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的礼拜天, 珍卿班上有个同学过生日,请大家到西点屋吃下午茶。店里的芝士蛋糕和红茶,都还不错。
米月跟珍卿抱怨, 说姚铃儿太可恶, 见天背后人嚼人坏话,编些无中生有的事败坏人。
珍卿晓得米月所指为何,校内有关她与施先生的流言,传得异常夸张。庶务长与教务长, 都找过她与施先生, 虽然没查出来什么,鉴于影响不好, 他们似乎有意调开施先生。
珍卿也觉得姚铃儿讨厌,但笑面佛似的阮小檀,其实更讨厌。
姚铃儿她们总搞事, 看似阮小檀都没参与, 珍卿总觉得跟她脱不了干系。
姚铃儿跟阮小檀这路人, 挺会膈应人的。既然不晓得适可而止,那她也不能再客气下去。
只对付她们本人,那就太小儿科,而且有暴露的危险。
珍卿决定从对方家庭入手, 乐嫣比较了解姚铃儿家,谁比较了解阮小檀家呢。
珍卿听慕先生提过阮小檀之父,这个人喜欢附庸风雅;而傅律师作为业内人,肯定也了解同为律师的阮父。
珍卿暗暗想着她的计划, 还是得以不暴露为前提。
此时的气氛欢乐洋溢,其他同学一边吃喝,一边放肆地歌唱说笑。
裴俊瞩还跑去弹《生日快乐歌》, 大家一起为过生日的同学唱歌。
等唱完生日歌,大家又在小舞池乱舞,然后,米月、乐嫣拉起其他人跳起Line Dance.
那个请客的同学,笑着笑着忽然哭起来,她说她马上要退学嫁人。但是她很高兴,有许多好朋友陪她过生日。这是充实快乐的一天,是人生中值得铭记的一天。
珍卿听得很有触动。身边的同学要退学结婚,在后世很不可思议,但珍卿到这里已习以为常。
这场生日宴的后半场,难免有点伤感。
四点多的时候散场,珍卿坐上车没走一会,看见对面马路上的卢君毓,他身边的女生,好像是阮小檀。他们像是从咖啡馆出来。
卢君毓想也不想,就从马路对面跑过来,非拉珍卿说点话才有意思。
珍卿不想跟他纠缠,坐在车上压根没下来,以目示意卢君毓:“你这样丢下女伴,恐怕不够绅士吧。”
卢君毓回头瞅路对面的阮小檀,含糊地说:“不是我约的她,她有事叫我帮忙,软磨硬泡的,我不过意,就出来见见她。”
珍卿“哦”了一声,无意打听他跟阮小檀的事。
她又瞅一眼对面,阮小檀似乎在哭,珍卿叹着气说:
“你好歹善始善终吧,我跟她本不友好,你抛下她来找我,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说着珍卿叫黄大光走,卢君毓目送她远去。对面的阮小檀,也哭着坐上车离开。
珍卿猜测阮小檀的事:真是奇怪,她什么还没做呢,阮小檀家就像遭了事。
她恍惚地回到家,抬头听见有人叫“小妹”,一见是三哥,她下意识绽开笑脸。就见三哥举起相机对着她。
这个照片以后洗出来,珍卿自己也满意得很,大家也觉得照得很出色。杜太爷还赶时髦,洗了张椭圆形照片,特意放在她的房间。
不得不说,三哥随意捕捉的画面,光线从枝罅间射下来,大自然最精湛的打光,照亮她最真心的笑容。
她没法欺骗自己,一看见三哥,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珍卿其实也有点着急,她给自己定了时间点:只要她月经一来,变成一个大姑娘,她就鼓起勇气,给三哥表白一哈哈。
可是,月经它总是不来,它总是不来啊!不来的话,她总莫名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个儿童,她真不好意思,以一个儿童之身,叫三哥跟她谈恋爱。
这真是叫人干着急啊?!
——————————————————————————
珍卿第二天去上学,学校被好多重磅消息引爆。
第一件重磅消息,据说阮小檀的爸爸,背后阴姚铃儿爸爸,导致姚爸爸被流氓大亨找麻烦,如今日子过得很难受。若说姚家日子还只是难受,阮家就是水深火热——他们是流氓大亨重点报复对象。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得罪了流氓大亨。
第二个重磅消息,姚铃儿一早来学校,就跟阮小檀厮打一场,骂她是biǎo子养的贱/货,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由此大家才知道,阮小檀原是庶女,她妈妈还是个jì女。
也怨不得全校为之哗然,原来的阮小檀,像高洁不可侵犯的圣女,那么多人仰望膜拜,她一人把全校青春少女,都遮掩得黯淡无光,到头来身世却如此不堪。
对于阮小檀,校内落井下石的人很多,盖因阮小檀脱离人民群众,她的人缘并不好。
中午在食堂的时候,姚铃儿和严丽丽,故意拿脚绊阮小檀,阮小檀努力忍受着,一言不发地含着屈辱难堪的眼泪。
裴俊瞩和米月认为,姚铃儿和阮小檀捣这么多鬼,叫烦不胜烦恨不跟她们打架,碍于校规又不能。如今看见始作俑者反目,真是大快人心。
乐嫣和熊楚行,自然也会觉得快意,但她们的个性和教养,让她们不会过分刻薄。
珍卿倒格外地沉默,她晓得被人攻击出身,被人看得低人一等,是怎样如鲠在喉的感觉,所以,她并不觉得多么快意。但是叫她同情阮小檀,她还没有那份圣母心。
阮、姚二人反目成仇,阮小檀从此跌落凡尘,很多人明里暗里拍手称快。但阮小檀还未走到绝境,她毕竟有不少护花使者,学校里的男先生,有那怜香惜玉的,趁佳人落难正好献殷勤呢。
三年级的沈瑞芳先生,出头露脸地做了这个护花使者。格开欺负人的姚铃儿,把阮小檀扶出去了。饭堂内恢复吃饭气氛。
姚铃儿是个愚蠢之人,她只顾发泄自己的怨恨,却不晓得作恶总有代价,加上从前积累的过错,她又被学校记一次大过。再有一回就会被退学的。
姚、阮二人的反目成仇,一整天都是热门话题。晚上下学的时候,阮小檀家的黄包车,被几个青皮流氓围着,阮小檀试图冲过去赶快走,却被流氓拦住,动手动脚地调戏半天。
维持秩序的校役不敢管,若非有个外来的护花使者上前,阮小檀连跑开的机会都没有。
珍卿默默地坐上车,惊异谁这么神通广大。
上回新宁百货吕家的事,阮小檀和姚铃儿家,都是全身而退。
这才多久的功夫,忽然他们都得罪流氓大亨,并且三两日反目成仇?
