人的魔鬼夜叉。
谢董事长没有动作,她叫陆三哥把林大伯拉开。
……
谢公馆洗尘楼三层走廊上,大小四个孩子手搭凉棚,靠着走廊栏杆望向屋顶,黄大光跟阿洋合作着,正把天线架设到房屋顶上。
娇娇握着手屏气凝神,小声跟二哥说:“二哥,弄好了先让我听听行吗?”
仲礼不高兴:“你什么忙也没帮,只会站干岸看热闹。你排在最后听……”
娇娇委屈地噘嘴,拉着珍卿的手:“小姑,你看二哥!”
珍卿对这矿石收音机,一点不感兴趣,大几百块的进口收音机她都没兴趣。她是觉得干活的人太危险,特意来盯着他们,一旦发现危险动作,她可以越过晚辈马上叫停。
元礼对这些也无大兴趣,站着旁边偶尔朝上看天,有时也会眺望远处的房屋。他大约只是,想站在人群里头,显得自己不那么凄惶无助。
今天早上,他听到奶奶跟二姑说,大房的事必须马上解决,没必要再拖泥带水的。然后,他们大人都去二姑家里了。
在房顶有惊无险地架完天线,黄大光和阿洋又去房子后面掘土,把地线接在自来水管上。等天线地线都接好,再把这些线都接在收音机上。
仲礼戴上听筒先试听,不知道他听到什么,就跳起来笑得嘎嘎叫。
娇娇跳起来想夺听筒,仲礼总算还有兄妹情,把听筒交给娇娇,娇娇戴上听得直皱眉:“不好听,像蚊子哼哼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
娇娇取下来叫珍卿听,珍卿先听见滋滋的声间,又听见滴滴答答的。仲礼拿过来摆弄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见有人的说话声,他高兴地蹦跶着:“里面在唱戏……”
问他唱的什么戏,他们全部听不出来,就叫路过的金妈来听听,金妈听了一会,告诉他们唱的是《雷峰塔》。
娇娇重新戴上听筒,笑眯眯地跟大家说:“《雷峰塔》真好听。”
正说着听见大门响,门房叫着“太太”“三少爷”“大少爷”。他们背后有汽车驶过去,不过被挡住视线的孩子们,没有怎么太在意,只是隐约听见有女人在哭。
娇娇想跟奶奶分享《雷峰塔》的美妙,下意识向前跑两步,却不小心把耳机线给扯断了,仲礼顿时发恼地嚷妹妹。
娇娇今天被嚷几回,这会撑不住委屈地哭了。谢董事长上来抱起她,怜爱地亲亲她小脸,许诺给她也做个矿石收音机,以后她玩自己的,免得听哥哥大喊大叫的。
吴祖兴也走过来,摸摸仲礼的脑袋,低低地交代他:“以后在谢公馆,好好听奶奶的话,照顾好妹妹。”
仲礼正懊恼矿石收音机坏了,还叫他“照顾好妹妹”,顿时气得也掉眼泪:“我还不够照顾她?她尽会给我搞破坏,我不想照顾她了,让她自己照顾自己。”
仲礼抱着矿石收音机跑开,吴祖兴还想摸摸大儿子,元礼抬起头的一瞬间,却见他已泪流满面。他的大儿子也跑走了。
谢董事长化了浓妆,看样子很疲惫,抱着越哭越厉害的娇娇进去。三哥神情略显恍惚,有点心慵意懒的意思,他揽着珍卿也向里面走。吴大哥也灰败地走了,没有人开口留他。
珍卿暗暗纳闷,他们的情绪都很怪,他们到附近谁家参加葬礼了吗?
谢董事长叫佣人告诉孩子们,待会不要乱吃东西,她叫人去买朱古力蛋糕,今天想吃多少就吃少,她不会限制他们。
仲礼和娇娇小雨转晴,渐渐地露出笑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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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有些低落的三哥,一言不发地跟珍卿来到她的房间。
珍卿在外头吹了一小时风,乍然进到有暖气的房间,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三哥给她倒杯温水,跟她讲了大哥大嫂将要离婚的事。
按理心性还不坚韧的少年人,不该将冷酷的生活就这样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但小妹是个心思重的,与其叫她自己胡乱猜度,不如叫她有个心理准备。
吴二姐婚礼结束后,家里一直有宾客在。谢董事长和三哥他们,每天喜笑如常地款待亲友,珍卿没看出他们高不高兴。
但是这两天时间,谢董事长他们兴致都不高。原来是为大房两口子离婚的事。
陆三哥告诉珍卿:“他们夫妇双方,几乎变成仇人;而对于两个家庭,反倒算是和平分手。妈妈送给林家一套江州的宅子,还有一次付清的二十万赡养费,元礼、仲礼、娇娇,还是归谢公馆。”
珍卿有点纳闷:“一次付清吗?”
对于林家母女来说,一次性得到这么多钱,反倒应该说是人生的隐患吧。
陆三哥笑一笑:
“大哥与林家的婚事,是祖辈的指腹为婚,那时林家太爷是朝官,吴家太爷生意做得好,算是官与商的家庭联姻。
“本质上说,妈妈给林玉馨的补偿,不该由她一人独得,所以她让人把钱存到江州的妇女基金会,由林大伯拿着约好的凭证,每月取出三百块使用,就像给人发工资一样。至于林大伯给林家母女多少,那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不过话说回来,林家老伯人品很不错。”
珍卿点点头,这可谓是周全之道了。如果林大伯自己有适龄女儿,嫁到谢公馆会不会好很多呢?不过这是无用的猜想。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