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氏的年宴订在季末,入冬以后,姜瓷便把放在饭馆上的精力匀出来一些,放到了筵席的准备之上。
如果只是做一桌筵席,除非需要特别耗时的原料,她自己一个人花上半天,或最多提前一天吊起汤就可以准备妥当了。
不过八桌菜同时上桌这种情况,纵使她再巧手,也仍需要一些协助。
姜瓷的精力主要就放在提前准备菜谱、原料,以及和帮厨的协调磨合之上。
潘兴昌见识过她的手艺之后,放心地将筵席菜单的准备都交给了她,又送了十名训练有素的帮厨过来,说是表达一开始不信任姜瓷的歉意。
姜瓷乍一听,还挺感激的——十名帮厨唉!幸好不是她出钱。
不过,在亲自和十名精神饱满,一看就精明能干的老师傅们见面以后
姜瓷∶你这送来的是帮厨吗?你把你们大厨送过来了吧?
潘兴昌∶瞎说!我这送的就是帮厨,我们潘家楼的厨师队伍整体素质比较高而已。
姜瓷盯着一个头发已经有些灰白的大师傅说∶你敢说,这位师傅你给他开的工资是帮厨的工资?
她刚刚看见这师傅料理鱼了!哎哟,那刀工,三两下就把整根鱼骨完整抽出,鱼肉片得薄如蝉翼,丝滑透明。
潘兴昌梗着脖子∶可不吗?老徐,你说说,我给你开的多少工资?
老徐∶七、七千一个月..…包五险一金。实际拿多一个零,但这不能说。
姜瓷∶·.
姜瓷知道潘兴昌打的什么主意,大概是那天看她露了那—手后.心痒难而耐,想派自己的手下过来打
探打探虚实。
要不是碍着面子,他自己都恨不能钻进厨房里看姜瓷做菜。
姜瓷倒不介意,她敢当着旁人做菜,她敢毫无保留地教梁卉和黄明灿,是因为她知道,到她这个地步,别人再怎么学,最多也只能学上七八分。
大多数菜品的配料、秘方都大同小异,她以外的厨子们,不需要她的指导,单凭自己长期反复的试验和练习,也能做出不错的菜色。
在她那个时代,厨师们也需要经常切磋交流才能精进技艺,否则单靠自己闭门造车,很可能会陷入原地踏步的困境。
配方、技巧都可以学。只有手艺和经验是学不去的。
手艺需要日复一日地研习,就好比刚刚那位老徐片鱼的刀工,用这种刀工做出来的鱼,本身就别有风味。而且,这是他自己练习的成果,姜瓷是教不了的。
要不,老师傅们带徒弟,怎么要带上这么多年才能出师?
其实这些道理,按潘兴昌的水平,他也明白。不过,在这一桌菜里,哪怕能学到姜瓷的一两分…那他便心满意足。
于是就把这,月薪统共上百万的大厨们都丢到了姜瓷手下。
姜瓷没有把筵席搞成公开课的打算,和潘兴昌扯了几个来回,最终只留下了三位帮厨,包括那位刀工了得的老徐,然后又从祁氏饭堂要了三名小工协助准备原材料,这就算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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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氏进驻A市以后,是第一次这么大张旗鼓地举办晚宴。
A市里,但凡生意拐着弯儿有所交集的董事、名流之类的,都接到了设计庄重的烫金请柬。
祁氏接下来的动作代表了一些风向,这些天,能不能接到这张请柬,也成了商业圈子里大家私下议论的活题。
能接到的,喜笑颜开,拐着弯儿炫耀一下,炫耀完了还矜持两句∶也不是什么重要宴会,不过就是一个集团年宴而已。
接不到的,只能咬牙切齿地承认自己不够格,心中泛酸地听着别的董事那儿传来的消息,并且在社交往来时,下意识地回避这个话题。
祁氏和餐饮圈交集不大,接触最紧密的潘兴昌潘师傅,也是因为父辈的私交,生意上其实并没多少往来。
是以这一次,A市几位餐饮业大佬,只能巴巴地听着别人接到请柬的消息。
姜老爷子得知卫浩泽丢了单子,即刻脸就冷了下来,然而得知潘兴昌抵达A市的消息后,愤怒便没那么重了。
祁氏这么吊着我们,是有些高高在上,不过要是他们另请了潘大师,那也能理解。
姜老太爷慢慢捋着胡须,沉声说∶姜哲,你帮我打听打听,能不能和这位潘大师联系上,趁这次见个面。我们想去B市发展,最好和他知会一下,先打通他这边的关系。
姜老太爷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潘兴昌手伸得长,黑白通吃什么的。只是如果他们想去B市分一杯羹,势必会引起B市其他餐饮人的警惕。
万一对方联合起来,私下给他们使绊子,出些阴损招,比如宣传上玩点文字游戏,供货上靠本地关系搞点幺蛾子,都会让他们很被动。
然而,如果潘大师点了头,那么他们进驻B市,便会顺畅一些。
姜哲∶没问题,爷爷。
姜老太爷∶对了,王鹤昌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A市餐饮业中,如果说姜家占据了头一把交椅,那么紧随其后的,可以说就是王家了。
姜哲一听,哈哈笑了起来∶王老爷子可气死了!这次年宴还是在王品楼附近搞的,用的居然不是王家的厨子。他不知道潘大师过来A市了,还以为是我们抢的单子,昨天站在楼前直接破口大骂!
