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 一眼望去, 整个世界都笼在淡淡的蓝色里,白色便欲显发白明亮。
比如那条被两侧高耸的宫墙夹在其中, 漫长笔直的御道,比如御道上迎面而来,白衣金冠的顾月息。
顾月息的身形气质辨识度都极高, 即便是不相熟的人,远远看了也不会把他和别人误认。
晏无咎的辨识度, 比顾月息只高不低。
远远顾月息就站着不动了,就像专程在那里等着什么人一样。
当晏无咎走近,顾月息抬手似平常执礼, 清隽眉目在晨曦之中愈显冷情出尘:“晏大人,早。”
晏无咎看着他身上的白衣,目光稍停:“顾门主……确实早。”
六扇门门主地位超然, 等闲不入朝堂,若是有案件, 也有自己和帝王沟通的特殊渠道。
但在老皇帝五年前开始修仙后, 就很少再听说顾月息入宫了。
顾月息抬首, 清湛的眸光平静:“仓促入宫, 是有些案子上的事。来的时候看到京城戒严, 才知许多大人昨夜都没有出宫。今日还有诸多事情要忙,晏大人保重身体。”
晏无咎面容微冷,眼底心灰意冷似的晦暗,除了矜傲, 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本来今日要忙的事情确实很多,比如回去换身衣服,主持慕容辰羲的登基大典。
防备崔玹势力可能发动的叛乱。
但现在崔玹死了,崔家换了崔瑾做家主。
若崔家这个大患如崔瑾所言,顺利解决,汴京往后都没什么明显的忧患。登基大典便完全可以缓缓,先从容办了国丧,再寻良辰吉日也不迟。
若是这样,此间的事便不是非晏无咎在场不可。
顾月息看着他:“再过不久,百官王侯便要进宫服丧。在下得回去换身丧服,晏大人要一起吗?”
晏无咎对于给老皇帝服丧哭灵毫无兴趣,眸光散漫清寂,盯着顾月息看了几眼。
想到连崔玹都已经落幕,却至今为止都没有露面的诸葛霄,还有突然音讯全无的焚莲。
他缓缓眨眼,稍显寡欢冷寂的眼眸淡淡一笑:“好啊。正好,无咎也有事想请教顾门主。”
两人并肩走到宫门之外。
上马车的时候,顾月息看到了晏无咎衣袖半掩下手腕上的红痕。
他的目光顿时凝住,怔然不动。
“昨夜发生了什么?”
晏无咎半敛着眼眸,神情冷然轻慢,淡淡道:“崔玹死了。”
闻言,顾月息神情平静,波澜不惊,眉宇之间没有一丝意外错愕。
他依旧停留在晏无咎手腕上的视线,眼里却并非空无一物。
那双眼眸让人想起清晨快要下雨的池水,风掀起田田荷叶,刹那显露的似明似暗的清水。
“嗯。”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这样轻声应道。
晏无咎看了他一眼。
顾月息素来孤洁清傲,出了名的冷情冷性。十年前刚认识的时候晏无咎就见识过了。
自他十年前做了六扇门门主后,性情愈发孤僻疏离。世人皆说,他自幼便做了普度大师的俗家弟子,故而于人情俗缘之上淡薄了些,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但对帝王驾崩,外戚权相骤然覆灭,如此惊天动地影响国运的大事都这么无动于衷,已经不是一句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能形容的了。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顾大人多谋善断,不如替我分析一下。”
马车平稳地驶出御街,街上有渐渐苏醒的人声。
顾月息端坐车内,如同端坐山间云野,轻声应道:“好。”
“崔玹败得太快了。仙师是他的人,上次那位用药出了岔子,他都第一时间在场,以此拿到了拜相的圣旨。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他会不提早做准备。就算昨天傍晚事发突然,禁军封锁消息及时,然而连云妃都能找到崔瑾联合,崔玹怎么会什么都来不及做……”
“不奇怪。”顾月息的声音清冽冷静,如一抔初雪,好像没有丝毫个人的情绪夹杂其中,“因为,本来陛下的身体还可以撑一年的。现在骤然驾崩,以他的自负,当然料不到。”
晏无咎眼眸一瞬睁大,缓缓侧首看向顾月息,长眉微挑。
这些,连太医院都不清楚的事,贺兰凛不知道,晏无咎不知道——
“顾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顾月息在静静地看着晏无咎,目光隽永专注,一瞬不瞬。
若非此刻直视,甚至叫人毫无所觉。
即便被晏无咎发现,也没有丝毫掩饰避让。
顾月息就这样看着晏无咎,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轻轻地说:“刚刚见面就告诉过你了,有些案子上的事情,所以进宫。知道这些不奇怪。”
晏无咎似笑非笑,眼梢凛然晦暗,定定地看住了他,缓缓说道:“突然想起来,昨夜召见群臣,顾门主好像没有来?”
