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刘协这才仔细打量崔琰,只见他四十如许，体态雄伟，虽然开口谈吐是文官口吻,看体格却分明是武将；相貌俊美，又美须髯,只看样貌，的确是一表人才。
在召见这?人之前,刘协已经了解过各人生平,自然对崔琰也是了如指掌。这人年少时，跟所有的小青年一样,不爱读书，只喜欢击剑习武。如??一直这样下去,充其量会是第二个吕布，还不如吕布个子高。但是二十??岁那年，按照汉代的徭役规定,崔琰被定为正卒,??去服役了。服役自然是辛苦的，崔琰自此才转了性，??始发奋读书,如《论语》、《韩诗》等都抱着苦读。待到了二十九岁，崔琰与公孙氏结交，这才求到郑玄门下做了学生。
论起来,当时的大儒郑玄与卢植、马日磾等都是好友。刘协又曾师从卢植，与崔琰论起来,竟也能算得上是同宗学生。
后来战乱，?路不通，崔琰就周旋于青州、徐州、兖州与豫州等地,后来辗转回到家乡，只能在家中弹琴读书，直到袁绍横空出世，征召他来做骑都尉，这才算又出山。
刘协在此前荀彧递上的奏章里看到过对崔琰的介绍，里面记录了崔琰在袁绍手下时的一则谏言。当时袁绍的士卒掘墓取金，又残暴作恶，这崔琰便进言?：“从前荀况曾说过，‘士不素教，甲兵不利，虽汤武不能以战胜。’如今尸骨暴于野，百姓还没有体会到您的德政，就先感受到您的酷烈，这怎么可以呢？请您下令，让各郡县帮助掩埋尸骨，百姓感受到您为死者伤痛之心，就会像追随周文王一样追随您。”
且不说这则建议在实际操作上可行性怎么样，但崔琰的确很会包装自己，一则谏言就要自己站上了?德的制高点，也难怪他声名日盛。
如今崔琰开口便是皇帝??令冀州百姓寒心，跟当初谏言袁绍走的是一样的路数。
??知道这是在平定冀州后，皇帝第一次征召冀州人士，这次会晤是至关重??的，如??皇帝被崔琰这番话拿住了，一旦是真信了崔琰的话，那么崔琰飞黄腾
达只在一夕之间，从此之后大儒名士的头衔便戴稳了；哪怕皇帝不信，但碍于形势，也碍于名声，顺着崔琰的谏言行事，那至少当下于崔琰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就是硬着脖??，不低这个头，在这最需??稳定，安抚民心之时，也不会动崔琰。哪怕皇帝发怒??动崔琰，皇帝身边犹有??智的大臣也会拦下来。而这样一来，崔琰的名声就更大了。
所以说，崔琰这举动，看似出格又无私，其实安全又功利。
只可惜，刘协不是一般的皇帝。
刘协太清楚，按照目前的格局发展下去，会是怎样的天下。真实历史上，清河崔氏在南北朝时达到极盛，所谓“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到唐朝的时候，崔氏一共出了二十七位宰相，被列为天下第一门第，比李唐皇室还??尊贵。清河大房所出的崔儦，更是在自己门前题字，说不曾读过五千卷书的人，就不??进他这间屋??。
寻常人看来，谁能不艳羡赞叹，?一声魏晋风流，叹一句士庶之别。后世家，男的想做魏晋名士，女的则想与名士谈情说爱。
可谁又曾想过，所谓的魏晋风流，士庶之别底下，作为背景板的那几千万民众的血泪。
刘协盯着崔琰，他可是太清楚这是什么人了。世人看他们，看到他们的才学，看到他们的风度，看到他们的正统。
可刘协太清楚了，这全都是狗屁！
这?所谓的“士大夫”，所谓的大族名士，他们心里没有国，眼里没有民，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大道??，私下却左右下注，不管是新朝还是旧朝，只要他们家族的利益能够得以保全，其它什么都无所谓——为百姓发声，不过是他们博取名声的途径，你真??他与民众?食?宿，他就要告诉你愚民多么难以冥顽不灵了。便如崔琰，若不是早与荀彧通信，如何能得到荀彧的引荐，在今日出现在皇帝面前；若不是借着谏言袁绍，博得了名声，又怎么会得到荀彧青睐？这就是“名士”的套路。
大族名士没有国家，他们的忠诚只奉献给自己的家族。
袁绍势大，那就投靠袁绍。袁绍倒了，那就归
附汉室。都没有关系，反正不管谁做皇帝，都必须与他们合作——他们有这样的自信。因为确信自己有退路，所以他们也从不会搏命斗争。
他们的命太过金贵了。
皇帝凝视崔琰的时间有?久了，久到底下等待的诸人都开始不安。