这个局面正中她的下怀,她却只有一个计划,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
回家路上遇到陆三哥,三哥问她怎么心不在焉,珍卿把学校发生的事说了。
三哥不在乎阮、姚两家,他只在意珍卿的感受:“你叫人欺负了吗?”
珍卿赶紧摇头:“她们那些小伎俩,还不至于把我如何,何况我还会告状,师长们早厌恶姚铃儿,再犯一次错,她就会被勒令退学的。”
陆三哥看她满不在乎,想到她从不抱怨这些,忍不住心生怜爱,他摸摸她脑袋,揽着她向回走。
等回到家里,他轻笑着问:“想不想知道,你同学为什么倒霉?”
珍卿表示愿闻其详。
现在有个词叫“流氓大亨”,他们一面被租界当局默许行事,而今又有应天韩领袖撑腰,在租界可谓呼风唤雨。
一个叫阎孝昌的青帮头目,与姚铃儿之父合开一家博山药局。这个药局最近被人举报,他们私通社会党,给社会党输送违禁药品。
当局一去侦查,果然发现有违禁药,他们私自生产吗啡和□□,向国内各地贩卖,也向“匪区”有输送。
据说举办人就是阮小檀之父,是阮小檀之交与姚铃儿父亲,原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之前因为口角相互衔怨,阮小檀的父亲就暗暗举报,把博山药局的勾当抖露出来。
所以举报人阮某某,被姚家和阎孝昌都记恨上,阮家再人脉深广,都会有一段日子不好过。
知道内幕不多的人,所知就是这个样子。知道内幕更多的人,就晓得阮父跟此事本无关,是因阮父与姚父,原来关系很,姚父向姚父透露过药局的事,后来闹矛盾之后,才把这件事抖露给别人听。
这个别人正是徽州某将军之子卢小驴,巧合的是,卢小驴跟流氓大亨阎孝昌有仇,他转头就向当局举报药局,才有后续这么多事情。
坊间盛传,青帮头目阎孝昌不但涉猎黄赌毒产业,并且近来强力进军□□业。
就在今年秋天,为争夺徽州彩票发行权,阎孝昌跟卢小驴争斗厉害,差点引起一场械斗。
陆浩云见小妹听得惊异,紧紧攥着她的手,一脸忧切地看着他:“三哥——”但她嗫嚅半天,低下头说不出来话。
她似乎猜到什么,只是不能宣之于口。他摸摸她的脑袋不言语。
珍卿默默哭起来,三哥用指肚给她揩眼泪,她说:“三哥,我以后做事,一定会三思而后行。我别太为我……”
他对她是不一样的,他有时候觉得,他似乎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毫无保留地去做。
雨果讲过,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他觉得这句话,越来越能在他身上验证。他心里有很多惧怕,在别人看来也许可笑,却切实地影响着他的决定。
若非怕她自作主张,把自己陷于危险境地,他所做的一切,压根不会跟她提及。
他叫她知道一些事,也是想叫她警惕:这些名流世家背后,盘亘着不知多少利益与矛盾,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应对的。
陆三哥宽容地笑笑,把她抱在怀里说:“小妹,你答应三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跟三哥讲好不好?”
珍卿趴在他怀里,默默地哭起来,瓮声瓮气地应一声。
陆浩云在培英有耳目,他很多事都晓得,连小妹与她施先生的绯闻也晓得,他趁现在的机会问:
“你跟施先生的绯闻,我也是那个姚——编造的吗?”
珍卿点点头说是,又特意解释:“施先生人很好,像个大哥哥。没有烂七八糟的。”
陆三哥若无其事地点头:“这个人有点神秘,小妹,他神秘得有点泛红,你答应我,跟他保持距离好不好?”
珍卿犹疑一瞬,施先生对她很不错,一直包容而善意,就因为他“神秘得泛红”,就远远躲开他,会不会太伤人?
看珍卿如此犹豫,陆浩云瞳孔一缩,心里很不痛快,他神态却是寻常,笑着询问:“有什么难处吗?”
珍卿咬着手指头,很为难地说:“施先生帮过我,那他遇到难处时,我不能帮帮他吗?”
陆三哥笑得温善,说:“你告诉三哥,三哥来处置吧。”
她似有疑虑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句良心话,《功勋》真好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