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时间, 三哥还是整天东奔西走,住在楚州路也是早出晚归。
今天难得下午有空,特意来接珍卿下学, 左等右等不见她出来。
他站在校门口, 点了一枝烟,借以驱散精神的疲惫。
过一会儿,见校内有两个人影晃动,定睛一看是小妹, 还有她的国文先生, 他记得此人是姓施的。
在袅袅的浮烟中,他看见那位施先生, 把手搁在小妹肩上,停留了一阵时间,而小妹垂着脑袋, 在施先生面前似屈了理, 也似乎有些沮丧。
陆浩云指头弹一下烟灰, 无声地看着这一幕,烟烧红好大一截,猩红的烟灰向下落。
一旁的校工走过来,看他神情不大好惹, 小心翼翼地询问:“先生,你接哪班的学生,我帮你进去问问?”
他还没有答什么,就见那施先生把一张纸递给珍卿, 她提着包袋没精打采地向外走,一看见站门口的三哥,拽着书包袋子小跑过来。
校工自觉地退走。
珍卿又在暗暗下决心, 碰巧三哥今天这么早下班,老天爷给的机会。
在车上不方便做什么,她打算回家先不回房,必须把这一捆子love letter,亲手交到三哥的手上。
一定,必胜!!!
珍卿暗戳戳留意三哥,他眼睛瞅着前面,情绪不太高的样子,珍卿小心问:“三哥,你很累吗?晚上还出去吗?”
三哥把手放她肩上,无声地看着她,忍耐半天终究没问,扯扯嘴角说:
“我需要休息,今天不出去。”
珍卿忐忑又雀跃,默默给自己打气。
他们两人之间,难得有这么静默的时候。
陆浩云看珍卿凝视窗外,似在注意地看什么,见刚错过她钟爱的卤肉铺子,他叫徐师傅停下车,他跟珍卿说去买些牛肉牛肚儿来。
三哥麻利地下车过马路,珍卿透着窗子看他,一回头,见三哥的公文包躺在她手边,那么无辜纯良的公文包。
陆浩云打开车门时,正瞅见珍卿的手,放在他公文包的搭扣上。他觉得这情景很怪:“怎么了?”
珍卿紧张地收回手,眼神飘忽地说:“没啥,就是这包的搭扣,真巧妙……挺有意思……我瞅瞅……”
陆浩云感到什么不对,不过一切可以回家再问。
珍卿有种憧憬式的紧张,她难免对三哥的包格外在意。她像是把一颗鲜红的心,放进他的公文包里,她希望它被郑重地对待,温柔地呵护。
陆三哥一回到杜宅,金妈就迎上来说有加急电报。因为要用三少爷的印章,人家邮差一直等着。
珍卿看三哥把包放沙发上,特别随意的姿态。
她坐在台阶上按胸口,紧张得像要疯了,不能设想三哥读信的画面,许多激越的情绪降临她,她觉得快要失控了。
她决定先回房间写作业,等三哥看完了信,也许他们要说一晚上的话,也许——她会心情很糟糕,都不可能好好写作业了。
心不在焉的她,没注意到杜太爷不在家,也没注意到三哥也跟上来。
珍卿拿出包袋里的东西,有一张纸掉在地上,三哥顺手捡起来,打开纸看见两行字:
我遇见你的心情,
像脑畔奏一阵天音
……
珍卿看三哥没打开的包,这首诗的初版被施先生收,但后来她重新誊写一遍,也夹在那一捆子信件里。
三哥看得很专注,珍卿惴惴地观察他,发现他没什么表情,脸上浮着倦意和淡漠,看完淡淡地看着珍卿,但神情似乎感兴趣:“是写给谁的?”
忽然金妈在外面喊:“三少爷,太太的电话,说有极要紧的事!”
三哥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珍卿伸长手“唉”一声,三哥的大长腿捣得可真快,半分钟就从三楼下到一楼,跟叫鬼撵了似的。
珍卿就想说十二个字:“就是写给你的,包里还有很多。”
可金妈杵在那莫名看她,她简直没法说话。
珍卿心里七上八下,作业也没心情做了,人生的机遇也许只在一线。谢董事长又有事劳烦三哥,他可别是又要出差,乖乖诶!
珍卿在房间转磨似的,待了有一刻钟,忽然噔噔噔跑到二楼敲三哥的门,胖妈端着热水正要上三楼,看见珍卿赶紧说:
“五小姐,三少爷还在楼下讲电话。”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胖妈诧异的目光中,珍卿像是打了一场败仗,昏头胀脑地回到三层阁楼。
胖妈在她身后紧追着,问她到底怎么了,什么事急着找三少爷呢。
珍卿一下扑到床上,默默地趴一会,冷不丁握拳捶床,然后又叫唤着乱踢蹬腿,再然后就满床打滚儿。
胖妈想她这弄什么妖,没等她问出什么,杜太爷在外面敲门:“珍卿,有事给你说,我进了。”
说着老头儿推门就进,珍卿赶紧跳下床,理一理衣服头发。
杜太爷八字步踩进来,吭哧咳两声,瞅着杵在旁边的胖妈,胖妈心领神会地出去。
珍卿这会心烦意乱,这老头儿瞅她一阵,眼神又四处乱飘一阵,支吾半天才说:
“今天,我跟你后妈通气,你后妈没啥意见。你跟浩云的事,你后妈也应承了,末啥意见。我看这婚事就能定下了。”
实际谢董事长的意思,一定要孩子们愿意才行,她不同意包办婚姻。不过杜太爷觉着,这是无聊的场面话,珍卿和浩云早看对眼儿,他这一对陈年的火眼金睛,准保不会瞧错。
正漫不经心揉衣角的珍卿,嘴撑得能塞鸡蛋:“啥玩意儿!……”
她仿佛挨了一记雷劈,脑袋里半天都是白光,语言系统完全丧失功能。
片刻后,一股股强烈的怒气,席卷了她的身心,她暴跳如雷:
“祖父!你咋能这样?!你咋能这样?!你咋还是这样?!”