顾月息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面容分明无情无心、毫无情绪,却好像是温的。
唯有声音,清冷淡漠:“因为,在那之前,就已经面见过陛下了。巫蛊案的真相,包括云妃娘娘和崔相所做的事情,都已经如实告知陛下了。所以,并不需要再来听一遍。”
即便早有预感,听到这话,晏无咎的目光还是变了。
眉目的锋芒凌厉,声音和面容却反倒笑了,温和缓缓:“你说什么?”
顾月息看着马车之内相隔不远的晏无咎,眼神似冰雪为春风消融:“是我做的,不是崔玹。挑了昨天下午崔玹有事的时候,所以,他不知道。”
他从容淡然,一一道来,毫无隐瞒:“在六扇门,有些案子很好查,只是不能说给世人知道。比如废太子的巫蛊案,五年前就已经查出来了,但当时陛下选择了拒绝看。”
“三十多年前,云妃初入宫的时候,因为废太子的母亲——先皇后的无心之举,使她很难有孕。花了十年时间,云妃初得圣心后,便按捺不住开始了她报复的计划。巫蛊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本来针对的是先皇后,但是事情迅速发展失控,扯进了夺嫡纷争,最后巫蛊案的后果集中爆发在了太子昭身上。先皇后反倒是其次了。”
“孤禅寺的案子也是。云妃不能有孕之后,便想办法联系宫外江湖势力,在孤禅寺暗地里利用前来求子的妇孺,以此让黑道邪医研究能让她再度做母亲的方法。所以,在入宫受宠二十年后,云妃才成功诞下了一个小皇子。但是,那个大夫没有告诉她,小皇子看似健康,然则活不过十四岁。时候到了,就会忽然暴毙。”
顾月息的声音不染片羽人间情愫,只有亘古的冷静:“孤禅寺的案子,当初因为有诸葛霄插了一手,替云妃扫尾,线索断得很干净。所以,花费了一些周折,直到现在才查到。昨天黄昏,我在陛下清醒的时候,将真相拿给他看。顺便,连同当年的巫蛊案结论,也一起告诉了他。”
老皇帝的身体本就已经不行了,全靠药力维系。一次性接收这些打击,可想而知,他活不过昨夜。
所以,顾月息一点也不意外,老皇帝的驾崩。
可是,“为什么?”
顾月息做这一切的动机,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嫉恶如仇,不能叫真相埋没?
“就当是,为了真相。”顾月息眸光一瞬不瞬,静静地看着晏无咎。
那清傲孤洁的眼里,有晏无咎看不懂的执著孤傲。
好像他的眼底有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但那条河流想要停下来。
晏无咎的意外只有最初那片刻,听清楚了一切之后,反而并无所谓。
毕竟,顾月息并没有做错什么。
就算他明知老皇帝身体状况,知道说出真相,老皇帝会死,普天之下也没有一个人能说他弑君。
更何况,站在晏无咎这种野心勃勃的权臣立场上,老皇帝死得越早对他越有利。
所以,晏无咎神情微敛,不甚经心说道:“这些话,顾门主下了马车,还是莫要对任何人提起的好。”
“为什么?真相一点也不重要吗?为什么有人会认为不说出来会更好一些?为了保守秘密,不惜去死。”
顾月息的眼眸一瞬飘渺,但毫无动摇和迷茫。
晏无咎大约是百无聊赖,还真的歪着头想了想,想到了封庄和当年的慕容辰羲:“如果不惜去死也想阻止真相暴露,那大约不是为了保守秘密,是为了保护什么重要的人吧。”
顾月息的眸光有一瞬放空,继而锐利,声音怔然:“即便真相埋没,罪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也没有关系吗?”
晏无咎眼眸轻忽,缓缓眨了眨,眼底的明灭看不清:“毁灭很容易,复仇总是畅快的。守护却很难。顾门主有自己的答案,那个愿意以命践行的人也有。”
“那,受害者呢?”
“对于受害者而言,知晓真相、审判罪人不重要吗?还是永远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活在虚妄的假象里,更好一些?”
顾月息看着晏无咎,眼神宁静无垢,就像藏一个坦荡无遮的秘密。孤注一掷等一个决定最终走向的指引。
然而,即便晏无咎看见了,也不会明白的吧。
晏无咎似笑非笑,垂敛的眼眸半阖,眉睫之后的眼眸轻佻又晦暗:“顾门主不该问我。该去问那个受害者。”
顾月息眼里的光散落,他眼里那条即将决堤的河流,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并没有因为安然无恙而松一口气,而是毫无着落再次被放逐。
他怔怔地眼神放空,反倒是缓缓笑了。
偏执又冷静地看着晏无咎,唯眸光纯净,一字一顿:“如果,如果焚莲就是那个罪人呢?”