底下荀彧、陈琳、沮授、冯芳与韩礼，都小心翼翼来回觑视，想要弄明白皇帝的反应，但都不敢擅自开口。、
在场唯二敢开口的，一人是荀彧，一人是曹昂。
曹昂了解皇帝，所以并不急着??口破局。
而荀彧因为是自己引荐的崔琰，难免??担?责任，出列??口道：“陛下，季珪（崔琰字）的意思是说……”
刘协摆手止住荀彧的话，仍是盯着崔琰。
崔琰直到此时，仍是神色自若。他又生得体格健硕，这么一看倒真有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
刘协和缓?：“季珪，好字。你祖上是西汉崔业？”
崔琰答?：“臣乃崔业八世孙崔密次子。”
“这么说来，你上面还有位哥哥？”
“是，臣长兄崔霸，在清河郡耕读，不曾在外为官。”
一问一答之间，堂上气氛缓和下来。
刘协起身下阶，踱步于诸人身边，慢悠悠?：“朕有一事不解，还请季珪教朕。”
“不敢。”崔琰面色不变，?：“陛下请讲。”
众人都松了口气，以为皇帝是认可崔琰的才能，包容了这位名士，??问计行事了。
沮授暗暗看了崔琰一眼，心?，这人行事险是险了?，获益却也丰厚。
刘协不管众人所想，仍是慢悠悠?：“当初在洛阳，袁绍与大将军何进算得上是盟友。彼时何进已经控制住了宫中形势，就算不铲除宦官，外戚也依然占了上风。袁绍为何非??将宦官斩尽杀绝呢？”
众人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八竿??打不着的话题，都看向崔琰，以为是皇帝考校崔琰，??看崔琰如何作答。
崔琰也是微微有?意外，定一定神，从容?：“宦官乱政，两次党锢之祸，当能看得?明。斩草除根，??所当然。”
“那照你这么说来，袁绍是好心了？”刘协缓缓问道。
袁绍公然反叛，怎么
能说是好心呢？
就算崔琰再想表现倨傲，也不能在这种根本性问题上犯错误，忙又?：“人心易变，袁氏十年前忠心，十年后叛乱，大将军何进也难以预料。”
“哦？袁绍青年时就交结群雄，朕看他是早有异心。若洛阳不乱，天下不乱，如何显得出他来？”刘协冷声?，唇边挂着淡淡的讽笑，“他是天然的野心家，早就不甘于从前的地位。”从前袁家的声望，都已经无法满足袁绍的野心，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登上那至高的皇位。
袁绍反叛，身首异处，在座诸人，除非是疯了，才会为袁绍辩解。
崔琰也不敢再??口。
一片静默中，刘协淡声问道：“清河崔氏，比之汝南袁氏，如何？”
也有对皇位的觊觎吗？
这一问中的恶意叫人不敢直面。
崔琰垂首?：“袁氏四世??公，臣等如何能与之相比。”
刘协哼笑一声，?：“袁氏四世??公，声播海内；清河崔氏之于冀州，不恰如袁氏之于天下？”
崔琰有?撑不住了，下意识看向荀彧，声气弱下去，低声?：“臣一族忠于陛下，绝无二心。”
“是么？”刘协似信非信，一个前几日还在袁军中做骑都尉的人，如今对着他说绝无二心，这是在过家家吗？但是大战过后，最??紧的就是安抚降将与昔日“敌占区”百姓之心，是以刘协只能以此敲打崔琰，却不能抓住不放。
因此刘协睨了一眼弯下腰去的崔琰，见他发际冒汗，也就不再痛打落水狗，眸光一转，问曹昂?：“朕方才说到哪儿了？”
曹昂接到皇帝的目光，微微一笑，?：“陛下才说到冀州青壮有??十七万之数……”
这一次崔琰便如锯了嘴的葫芦，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了。
刘协转身向上首走去，仿佛刚才那一场小小的风波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平淡而又从容?：“冀州青壮有??十七万，人口近四百万，六十多万户。这相当于半个国家，处??不可不小心。朕今日召见你们几人，也是想听一听你们这?‘当地人’的意见。如今最??紧的事情是两桩，一是减轻田租赋税，二是抑制土地兼并……诸君有何高见？”他目光扫过，只见崔琰垂首站在荀彧身后，乖巧得仿佛一只打盹的鹌鹑。
恰好曹昂也从崔琰身上收回目光来，与皇帝隔空一望，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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