三个暴烈的反问句,震得杜太爷心惊胆战。
珍卿像个狂化的小暴龙,一跃跳到她床铺上,她站在床上的暴怒模样,让杜太爷想起睢县潘家提亲的情景。
那时候珍卿站在房顶上,也像这样掐腰瞪眼,三言两语把一桩好亲事搅和没了。
杜太爷下意识犯怂,但这回的亲事他咂摸很久,除了她三哥岁数大点,这婚事是五角俱全,再好没有,不能由着妮儿的性子闹稀塌了。
杜太爷叫珍卿“别嚷”,然后从家世、相貌、财力、品性等方面,把三哥夸成上上上佳的金龟婿。
珍卿暴躁地按着脑袋,似哭似笑地吼道:“你咋说该跟我说一声!你不吭不嗯的,先跟后妈说了,你这办的啥事情!”
杜太爷也吹胡子瞪眼:“咋了!咋了!这好的人家,这好的女婿,你还不愿意?你想找个啥人嘛!你不愿意我愿意,老子这点主还不能做啊!”
珍卿气得在床上乱蹦:“我愿意不愿意,都该我自己跟他说,啥事都讲个水到渠成,你瞎掺和个啥嘛!”
杜太爷也暴跳起来,对着珍卿乱嚷嚷:
“啥叫水到渠成,你跟我讲啥叫‘水到渠成’!谁是水谁是沟呐!
“哎呀,我滴爷哟,那水不流到沟里头,这水跟渠有啥关系嘛,那沟里不流着那水,那沟跟水有啥关系嘛……
“啥水到渠成,你白跟我扯这文词儿。我逗晓得,按在碗底就是菜!
“你个人瞅锅里菜好,绕着锅沿儿瞎转悠,那好菜叫人家抢盛走了,你是哭死也末得法……
“珍卿,你爷吃的盐比你走的路多,我老汉还能害你不成?你看见一盘好菜汤,先白管自家饿不饿,你先给它按到碗底——”
杜太爷一边老道地讲,一边做着“按到碗底”的动作,声情并茂地大讲:
“你年轻不觉气,以后见到多少孬货,就晓得这捂到碗底里的,那才是最好滴,你爷还能坑你啊……”
珍卿像不认得杜太爷:嚯哦,这老头儿讲起恋爱经,竟然这么头头是道,呔,要不给你出本《爱情宝典》,要不要在《新女性报》给你开个专栏,再倒腾一个全国巡回演讲,你去做个恋爱大师得了,这老头儿。
老头儿说得似乎有理,可她就是不甘心呐。
珍卿死揪着床柱子,脑袋一下下往上磕:她甜蜜美好的自由恋爱,被老头儿这么一搅和,眼见着变成一桩包办婚姻!说出去丢人不丢人?!啊!
她怎么想都不得劲,怎么想都不得劲啊!
珍卿忽然想到要紧的,杜太爷都告诉她了,那有没有告诉陆三哥,三哥的想法态度呢?
珍卿问杜太爷,有没告诉三哥这事。杜太爷说他没有,但刚才谢董事长打电话,跟三哥讲的大概就是此事。
珍卿拉开房门向下冲,胖妈站在二楼,看见珍卿说:
“五小姐,三少爷有急事出差,提着箱子走得真急!”
珍卿心里忐忑极了,三哥每回出差,只要在家,再急也会当面给她讲一声,怎么这次走这么急!
胖妈嘀嘀咕咕地说:“三少爷上楼去,像要跟你说一声,他正准备敲门,你们爷孙嚷得厉害。三少爷叫我跟你说一声,说走就走了。”
珍卿顿时两眼眩晕,双腿乏力,问胖妈:“三哥何时上去的,那时候我们在讲什么?”
看珍卿眼睛都急红,胖妈回想一阵说:“是,是说到‘你咋能这样,你咋能这样,你咋还是这样’,三少爷没有多听,赶紧下楼来了……”
这才是晴天霹雳,枯叉一声。她耳边有一个声音,诅咒似的念着:完犊子了,完犊子了。但她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跑到三哥的房间!从三哥房间出来后,珍卿情绪松垮不少,是过分紧张后的虚乏。
三哥把公文包也带走,这是她的一线曙光。
两个小时之后,坐到外交家朋友专机上的陆浩云,打开公文包想找一份文件,却发现一沓厚厚的信,上面写着“陆浩云亲启”,他一见字很好看,觉得是小妹写的。
陆浩云先打开其中一封,一目十行地看着,再仔细看内容和落款,忽地一扫沉郁之态,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陆三哥给卿发电报,说长辈提议之事,待他两日后回来,一定给她一个答复。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