晏无咎神情顿时凝住,垂敛的眉睫一点一点缓缓抬起,露出那双琥珀茶色的眼眸。
他的眼睛生得极美,看着人的时候,便是笑里藏刀也温柔蜜甜。
若是不笑便无情得紧,凭空无端引相思。
晏无咎骤然出手,袭向顾月息。招招凌厉,毫无留情。
顾月息眉睫不动,抬手之间从容接下他的攻击。
“晏大人擅长刀法,马车的空间太小,你施展不开的。而在下相反,擅长指法近战。”
他扣住晏无咎的掌心,两人便相持不动。
这样近的距离,旁观看去,错觉十指相扣,山盟海誓。
然而,晏无咎神情凌厉,面无表情。
顾月息微微失神,声音却沉静平和:“晏大人确定不想知道更多吗?”
晏无咎抽回手,注意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顾月息起身先走出马车,顿了顿,对晏无咎伸出手。
那个人素来矜贵,如今失了身边那个随他欺负使唤的和尚,却原来也并不需要旁人的服侍。
顾月息虚置的手缓缓收回。
他出生名门,虽然幼年遭逢变故,也没有受过什么波折,从小到大都算得上一帆风顺。年少成名,无论在何处都是万人之上。说不上心高气傲,也从未需要对谁低头。
平生第一回为人做这种事,对方却根本不屑一顾。
不由自嘲笑了。
晏无咎环顾四周,这里是顾月息的净斋,半山小筑。
“这里风景很美,是个将故事的好地方。”顾月息说。
的确很美。
千丈悬崖之上繁花盛开,一片堆雪云雾。
水波青碧氤氲,静如凝练。
河水勾连的远处的山峦人家,山势依水而走,由平坦到拔地千丈。
顾月息径直走向那株古老的槐花树下。
扬手轻挥,桌椅上的落花微尘便被内力气劲一落干净。
桌旁置了四个座位,有两个空着。
顾月息倒酒的时候却倒了四盏。
他自己,对面的晏无咎,还有左右空位。
“还有人要来?”
顾月息:“没有了,该在的都已经在了。”
晏无咎蹙眉,只觉得他怎么没有发现,顾月息比诸葛霄和崔玹还神经病。
顾月息垂眸饮了第一杯:“这一杯,是我思虑不周,让晏大人昨夜涉险。”
他目光垂敛,看着晏无咎手腕若隐若现的红痕,眸光刺痛:“只是,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汴京这一切,腾出时间,让你跟我坐在这里,让一件陈年旧事,彻底了结。我很抱歉,又让你……”
他微微抿唇,手指发白:“因为听到崔玹说,这几日有事要去洛阳。以为他不会那么快回来的。”
“崔玹去洛阳?你怎么知道?”六扇门失去了神机子,居然消息渠道也吊打贺兰凛的龙鳞卫,不由叫晏无咎意外。
顾月息平静地说:“因为,我们是盟友。他告诉我的。”
晏无咎:“……”
他真该对贺兰凛道歉。以及,痛斥贺兰凛连这么重要的情报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你和崔玹合作……为什么?”
人人都以为的刚正不阿,黑白分明,绝不站队,谁的面子都不给的六扇门门主,居然一早就倒戈了崔玹。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晏无咎气闷恼怒,亏他一直往六扇门跑,锦衣卫给了六扇门多少便宜,结果顾月息选崔玹都不选他?
顾月息眸光静静,看着晏无咎生气的表情:“五年前就有接触,真正开始合作,就在不久前。就是因为和他合作了,才查到的孤禅寺案背后真相。你,无须生气。我和他合作,仅仅只在诸葛霄一事。”
晏无咎眉心微凛:“你知道诸葛霄在哪里?”
顾月息又饮了一盏酒,慢慢点头,眼里微薄的烟火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霜寒。
“他们,不该回来的。”
十年了,有些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有些执念,他也以为,早就放下了。
可是,那些人回来了。携带着前世的记忆,将一切前尘恶业唤醒。
顾月息眉目冷情无心,看着晏无咎的眼神专注:“三个秘密,换三盏酒。晏大人换吗?”
晏无咎撑着侧脸,眸光心灰意懒似的晦暗,垂眸可有无可看着他,抬手将酒盏饮尽。
顾月息追逐着他的眼神,恍然出神,从唯他一人的沉梦里醒来。
他轻轻地说:“第一个死的人,不是风剑破,是诸葛霄。”
作者有话要说: 啾啾一直在想,诸葛霄来了汴京为什么没来找他,因为,那只狐狸一开始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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