一把年纪了,还是那么不要脸。姜老太爷一听,乐起来,他骂什么了?
姜哲∶就是把王品楼的大厨们,全部拉出来骂了一遍,骂得狗血喷头,嫌他们不好好磨练手艺,他花了几十年教他们,愣是没一个能教出师的,结果在自家地界里让人把单子抢了,丢死人了。
姜老太爷∶哼,就靠他自己,这么些年也不还是比不过我们姜家。
那是。姜哲想了想,又道,冯家是这次唯一收到请柬的,他们其他方面的投资和祁氏有往来。
姜老太爷∶他们确实跟我们不一样,餐饮只是他们业务的一部分。不过,我知道这家伙这次居然亲自跟祁氏开口办年宴,虽说被客客气气地挡了回来,现在搞不好正在家里摔瓶子。
姜老太爷最后嘱咐道∶把潘大师的联系方式给我打听到了,我亲自联系,亲自去见他。
姜哲点头应下。
祁氏年宴中,冯平峰侥幸占了个末座。
他说开心也开心,说不开心,心里确实有点别扭。开心是因为A市里几位餐饮业老对手,就他一人被请过来,不开心则是因为,这一场年宴,他特地向祁氏示好,自告奋勇要为他们办场大宴,结果却被挡了回来。
虽然对方话说得滴水不漏,可他还是臊得老脸通红,也不知道当时自己脑子是怎么抽风的,居然要主动贴人家冷屁股。
冯平峰胖脸上挂着笑容,眼底却没有笑意。
旁边的老赵是他的多年好友,见他这脸色,问道∶老冯,今天心情看起来不亮堂啊?你不是老对手里面唯个被请的吗,不该高兴才是吗?
冯平峰和老赵认识久了,也比较交心,没有藏着掖着,咬牙切齿地说∶虽说请了我,但今晚这桌宴,却不知道是谁办的。
这种高端筵席上,连承办方的选择,都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风向,代表了脸面。
至少,今天在座的这些大佬名流们,下次要办筵席时,第一个念头可能是要来打听这一次祁氏请的人是谁。
老赵听他这么说,惊讶地啊了一声∶不是你?那是…姜?王?
我不知道。冯平峰抿着唇,我刚刚在外头,抓了一个服务员问,只说掌勺的是个年轻女孩。
老赵∶年轻女孩?不能够吧!那服务员看错了吧。
冯平峰∶应该是看错了。哪个小女娃娃能掌勺这种大宴!要真像他这么说,那是把我的脸往地下踩!。
老赵沉默了两秒,看着老友气愤的神色,同仇敌汽地安慰道∶不管这次请的谁,肯定都没你旗下御宴好吃,那大师傅的手艺啊,简直绝了!祁氏也是没眼光,都到A市了,不该请A市最好的店来做宴吗?
冯平峰听他这么说,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面上的神色松弛了一点点。利润在这时候是其次,他主要还是要脸。
冯平峰∶老赵,你还别说,我见过的有品位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老赵继续说,刚好,我最近有点三高,老婆不许我吃多。赶巧了,今天这宴不是你们大师傅做的,还免得我压抑自己的馋劲了。
高德运高总来了!
会场门口传来骚动,一位身着西装,笑容满面的微胖男人出现在门前,随着他一路走进,原本坐在筵席上的名流们纷纷起身和他客套。
连刚刚私下啐过祁氏没眼光的老赵,这时也闭上嘴了,脸色有点紧张,看高德运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块香喷喷的大饼—他也想找到机会和高德运私下聊两句。
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中,高德运掐断了身边人的话头,在场这么多人,他一个个讲过去可就没完了。
高德运站在会场中央,大概讲了几句,笑容满面地过了过流程,还没讲到大家最关心的部分,便笑眯眯地宣布筵席开始。
这老狐狸,话怎么只讲一半!饭桌上,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到。
其实,来这里的人,哪里是为了吃来的,更多的还是为了了解风向,抢占机会。
还有人的屁股沾不住椅子似的,高德运一落座,他就有点跃跃欲试,想过去敬酒搭话。
然而,在他行动以前.…一阵迷人的浓香突然飘进了会场。
众人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会场里的窃窃私语突然停了,大家循着香味,茫然地转过头-
只见侍者们鱼贯而入,,洁白修长的手上托着精致的瓷盘,他们经过了严格的训练,面对着佳肴也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非常专业。
在数十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中,一盘一盘佳肴被摆在了席面上。
先上的是冷盘,冷盘被摆成了精致的模样,上边有几道不同的凉菜,醋拌鹅掌,盐水鸭片,蒜泥黄瓜,葱油海哲.…
明明都是平常吃过的菜色,可这香味就是这么不同,鹅掌微微的醋酸弥散出来,刺激了鼻腔,也让人忍不住开始分泌口水。
鹅掌棕黄油亮,在灯光的映射下略有些莹润剔透,让人禁不住想像出那胶质独有的Q弹口感;盐水鸭片薄厚一致,皮肉黏连紧密,肉片干干净净,白中带粉…
屁股离开椅子的那位愣怔一下,吨的一声又坐回了椅子上。哎呀,要不还是……回头再去找高总客套吧。
然而他的动作已经慢了一步,同桌的大佬们爆发出抢市场的拼劲,纷纷起筷,几秒之后,冷盘便被清空了。
这鹅掌!绝了!怎么能做得这样又软又有嚼头,那个皮……我觉得那个皮都要化在我的嘴里!
盐水鸭不是有八片的吗?谁给我多夹了!
孙老爷子,你至不至于,不就是一片鸭吗……曜!我的天啊我吃过的贡鸭都没这口感细腻!
这葱油海蜇,,好香好鲜啊,今天这宴是哪家办的?王品楼就在隔壁,这是王品楼哪位师傅做的吗?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下一道菜已经上来了。
冷盘过后,主菜和汤羹便迅速地上了桌,不像其他的筵席,这菜上得几乎没有时间间隔,但在座的瞬间也理解了为什么—
不多上几盘,分散一下火力,这桌上非得打起来不可!
数道菜肴的浓香交织在一起,挤占在这封闭的会场中,熏得每一个人都陶陶然了。
老赵右手捍紧了筷子,左手下意识扒在桌沿上,两只衰老的眼睛瞪得铜铃大。他刚刚记着答应过好友冯平峰的事,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姿态,却没想慢了两秒,冷盘都被抢光了!
肯定有哪个心思多的抢了他的份量!
都在A市做生意的,老朋友了,怎么这么不上道呢?都不知道那盐水鸭那醋拌鸭掌那脆脆嫩嫩的海蜇那鲜鲜爽爽的黄瓜,本来就是厨子预好份量留给他的吗?
怎么能这样!
老赵难受死了,在心里不忿地骂了两句,于是在新菜上桌的时候,答应过冯平峰的事已经抛在脑后
啊!这盆是佛跳墙!哇!他最喜欢的罐焖三宝鸭!绝了!这个芙蓉鸡片也太嫩滑了!卧槽!这个醉虾是要了他的命啊—
在他身边,冯平峰茫然地瞪着双眼。
这怎么?这些老家伙们突然连形象都不要了?
这不是很重要的生意场合吗,怎么都吃了起来,也没有客套,也不顾下筷的先后顺序,甚至抢菜的时候根本毫不留情!
看,那边连商会会长都为了抢不到菜生气!那个小年轻,你知道你抢的是商会会长的三宝鸭吗?你有没有点眼色啊?
冯平峰四下打量。
其实,他心底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真相……
迷人的浓香争先恐后地往他鼻孔里钻,他闻到了佛跳墙的醇厚荤香,闻到了海虾的极致清鲜,那股清鲜被迷人的花雕包裹着,熏得人未饮先醉……眼前,离他最近的罐焖三宝鸭,更是猛烈地挑战他的神经.
栗肉的醇香,小枣的微甜,还有莲子的清香,无比和谐地浓缩到了鸭香之中,香得极其嘲
讽——他们旗下大师傅最拿手的主菜便是三宝鸭,冯平峰尝过很多次了,但从没有哪一次,那道三宝鸭能像眼前这道……这么香。
这么..香。
冯平峰手指紧紧地捏着筷子,捏得指节都泛出青白色。
在场的人,已经陷入了疯狂的抢食之中。好在、好在……他的身边还有跟他站在一起的老赵。
然后,冯平峰回过头……冯平峰∶..…冯平峰∶?
老赵正在珍惜地喝着一出豆腐羹,那鲜醇的鸡汤和豆腐丝融化在口腔里的触感美得他根本控制不住表情,他满意地砸吧着嘴巴,发出了一些不太优雅的声音,而触及老友的目光时,老赵吓得连连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老赵猛拍胸脯,老冯,你要吓死我啊!我这把年纪可不经吓!
冯平峰抿着唇,不说话,只是质问地看着他。
老赵一阵脸红,但最终还是抵不住眼前食物的诱惑,他犹豫了一下,小小声说∶老冯啊,你、你要不还是尝一尝.……不管是你哪个对手做的,这菜啊,不吃白不吃……
把话说完以后,老赵感觉底气也足了些——是啊,就算现在这是对手做的菜,可吃菜的人是他啊!占便宜的人是他啊!
老赵立刻抓起勺子伸进了佛跳墙.….
冯平峰∶你不是三高吗?
老赵眼珠子都要扎进那瓷碗里了,他连连摇头∶就一点点、一点点.…不碍事的。
冯平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